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陳默久久地凝視着照片上的那個女人,那一襲玫紅色的長裙,剛好襯托出她修長而凸凹有致的身材,裙子的前胸領口開得很大,屬於那種你要是看了就是流氓,你要是不看就不是男人的那種剪裁。在紅裙和麥色的肌膚之上,她戴着一串珠光瑩潤的珍珠項鏈,顯得十分引人注目,眉毛紋得清晰有力,高挺的鼻樑和一對如同芭比娃娃的嘴唇,厚實而性感,陳默甚至似乎覺得自己,可以看到她唇上淡色口紅,隱隱的微光。陳默看着她那一雙深藏在眼窩之下,大大的眼睛,只有那裏,才好像隱約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孤獨,那是一種無人傾訴的沉默,那是,庄羽的眼睛。

看着那雙眼睛,陳默的記憶,一下回到了二十二年前和她初次見面時,那個秋天的夜晚。

那天晚上,因為是剛剛開學,大家都還沉浸在暑假裏晚睡更晚起,吃飽喝足玩通宵的狀態。顧野和劉磊趕着天還沒黑,沒吃晚飯就和金融系的一幫人踢球去了,邵峰好像和女朋友鬧了點彆扭,這兩天連宿舍都沒住,忙着修復感情,胖子姚光輝是因為投資系剛剛三缺一,被拉到隔壁打麻將,估計不到後半夜回不來了,張然約了Lily去看電影,大家為他精挑細選了一部恐怖片,美名其曰為他和Lily進一步加深感情,創造條件。原先異常熱鬧的屋子此刻顯得出奇地安靜,只剩下陳默一個人在自己的床上,翻著從圖書館借來的一大堆書,慢慢地看着。

陳默一直認為,自己不是做會計的料,或者說,他就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名會計,畢業之後,安安靜靜地上班,在報表,數字,表格之間,計算著別人和自己的一生。他一直對別人很堅決地說,自己的夢想,是當一名詩人,當一個能寫出很多好看故事的作家。

但是真的是這樣嗎?陳默問著自己,他知道那些話,是說給別人聽的,更多的時候,可能,更是說給自己聽的。你要成為一個詩人,一個作家,而不是一個會計,他不停地對自己說着,一句話平淡無奇的話,對自己和別人說多了,好像就有了一種魔力,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相信。

就在這時,陳默聽見有人在輕輕地敲門。陳默很是驚訝,抬頭看着宿舍門,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因為敲門這個文明的舉動,在214,幾乎是不存在的。打開214宿舍大門的方式有踹門踢門頂門拱門,有抱摔而入的,有潑水敲門的,可以說是百花齊放,多姿多彩。甚至還有更絕的,藉著214在一層的便利,夏天經常有認識和不認識的同學,敲窗后越窗而入,然後開門而出,讓睡在窗戶邊上的陳默深受其苦,只覺睡夢中,身邊不時有黑影如同燕子李三一般,呼喝一聲,高來高去,倏忽不見其蹤。這樣正正經經的敲門,可真是有日子沒有見到了。

陳默心裏納悶,趕緊下床去開門一看,發現是自己的班主任,老詹。

老詹原先是Z大的保衛科長,這是老詹第一次帶班,因為陳默他們班是北京班,歷來被學校認為不好管理,也是學校借鑒老詹的專業能力,不讓陳默他們輕舉妄動。老詹雖然保衛科長出身,卻長了一副菩薩模樣,對陳默他們,更是有着一副菩薩心腸,維護他們更是不遺餘力。平時老詹的愛好就是打個兵乓球下個圍棋之類的,沒事時也到陳默他們宿舍轉轉,不過陳默他們的兵乓球和圍棋,都遠不是老詹的對手,讓老詹很是引以為憾。

老詹看見是陳默來開門,一點頭說道:「正好你在,我這兒正有事找你說呢。」

陳默心裏一沉,不知道是誰又捅婁子了:是顧野和劉磊踢球時跟金融系的掐起來了?還是胖子和投資系的那幫壞小子打麻將被抓住了?可別是張然和Lily出去看電影,和外邊人打起來了?那小子脾氣可不好——,陳默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老詹笑眯眯慢條斯理地說道:「是這樣,咱們學校呢,要舉辦一個藝術節,要求每個系都參加,而且要是節目出色呢,還可以參加北京大學生藝術節的匯演,其中有一個節目啊,是咱們校學生自導自演的一個小話劇,現在演員都從各個系找來了,導演呢,據說找的是中戲導演系的學生,很不錯的,就是啊,還少一個編劇本的,聽咱們同學說,你不是在文學這方面挺有才華的嗎?我就向系裏推薦了你。」

陳默萬萬沒想到老詹是因為這個事情找他,很是意外地怔在了那裏,老詹看着他,說道:「怎麼樣?沒問題吧?」

陳默一時間清醒了過來,連忙說道:「謝謝您,詹老師,我沒想到你還知道我這個事情,」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說道:「就怕寫得不好,讓您和系裏失望了。」

「這個你不用擔心,他們還有一個編劇,你們兩個商量著來寫,」老詹抬手看哪了看手錶,接着說道:「過會兒,大概七點半吧,他們就在南平房那邊的教室排練,我和他們說了,你直接過去就行。」

陳默笑着說道:「謝謝您,你到宿舍里坐會兒吧?」

「不了不了,我就是來通知你一聲,我這就回家了。記住啊,七點半。」老詹說完,拍拍陳默的肩膀,然後就轉身走了。

陳默看着老詹的背影漸漸走遠,然後慢慢關上門,緊接着就在門裏,傳來一聲興奮之極的大喊。

陳默按照老詹說的時間,來到了南平房教室。南平房教室一共八間,陳默一路找過來,找到了最後最大的那間,每次來到這裏,他都感到一種隱隱的心痛般的窒息。

他和琥珀最後一次在南平房的教室里見面,然後分開,他就很少到這邊來了。

琥珀是陳默的第一個女朋友,他們會計三班的團支書,品學兼優的好同學。開學后不到一個月,就遭到了陳默如同快刀斬亂麻一般,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的表白,而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琥珀居然答應了。

那應該是陳默和琥珀兩個人都是第一次的初戀,都是第一次試圖去學會,去體會如何面對愛情,以什麼樣的方式,和生命中你選中的另一個人在一起。也許正因為是這樣,太多第一次會遇到的問題,很快就讓他們如痴如醉的甜蜜,變成了一種對彼此的失望和狂亂的怒火,直至,最後分手。

那對於陳默,是一次刻骨銘心地經歷,就像你在生命中第一次懂得,你的全部世界,可以因為她的一個微笑而燦然開放,也會因為她的一句話,而轟然倒塌。陳默在分手后,讓自己徹底地鑽進了書海,看書和寫詩,成了他讓自己走出心裏那個廢墟的唯一出路。現在,他重新回到這裏,回到這間教室,卻是因為和當初,完全不一樣的理由。

陳默一進教室,就看見講台上站着三四個人,一個瘦瘦的小個子,好像是導演,背對着陳默,正甩著一頭用猴皮筋胡亂紮起的長發,在聲嘶力竭地給講台上的人說着戲。

「感情要爆發!爆發!你們太悶了,就是在念台詞!」他唰啦唰啦地揮舞着手裏的台本。

「你們的感情要投入!投入懂嗎?」

「還有一個月就要上台了,我們做一個話劇,就是要讓人笑讓人哭,讓人去思考!」

「還有,這是誰寫的詞?」他轉過頭,問著後邊的人。

「我——我寫的。」角落裏,一個微弱而游移不定的聲音,怯怯地說道。

一個瘦瘦高高,戴着大大近視鏡的女孩,從最後一排椅子上慢慢站起來,她穿着一條淺藍色小碎花圖案的半身長裙,上身是水洗白的純棉牛仔襯衫,一件白色的修身外套,掛在她的椅背上。

陳默感覺女孩的肩膀,似乎有些在微微地發抖。

「你的這個情節戲劇性不夠,沒有高潮,就是,整個劇情都太平了。」長發導演轉過身來,他有着一個如同法國影星德帕迪約一樣,其大無比的鼻子,在充滿危機感的聲音里,似乎預言著一種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

「啊,可是我——,是按著中國古典戲劇的的結構寫的,而且三幕的內容——」女孩有些不知所措地急急地說道。

「你們這麼短的時間,寫一部分幕劇不現實,而且台詞量和表演都是要逐步磨合的,我們要的是少而精的東西,現代戲劇,要符合三一律,三一律你懂嗎?」導演可能看到是個女孩,比較耐心地解釋道。

女孩點點頭,「是時間,地點,情節,都要一致的三一律嗎?」她思索著小聲回答道。

「對,所以,你看,你們有六個出場人物,你按照三一律的框架來寫,務必要有語言的高潮和情節的高潮,OK?」導演繼續對她說道。

「可是——,」女孩似乎還要想說什麼,但是導演截住了她的話,「我知道你的本子中國古典文學水平不低,但是太文了,我想要——」導演思考着什麼,點着頭,不停地打着響指,然後突然一指她,說道:「要有像《溫莎的風流娘們》和《馴悍記》那樣的語言,對,我想要那種人物對話。」

「可是,那不是喜劇嗎?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是一出悲劇啊。」女孩完全茫然地說道。

導演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已經有些無語了,這時,站在台上的一個女孩說道,「我也覺得台詞有些文縐縐的,就怕有些台下的人會聽不懂。」

台上的幾個人也開始紛紛附和。

「這樣,周星馳的《喜劇之王》看過嗎?」導演看樣子似乎在做最後一次努力。

女孩很快地點點頭,說道:「看過很多遍,不過——」女孩還沒說完,導演就說道:「好,那你就按照那種無厘頭的方式改寫一下,盡量口語化一點。」

說完他不等女孩回答,他接着說道:「周末,你拿出新的本子,我們做一次排練,讓演員先試着排練一下,看看大家的感受,再做修改。時間很緊了,就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了。

說完,他注意到走進教室的陳默,問道:「同學,你是來排練的嗎?」

陳默說道:「我是會計三班的,系裏說是讓我來參加演出?」

「你是什麼角色?」導演看着手裏的本子。

「哦,我不是演員,系裏通知我,說是讓我來一起編劇本。」

「太好了,你和她,」他一指那個女孩,說道:「一起趕一趕,把新的本子弄出來,周末我們就準備排練。」

「那不就是後天嗎?」陳默有些疑惑地問道。

這時導演很是瀟灑地一甩自己的長發,然後很有藝術家氣質地敲著自己的右邊太陽穴,看着陳默和那個女孩一眼,慢慢說道:「那就看你這裏,到底有沒有這份天賦了。」

導演走了,臨走時把劇本塞到了陳默的手裏,演員也陸陸續續地走了,教室里,只剩下陳默和那個女孩。女孩默默地站在那裏,低着頭看着桌子上她的本子,陳默慢慢走過去,看着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女孩低着頭,沒有說話,就是看着桌上自己的本子,陳默翻看着自己手裏的劇本,發現劇本完全是手寫的,字跡娟秀清麗,封面還畫着兩幅很中國古典風的人物,看樣子很是下了一番功夫。這是,突然有一朵如同小小的浪花一樣的一顆眼淚,落到了封面上,瞬間就洇濕了一塊人物的裙裾。陳默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道:「你好,我是會計系的陳默。」

女孩輕輕吸了一下鼻子,沒有抬頭,然後低聲地說道:「我是投資系的庄羽。

陳默有些沒話找話地說道:「我其實不知道為什麼要我來,因為我覺得,你的本子——寫得挺好的。」

庄羽抬起來頭,很是無奈地沖陳默笑了一下。她是標準的鴨蛋臉,因為臉瘦,所以臉的弧線顯得的十分突出,大大的近視眼鏡架在臉上,顯得和她的臉形很不相稱,陳默注意到她眼鏡的邊框,是纖細的紅色。

她又低下頭,小聲地嘟噥著說道:「什麼破導演,上來連劇本都沒好好看,就要推翻重來,什麼破三一律,我才不會寫呢!」她有些賭氣地說道。

陳默看着她,突然覺得,她生氣時小聲說話的樣子,很像那個不久以前,自己還在這間教室里,擁抱入懷的那個女孩,他的心,好像被一根針,微微刺了一下,然後一點一點的,慢慢轉成一種冰涼刺骨的痛,那種冰冷的痛感,一點一點地慢慢蔓延開來。直到全身,都如同沒入冰水一般,他已經無從分辨,這是他心裏的疼痛,還是這種疼痛,已經變成了身體上的感覺。

等陳默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才發現庄羽正在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她小聲地說道:「你,你的臉色很不好看,沒事吧?」

陳默微笑了一下,自嘲地說道:「我?我沒事,大概是第一次寫劇本,又是第一次被催的這麼急要交稿,被嚇的。」說到最後,他的嘴型張得很大,故意說得很誇張。

庄羽被他的樣子逗得破涕為笑,然後又很是發愁地說道:「你覺得,我們能把劇本修改成他要的那個樣子嗎?」

「不能。」陳默很乾脆地回答道。

庄羽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那怎麼辦?」

「我們重寫,按照周星馳的那種無厘頭的路子寫。」陳默很肯定地說道。

「《喜劇之王》?」

「對,《喜劇之王》。」陳默看着她大大的眼睛,用一種背水一戰的口氣說道。

「我們要反傳統地寫,可以把祝英台,寫成一個拜金女,她其實是知道梁山伯家財萬貫的。」陳默站在講台上,來回地走來走去,正在展開他豐富的想像力。

「而馬文才是一個厚顏無恥的小痞子,而梁山伯,則要寫成一個浪蕩公子。」庄羽坐在第一排的桌子上,一邊說着,一邊在自己的劇本上奮筆疾書。

「要有求婚的細節,求婚是重點。」陳默說着又點上一根煙。這已經是他的第三根了。

「祝英台對梁山伯說:『我從來不知道你們家是富二代,在北京二環還有三套房,父母親戚都在海外,還有一個哥哥叫梁天。』」陳默文思噴涌,似乎已經止不住了。

「要不要給他們一個定格的動作,像周星馳和張柏芝的在大樹下的那樣那個?」庄羽叼著鋼筆的末端,若有所思地道。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陳默和庄羽兩個人,如同火星撞地球一般地你一言我一語地編織著劇本,不時插入自己設想的故事情節和對話,互相否定着,有互相肯定着,誰也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直到庄羽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她看了一眼手錶,才驚呼道:「都快十一點半了?我們宿舍樓要關門了,不行了,我得趕緊走了。」說完,她開始急急忙忙收拾手裏的東西,統統裝進自己的拼色雙肩背書包,「明天,我們還在這裏?劇本寫得一大半了,估計明天趕趕我們來得及後天交稿。」她拿起外套,對着陳默說道。

陳默點點頭,然後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道:「明天你什麼時候有空?」

「糟糕,想起來了,我明天一天都有課,不過這間教室撥給戲劇小組了,你什麼時候來都行。」庄羽匆匆背上書包。

「那行,我明天下午沒課,我先改一下,明天吃過晚飯,我們還在這裏,七點行嗎?」

陳默跟着她也開始往門外走。

「行,那就七點。」庄羽把手裏的稿子交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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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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