一四五 以毒攻毒

一四五 以毒攻毒

東胡君臣對於方大用隱晦的用意,可說是心知肚明,所以曾經被汗王擱置的南征之議如今又重新拿出來討論。

大丞相宋有道也一改以前謹慎持重的立場,建議大汗應該趁機挑起江南的內鬨。宋有道說:漢強則胡弱,汗王欲主天下,須待漢人自亂,其道衰敗之際,方可收入囊中。眼下江南朝廷與邊鎮之間嫌隙漸生,君臣上下不能協同合力,我東胡應極力擴大其嫌隙,專註於分化瓦解,以至於不能彌合,不可收拾,此方為肇事啟禍之源,若能善加利用,江南可不戰自潰。

大丞相宋有道對此有若干的展望:江南一旦自亂自潰,必無力應對外敵,東胡此時出兵,正是勘匪平亂,弔民伐罪之舉,師出有名,則事半功倍,一旦長驅直入,當如探囊取物,江南俯首稱臣,汗王以夷變夏,混一宇內,四海歸為一家,天下就此大同。汗王收萬國,撫億兆,位登九五,建不世功業,自己輔佐聖主成仁成德,如姜子牙、張良之輩,亦三生而有幸!

知漢者莫若漢臣,宋有道以己之心便可猜度洛上方大用之腹,作為扼守邊關的兩大重鎮,中原與齊魯若彼此不和,相互拆台,這對東胡而言,實是千載難逢的進取良機。宋有道因此便想着要多添幾把柴,替他們燒旺這把火。

只是宋有道在與使者密談時,靈機一動,當場提出冊封方大用的事來,本來宋有道僅是希望江南節鎮之間能夠內鬨生事,現在想來倒不如儘力爭取方大用為東胡的內應,而要使方大用甘心為東胡內應,東胡應不惜重利,這利本為江南之利,東胡不過將它轉贈,既然如此,卻何樂而不為?

方大用要是肯受冊封,自然這一片丹心從此就跟胡人貼得更近更緊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大用憤恨的情緒不可抑制地爆發出來,他反正是個不知忠孝節義的降臣,如今更是擺在枱面上的一道菜,已經被人下箸吃定,既然如此,他就不能坐以待斃、任人魚肉,而且就算一瞑不視,命赴黃泉,他也要先拉個墊背的上來。

方大用內心的這股情緒直到派往燕京的使者回來複命才稍稍緩解平復。眼下與東胡達成的交易,讓他再無後顧之憂,現在他就要順勢而為,儘力地將東胡這股禍水引向齊魯,他要讓唐會之招架不住,讓唐覺之目瞪口呆。這世上除了和尚尼姑,還有誰是該當吃素的?

至於東胡欲冊其為豫王的好意,方大用以「不敢負上皇深恩」之名婉拒,這虛銜除了落人話柄,此外並無太大的意思。何況一旦受其冊封,便是東胡的殿下之臣,傳揚出去豈不羞壞臉皮。

再說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方大用自知德行不足,不當承天應命,所以私心裏惟以划境自保為念。只可惜中原不是邊陲,周遭強敵環伺,個個虎視眈眈,想要在此立足存身,須花費一番心思才成。

然而東胡似乎看穿了方大用的心思,堅持要先冊封,而後方能開誠佈公地談及其餘。並且為了表明誠意,東胡汗王也里溫親自作書,許其自立藩國,世世守之,永不侵害。如若不信,可設壇對天立誓,以昭大信,胡人最重盟誓,若敢欺天,天必殛之。

面對東胡許以的誘惑,方大用有些遲疑不決,受不受冊,委實難定。如此在心裏盤桓了幾天,方大用最終卻是修書一封給在黔中平蠻的兒子方鎮川。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他今日所作之事既是為自己,亦是為兒孫,若能夠父子同心,自然可以不計毀譽,破釜沉舟地干它一場。

四月春將盡,江南的朝廷派出使節往訪燕京。這是雙方會盟訂約以來的例行往來,每年於春秋兩季成行,只是因為去年江南派去的使臣只是禮部的一位侍郎,東胡方面嫌其品階不高,似有小視北邦之心,故而頗多微辭。

江南富而好禮,並不想因此小故而額外生出什麼是非瓜葛,何況「禮多人不怪」,作為大邦上國的江南當不至於和不知詩書禮樂的東胡蠻夷一般見識,所以朝廷今年特意派出元輔級的大員前往東胡,這位大員不是別人,正是官拜大學士,爵授臨安侯的陳廣陵。

說來陳廣陵的這個爵位,乃是此前與東胡會盟有功而獲得的封贈。當年靖逆南犯,他和東胡的汗王也里溫相會於晉州,彼此談成了雙方聯手瓜分中原的盟約,所以他與東胡汗王也算是老相識了,這一次為了分擔君憂,陳廣陵不辭辛勞,自告奮勇願出使東胡,意在表達朝廷安和內外,鞏固邦誼的誠意,欲為朝廷再立新功。

東胡方面對於陳學士一行的到來極表歡迎之忱,先是汗王賜酒,然後丞相設宴,賓主共話邦交情誼,煞是開心歡暢。

如今的燕京已非昔日的漁陽,漢地多能工巧匠,早把一座邊陲荒城整治得氣象一新,宮室樓台,城池市井,放眼望去也頗為可觀。一連數天,陳學士都耽於游嬉燕樂,興之所至,便趁著酒意於大丞相府中作《北行抵燕所見》詩一首,大丞相宋有道本是中原世族,且素以風雅自許,並不肯讓江南的陳學士專擅其美,於席間亦有和作。文人雅集,此唱彼和,共話山高水長的敦睦親善之誼,實乃是太平年月里的一場盛事。而為了記此盛事,宋有道命傳筆墨,請陳大學士落筆,說要將大家手筆豎碑勒石,以存永久。

陳廣陵是江南聞名的書家,自然願意顯露一手以懾服北邦的陋儒,當即落筆成書,宋有道帶頭撫掌,四下里嘖嘖稱奇之聲頓時響成一片。

宴罷客散,陳廣陵回到館驛之中,猶覺今夜興未能盡,當下思緒滔滔不絕,佳詞麗句有如泉涌,便取來紙墨意欲下筆千言,作成存世之書,客館里的驛丞這時前來問安侍候,吞吞吐吐地似乎有言相告。

陳廣陵只道是來求賜墨寶,當下卻說:且請稍待,過後我便寫幾張斗方與你……

那驛丞望望窗外,夜闌人靜,星月暗淡,便近前了兩步,大聲說道:多謝大人賜贈墨寶,小人一定好生裝裱,張掛於中堂,也好使寒舍添輝、門楣增彩。大人的墨寶等閑難得,小人今日卻是何幸之有!

說完這話,卻又走近了幾步,抵在陳廣陵耳邊,低聲而語:小的有話要稟與大人,前時洛上方大人曾派人來過此間,也是小的們給招待侍候,方大人所派的人與胡人相談甚密,所言之事怕是對江南不利……

陳廣陵正奮筆疾書,一時沒功夫理他,聞言只是「哦、哦」了兩聲。

那驛丞見陳廣陵置諸不理,只得又道:小人本江南金陵人氏,家在城南長干里住,算來與大人乃是同鄉,崇文年間從軍北上,在幽州都護的衙署里做事,原指望從軍有功將來能夠衣錦還鄉,誰知道戰事一起,從此流落在北邦不得歸家。唉,鄉關千里,又如何能忘?即便日裏不想,夜裏做夢也要去得!只可憐我家中父母妻兒皆有十餘年不曾見面,好在南北媾和,這些年江南的使臣年年抵燕,小人常托之以通訊息……

陳廣陵怔了怔道:你如今也是來托我,欲給家裏傳遞些消息的么?

那驛丞忽然改以金陵的土語言道:小人今日冒死來見大人,實是不忍見江南再逢喪亂,家鄉父老遭受浩劫,故而斗膽前來言與大人。

陳廣陵這下總算聽得分明,卻「咦」地一聲,驚奇道:江南再逢喪亂?你、你、你這話到底何意?

那驛丞忙道:大人請放小聲些,小人此來正是有話要告知大人。

陳廣陵極是詫異,當下請驛丞上座,那驛丞並不肯坐,只是把方大用派人前來燕京一事略說了一通。

陳廣陵不聽猶可,這一聽如何肯放過不問,當下趕緊盤詰:你是說國朝的方大人跟東胡互通聲氣?這事非同小可,你快些據實說來。

那驛丞皺眉道:此事千真萬確!小人敢拿性命擔保!小人聽說東胡的汗王將要冊封洛上的方大人為豫王。這話小人是聽以前的一個結義兄弟說的,他原是幽州軍中鍛造鋪的管頭,幽燕失陷,南歸不得,如今便在禮部印鑄局當差做事。小人上次與他喝酒,曾聽他說起要開爐鑄一顆龜鈕銀印,說是汗王將欲賞賜方大人所用,可惜開爐連鑄了兩回,兩次皆未能成事,衙門裏的兄弟們都以為是咄咄怪事……小的身為南人,眼下雖在為東胡做事,不過是餬口混飯吃而已,又豈能忍見江南變生動亂,自家的親人遭殃。至於方大人是不是投靠汗王,賣身東胡,小人也不敢隨便瞎說,小人告訴大人,只是希望朝廷能夠有所提防,做些準備……

驛丞乃是微不足道的小吏,所知自然有限,不過驛丞的這一席話,卻讓陳廣陵惕然一驚,方大用私下裏與東胡互通聲氣,其中定有蹊蹺詭秘之處,更何況身系王臣而受胡人敕封,這與背主投敵何異?

陳廣陵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於是勉強辦妥所委的差事,急匆匆踏上歸程。途經歷下,陳廣陵解鞍少駐,待見過唐會之,便將在東胡的所聽所聞一一道來,唐會之也是驚駭不已。

方大用與長安的靖逆時相往來,唐會之對此早有知覺,不過心下卻不甚為意。將在邊關,難免要與敵周旋,其意不外乎知己知彼,避免交鋒衝突。只是朝廷與東胡交涉往來,除了每年派出國使例行拜訪通問,平時有事皆是由唐會之出面協談,哪裏輪到洛上的方大用來費心勞神?而方大用偏偏背着朝廷與東胡勾搭,照此推斷,果然心懷異志,圖謀不軌。

唐會之便說:方大用這廝反覆無常,這次勾結東胡,不啻是認賊作父,好引狼入室,禍我江南!

陳廣陵頻頻點頭:方大用狠如豺狼、毒似蛇蠍,投靠東胡原亦是意料中事,好在上天有眼,吾等預先能夠洞察其奸,朝廷和將軍因此可以早做防備。

儘管唐會之一再挽留,陳廣陵在歷下到底沒敢多呆,馬不停蹄地一路趕回京中,將此事密告吳王。吳王聞言同樣驚訝失色,勾結東胡,為禍江南,方大用這老小子果然惡毒!不過此事尚還聲張不得,只能暗中與張太保等幾個親信密商對策。

張太保得知此事其實比吳王還早,當時他一聽陳廣陵說起,便知壞了事。

他和陳廣陵當下都以為,方大用這老狐狸一定是嗅出了什麼不尋常的味兒。這自然是當初偷梁換柱竊取密信的事讓方大用生出了幾分疑心。可惜,當時竊信還曾自以為得計,不想好事變壞,無意中把方大用逼上了東胡的賊船。然而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張太保覺得不妨將錯就錯,將方大用擒而殺之,以絕此後患。

陳學士對此尚還有些疑慮,張太保說:此事拖延不得,當速斷速決,如此方可絕胡人南窺之望。吳王座前,先生亦當力促其事。

陳學士一臉肅然,點頭說:太保若是呈言於前,某定當附議於後。方大用這廝兩面三刀,朝廷擒而殺之,也是因他孽由自作,不得不為!

其後俟吳王召見,張太保自然說起這擒而殺之的打算,吳王雙手一攤,皺起了眉頭:方大用遠在洛上如何能夠擒而殺之?這若是打草驚蛇,逼得方大用開關降敵,江南豈不危甚?

陳廣陵所擔心的也莫過於此,當下只是嘆息搖頭。

張成義略一沉吟,卻說:朝廷前回的削藩之舉,只怕已經激怒了這老賊,所以想藉助胡人以求自保。趁著方大用眼下尚未接受胡人封冊,朝廷可以宣撫安慰之名使人前去洛上,借其不備,立予擒殺,然後曆數其罪,遍示天下,其所屬部眾均應寬宥不問,只要洛上群龍無首,一時怕是鬧將不起來。方大用伏誅,其子方鎮川自然不肯罷休,王爺可遣調李得天入黔,暗中咐以密旨,要他設法伺機誅除。大梁的方蜀山,乃方大用親侄,亦不能赦罪免死,可令唐節鎮軍法處置。征威將軍馬行原,膽略過人,似可派其入洛,以恭行天罰。

張成義最後提醒吳王說:是可忍,孰不可忍!趁大禍未釀之前,決當誅除,以絕後患。

定下了誅除內奸國賊的大計,陳廣陵興沖沖地打道回府去看望老太爺。太傅老大人自從歸家閑居以後,便不再理外事政務,眼下雖然日頭升空,他尚還高卧不起,陳廣陵急於稟告,當下來到老爺子的床頭,欣欣然說起方大用勾結東胡事泄,朝廷將要擒殺誅除的事來。

陳太傅一直閉目傾聽,這時卻睜開眼睛,伸手在床板上拍個不住:這廝固然可恨,萬死難贖其罪!不過太保之計過於險矣,這要是不能一擊得手,讓方大用逃出生天,自然就會倒戈相向,中原一失,江南洞開,試問朝廷對此做何應對?便不說東胡,僅方大用手下即有甲士十萬,一旦鼓噪生事,天下將何以安穩?太保急於求成,豈不大大壞事?

生薑到底還是老的辣,陳太傅只此一語便叫陳廣陵無言可對,當下趕緊說:要麼兒子這就去見吳王……

陳太傅沉聲道:姦邪不除,國無寧日,方大用賣國投敵,朝廷豈能坐視不理?不過既然硬來不行,那便從頭另想法子,難道非得在一棵樹上弔死?太史公作《史記》,其中專列一章《剌客列傳》,於中又豈無深意哉?

方大用雖然該死,但是如何處置他,卻讓吳王頗傷腦筋。究竟是依照張太保提出的擒殺之計,還是聽從陳太傅的暗算之策?方大用雖死不足惜,但假如擒殺不能成功,誠如太傅所言,則江南禍患立至,身為當國掌政者,對此豈能不慎重!至於派剌客潛入洛上,伺機暗殺,待方大用一死,朝廷便賜以哀榮,對其麾下部屬則多方籠絡,以不激生事端為上,推敲下來,這倒不失為一個既能保全雙方顏面,又可減少敵意麻煩,且讓東胡扼腕跺足卻插不上手的妙計。

念及於此,吳王再把張成義叫來詢問,張成義想了一想,也覺得不妨一試,於是又把掌領揖捕司的振威將軍馬行原召至府中。

馬將軍自是拍胸脯極力應承: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相國但有驅使,卑職萬死不辭!

張成義見他渾不着意,只得鄭而重之地對他說:此事干係重大,只許成,不許敗,預先當有一番籌謀措置,而後方可施展騰挪……

馬行原素來信服張成義之足智多謀,當下便力請他出山相助,吳王在一旁晗首點頭,以為適宜,張成義推託不得,只得從命。

南都這邊,一場誅賊除奸的好戲緊鑼密鼓的正待上演,而洛上舊都那邊,方大用的心思忽然間也起了大變化。而促成這一變化的正是其子方鎮川的阻諫。

方鎮川接獲其父的書信,立刻馳書規勸,依照方大用信中的說法,自己之所以要臣事東胡,以獲取藩封,所圖謀的乃是家族子孫的長遠之利。所謂寧為雞首,不為牛後,若能借仰事大國而自立為小邦,稱孤道寡,自作威福,亦不失為人間之一大快事。且事當可為,奈何不為?

方大用希望憑此書信可以說服方鎮川,這樣父子同心同德,未必就不能劃地自守,封藩稱王。

然而沒想到方鎮川卻以後晉石敬塘為喻,竭力要求其父打消此念。方鎮川在信中說,石氏背主投敵,雖得已建號稱尊,然世人只知有「兒皇帝」,不知有晉高祖,所立之國旋建旋滅,而其後代族裔亦不堪冷眼羞辱,紛紛改作白姓,殷鑒不遠,猶當記取,免得遺羞後世,永遭唾罵。

方大用覽閱其書,初則大怒,繼則大恨,茶飯不思,輾轉難眠,如此三日。三日後宴遍身邊的親信心腹,其間隱約提及與東胡媾和事,座中支持與反對者各居其半,人心之不齊,由此可見一斑,方大用甚沒奈何,因而始終不敢回應東胡屢催屢促的冊封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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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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