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在張然去加拿大之前,陳默對大洋彼岸的那個國家一無所知,僅有的一點知識,還是從中學地理書中看到的。他只依稀記得,那裏比中國大,是真正的地廣人稀,可以看見極光,北極熊,還有成群結隊地在城市街道上,悠悠閑閑地過馬路的加拿大鵝。

那時的陳默還年輕,還不知道世界是什麼樣子的,自己的將來,會是什麼樣子。

那時的陳默還不知道,自己,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想到這裏,陳默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在了書桌上的那兩個白色的藥瓶上,那慘白的顏色在他的眼中,顯得很是刺眼,陳默久久地看着,似乎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後,又堅決地點了點頭。

獨自坐在自己書房的沙發上,陳默靜靜地聽着音箱裏傳來的里姆斯基·科薩科夫的《天方夜譚》,長號剛剛演奏完蘇丹王的第一主題曲,小提琴剛剛出現,開始演奏旋律迷人的第二主題曲,每次聽到這裏,陳默都不由自主地想到誘惑力十足的阿拉伯肚皮舞,似乎都能聽到舞娘身上的飾物,隨着她嫵媚妖嬈的動作而叮噹作響,他放下手裏孤獨星球的《加拿大旅行指南》,目光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這間屋子。

書房的四面牆,都刷成了淡淡的藍色,一張長長的深棕色書桌,擺在對着北面窗戶的窗下,天氣好的時候,陳默時常可以從這裏看見靠近二環路邊上,雍和宮綏成殿的檐角上,夕陽下閃閃發光的琉璃瓦。書桌的左上角,擺着一部白色的蘋果筆記本電腦,幾個厚而大的筆記本子被整齊地碼放在右上角,一本剛剛打開的國家地理旅行家系列的《加拿大》,被倒扣著放在桌子的正下方,一把紅木官帽椅,不倫不類地在書桌旁邊自成一派,不動聲色地挺立着。

屋子裏最顯眼的東西,就是陳默的書櫃,深棕色的書櫃,整整佔據了書房的一面牆,高度剛好是陳默伸手可以拿到一本書的高度。沿著書櫃,還散落地堆放着一箱又一箱,已經開封的和尚未開封的書,這些書都是陳默的。在和陸秋怡離婚之後,他就要了自己的書和CD,在書櫃的第三和第四格,放的,就是陳默的CD,其中大部分是古典音樂,書櫃對面的那面牆角,就是陳默現在坐着的沙發,一個淺栗色北歐性冷淡風格的長沙發。陳默喜歡北歐和性冷淡這兩個詞,不知道為什麼,這兩個詞讓他覺得很酷,其實可能任何東西加上這兩個詞,他都會覺得很酷。一個紅木的中式長條案放在沙發前,條案上,是一套天青色的仿柴窯茶具,這官帽椅和條案,都是陳默和陸秋怡結婚之後買的,買完之後,他當時很是得意,覺得自己身邊的東西很有些古色古香的意味,自己也有些古文人的感覺了,後來他還特地去買了那個條案上的茶具,一邊喝着茶,一邊想着柴世宗的:「雨過天青雲開處,這般顏色做將來。」一邊像檢閱自己即將出征部隊的君王一樣,看著書櫃里看過的和沒有看過的每一本書。

到了周末,他和陸秋怡就會從書櫃里各自挑出一本書,然後端著各自的咖啡和茶,以各種姿勢窩在在沙發上,聽着音樂,讀過整整一個陽光溫暖的下午。

那時,是他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聽着不知不覺已經到了第三樂章的《天方夜譚》,還有窗戶上方的空調,因為調到最大製冷,而發出的微微的嘶嘶風聲,陳默環視着這間屋子裏每一件充滿回憶的東西。是陸秋怡最後讓他把這些東西拿走的,我只喝咖啡不喝茶,而且,這輩子也不再想認識喝茶的男人了,這東西還是你拿走吧。陳默記得,她是這樣說的。

而現在這些,就是陳默離婚之後屬於自己的全部家當了,陳默浮想聯翩地望向窗外,外面,是亮得耀眼熱得如同蒸籠一般的北京的下午。

為什麼會分開?會這麼決絕地分開?陳默自己也沒有答案。你愛上了一個人,就像是突然有了盔甲,同時,也有了軟肋。陳默想起了這句不知道自己從哪裏看來的話,說的真好。他想道。那,離開一個人呢?是不是就失去了為你而生的盔甲?是不是,還有因你而痛的軟肋?

陳默自嘲地笑笑,這樣看來,他離得太不值當了。他當時是凈身出戶的,所有的人都認為,是陳默有人了,陳默只是回答,不是的,什麼人也沒有,只是,我們已經不再愛着對方了。他不在乎別人信不信,他只在乎自己有沒有真正的愛過。

凈身出戶怎麼了?畢竟你愛過她,畢竟她只是女人,就當是跟曾經的自己好好做別,沒有什麼能和這麼多年的感情相比,即使那代價現在看起來,是如此的高昂。

隨着《天方夜譚》第四樂章中的小提琴再次響起,陳默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切。「可能,在別人的眼裏,我真的像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陳默默默地對自己說道。

「聽說,你要自駕去加拿大了?」周立松在電話里瓮聲瓮氣地問道。

「你聽邵峰他們說的?」陳默笑着道。

「前兩天死狗來我這裏了,說是聯繫點業務,和他聊天聽說的。」周立松回答道。

「劉死狗」是劉磊的綽號,說起來,這綽號還是陳默給起的,因為他睡覺時趴着的樣子,很像一隻半死不活的小狗,怎麼扒拉都不醒,扒拉急了,還衝別人扔枕頭,陳默深受其苦,所以一直恨恨地以「死狗」相稱。

陳默笑着說道:「我打算九十月去,現在還早呢,你怎麼樣啊,行長當得怎麼樣啊?審計署沒有查你帳啊?」

周立松是陳默的大學同學,不過不在一個系,他是投資系的,在陳默他們宿舍214的對面,住216,高大白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且還是個羽毛球高手。他說話的聲音很有特點,像是把自己一頭扎進大水缸里,然後再對你說話一樣,帶着迴音似的嗡嗡作響。而且說話經常是說半截留半截,很有點三思而後行的意思。周立松上大學時,不時拉上陳默一起去看話劇和聽音樂會,他認為在214宿舍里,能和他一起欣賞高雅藝術的,只有陳默這個所謂的「詩人」了,剩下的顧野邵峰他們,統統被他斥之為「那幫不懂藝術的糙人。」而劉磊回擊他的是「你丫一個學投資的,和姑娘看那麼多芭蕾舞,也沒見哪個姑娘為藝術在床上和你跳一段啊,你這是徹底的投資失敗!」

周立松確實是和他們班的一個姑娘看很多場的芭蕾舞,音樂會,還有話劇,其中有一場人藝老版的《天下第一樓》,就是陳默和周立松還有那個姑娘一起看的,看完話劇,好像就沒有下文了,過了一段時間,據說那個姑娘就和金融系的學生會主席好上了,這件事陳默和劉磊曾經在畢業前夕,向酒後的周立松求證過,誰知道一向臉上沒什麼表情的他,當時竟然直接紅了眼圈,然後一言不發,直奔女生樓,劉磊和陳默一看不好,連忙回去叫人,214和216出動了六七個人,才把他拉回來,陳默和劉磊當時就想,這個平常不動感情的傢伙,這一動可真是非同小可。

畢業后,周立松一直在銀行,有跟對過老大的春風得意,也有過被迫辭職的失意,經過幾次的浮浮沉沉,現在已經是一家國有大銀行的支行行長了。曾經在羽毛球場上風一般的男孩,已經明顯發福了,髮際線,也退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看着他腆著肚子敬酒的醉態,大家已經完全找不到曾經的那個清瘦少年,意氣風發的樣子了。

不過,陳默從單位辭職以後,周立松很是正式地問過他,要不要去他那裏?陳默當時謝絕了他的好意,但是從心裏還是很感激他的,畢竟在當時能像他主動這麼說的人,真的不多。

「你也不出來,整天悶在家裏寫小說?」周立松問道。

「我出來啊,他們幾個聚會我都在啊。」陳默道。

「我是說你出來見見我,我請你吃飯。」周立松笑着說道。

「跟你吃飯沒勁,說不了兩句,你能接三個電話,你要是真想着我,直接給我買個單得了。」陳默調侃道。

「你們這幫會計就會算計自己人,人品太次。不過這回,我手裏有你的把柄,你要是不來,我這回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嘿嘿嘿嘿。」周立松瓮聲瓮氣地壞笑着。

「把柄?我能有什麼把柄?我又不像你,吃沒殼的龍蝦喝沒標價的酒,經常出入那些什麼天堂什麼人間的,靠我這點稿費,經常出入麻辣燙倒是真的,你什麼時候到我這裏,我請你。」陳默也壞笑着回答道。

「少來,」這是周立松的口頭語,「你這回真的是落在我手裏了,我一句話,一個電話就會給你打過去,哭着喊著讓你去加拿大找她。」

「你說的這人是誰啊?」陳默開始有點迷糊了,周立松平時不怎麼開玩笑的,也從不說不靠譜的話,聽他的口氣這麼有把握,倒好像還真有什麼事情似的。

「嘿嘿,開始自我反省了吧,你要對哥們我好一點,乖乖出來吃頓飯,齊活。」周立松很是得意地接着說道。

「行吧,你定地吧。」陳默回答道。

周立松定的是他們銀行樓下的一家淮揚菜飯館,偌大的包間里,只有他和陳默兩個人。下完菜單,他拿出一瓶白酒,說道:「這是我特地留着咱倆喝的,你嘗嘗。」

陳默一擺手,「別介,我多大量你不知道嗎?你飯管夠就行。」

「少來,好久沒見,喝點喝點。」周立松勸著酒。

「大熱天的你讓我從北二環折騰到你這邊,就是想把我放倒了是嗎?」陳默說着,把自己的杯子遞了過去。

「不是啊,真是有事,先來給你拍個照,見個真人。」說完,不由分說,先拿起手機給陳默拍了一張照片。

「你今天真是不太對勁啊,」陳默有點摸不著頭腦,「這請我吃飯,還拍照,你還打算髮朋友圈啊?」

「不發朋友圈,」周立松給兩人倒好酒,也不勸陳默了,直接一舉杯,把自己面前的酒一下幹了,然後開始擺弄着手機,擺弄完了,一臉嚴肅地問道:「你還記得我們班的人嗎?」

「不記得了,你們班沒幾個好人,我記得他們幹什麼?」陳默沒好氣地說道。

「哎,可是有一個人記得你。」周立松一臉神秘的說道。

「你們班?還有人記得我?」陳默是徹底糊塗了。

「對啊,人家從加拿大回來,和班裏聚會時還特地提起了你,問我知不知道道你在哪裏,幹什麼工作呢?」

「你說的,這到底是誰啊?」陳默停下手裏的筷子,問道。

周立松此刻,倒是賣起了關子,只是給自己慢慢斟上酒,又慢條斯理地吃了一口菜,然後才一臉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說道:「真想不到,你丫離了婚,也這麼有艷福。」

陳默看着周立松,覺得肺都快被他氣炸了:「我說你平常都是好好說話的啊,不是這種沒事逗悶子的人啊,你要是再這麼着,這酒不喝了啊。」

「好啦好啦,不跟你逗悶子了,是這樣,」周立松拿過來手機,翻出一張照片,然後把照片遞給陳默,「給你,看看你還認識嗎?」

陳默疑惑不解地拿過手機,看着照片上的人。

照片上的背景,應該也是在一個餐館的包間,他能依稀認出幾個和周立松住在216的人,還有隔壁也是他們系的四五個男生站在後排,前面一排站着的五個女生,他也仔細看了看,不過一個也不認識,其中站在最右邊的一個女生,一身紅裙,身材高挑,面部五官猶如外國人一樣的高鼻深目,眼睛大大的,皮膚是很健康的小麥色。在照相的人里顯得很突出,給人的感覺是不管她站在哪裏,都是一個讓人無法忽視的焦點。

陳默把手機還給周立松,搖搖頭說道:「一個也不認識,不過,那女的是誰啊?沒聽說你們班還招過外國人啊?」

「嘿嘿,問題來啦,就是她這個外國人,找你。」周立松沖着手機照片努努嘴說道。

「這人是誰啊?我告訴你啊,別什麼女的都招,你現在也是已婚人士了,孩子他爹了,現在招出事情來了吧,讓我給你背黑鍋啊,我告訴你啊,這事我接不了,自己解決。」

「說什麼呢,」周立松到底還是老實人,一下就被說急了,「我告訴你啊,不是什麼事都能這麼胡說的啊,虧我老婆還是比較相信你的啊,你這麼說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啊。」

「放心,你老婆那邊不能把你怎麼着,人家是彈鋼琴的,文化素質在那裏擺着呢,又不是練飛刀的,一不高興就拿你練手。」

「好吧,」周立松嘆了口氣,把自己面前的酒一口又幹了,然後說道:「你們會計三班這幫人的嘴,我算是服了。」

他喝完酒,把身子往椅子後面一攤,說道:「就是她找你,你還記得她嗎?」他把身子猛地往前一探,然後看着陳默,一肚子壞水一樣地笑着說道:「她叫庄羽。」

陳默正在拌著米飯,大口吃着一碗蟹粉獅子頭,聽到這個名字時,先是瞬間睜大了眼睛,然後緊接着噎了一下,隨後就是一陣猛烈的咳嗽,臉一下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周立松連忙站起來,過去拍着他的背,笑着說道:「就知道你會反應大,但你這反應也忒大了。」

陳默喘著粗氣,拿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後用不相信的眼神看着周立松,又看看他的手機,周立松慢悠悠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說道:「不認識了吧?都不認識了,當初我們見面的時候,我們投資的沒一個人認得出來是她,最後,還是她們宿舍的一個女生驗明的正身。」他指著相片,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嬉皮笑臉地說道:「人家這是整的,好看吧,就知道你好這樣的,特地整成這個外國人的模樣。」

陳默又喝了一口水,伸出手,說道:「把手機給我。」周立松把手機交給他,然後悠然自得地給自己又斟上一杯酒,淺嘗了一口,笑眯眯地看着已經不再伶牙俐齒,只顧著仔細地看着手機照片的陳默。

陳默仔細端詳著照片上的那個女生,除了同樣高挑的身材,他幾乎找不到記憶中那個戴着大大的近視鏡,長得瘦弱蒼白,說話細聲細氣,似乎有些自閉的女孩的任何的影子。這個女人微微側着頭,顯得十分開朗,臉上洋溢着的,都是成熟女人自信的微笑,從她高高揚起的下巴和露出的如同牙膏廣告模特一般的白牙,甚至都能感覺到,她身上隱隱散發出來的,一股令人下意識想要去抗拒的壓迫感。

陳默一再地搖著頭,慢慢說道:「真看不出來了,原先的那個庄羽,真的不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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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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