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來吧，老齊！

現在是春季，天氣忽冷忽熱，時晴時雨。

華康人民醫院迎來又一個黃昏，除了兩天前新來了一個植物人，一切如常。

那個邋遢的外境難民又來這裡乞食了，也許他病急亂投醫了，錯把掛著十字的小醫院認成教堂。

他學著本土乞丐的樣子敲著碗走來，一下子就激怒了保安亭里的人。

三名保安們拿出悚人的膠棍，紛紛趕出來，「滾，又是你個臭要飯的，趕緊走開！」

「我從西亞來……能不能給個工作……吃的也……可以。」他哀求地看著他，嘴裡念著十分難聽的普通話。

「找我不管用，你去難民署！」

男人嚎啕著上來纏住他，「我……逃出的朋友……會被挖走……」他著急的用手摸摸胸口又摸摸腎臟。

「沒有這個事，你胡說八道什麼？！」保安抽著鼻子一把撒開他，其餘兩名保安一下子擁上來毆打這個難民，直到他肯走為止。

伊伊和前兩天一樣，抱住兩桶飯盒一語不發的路過衝突現場，她害怕得把頭埋進飯盒裡。她頭髮似乎長了一些，但沒關係，她已經不打算再剪了，王公子離開了學校，不會再繼續糾纏她，她想現在可以節約些錢了。

走到住院處的樓下時她放下飯盒然後低頭拿出手機。手機彷彿和她心有靈犀，恰好地「叮咚」一響。

——「伊伊，天氣預報說這兩天會冷一點，注意多穿衣服，這是我這兩天賺的錢，有五萬。今晚我要去見一個我爸爸的朋友，可能今天來不了，等著明天我來醫院的時候告訴你那其中兩萬塊的事情，很嚇人的！」是莫瀾發來的語音簡訊，有些語無倫次。

她偷偷埋起頭，偷偷笑起來的樣子讓園內散步的人忍不住多多駐足再欣賞一會兒，只是很快，不知不覺成為焦點的伊伊轉身鑽入住院樓的大門。

天氣的確是冷了，進來醫院后她如是想著。

診斷為腦死亡就像已經寫好了壽命，家人與病人的絕望和眷戀拚命糾纏，在醫院裡更能體現得淋漓盡致。

和稀鬆而陰鬱的人群一起，她做著和前兩天一樣的事情，等電梯、上電梯，然後在走廊不顯眼的拐角處藏好其中一個飯盒，再然後走進父親卧躺的病房。

伊伊看見媽媽卧坐在爸爸的身邊，她輕輕笑了一聲，便將耷拉下來的被毯重新往媽媽的肩上拉了拉。此刻那麼漂亮的她，像是一隻溫柔的天使。

伊伊把帶來的飯盒輕輕放置在床頭桌上，她嘗試足夠輕巧地打開它，不讓聲音影響到媽媽。

「咣啷。」可惜還是弄出噪音，事與願違了，她皺起眉毛。

「伊伊，今天作業做完了了沒有？」媽媽抬起頭睜著哭紅的眼眶望著她。

「沒有，今天我來喂爸爸吧，喂完我就回去，」伊伊乖巧地應道，「真的。」

「不行，回去好好做作業，你馬上就要高考了，不能落下的。」

媽媽又說起了高考，伊伊整個人都僵住了。高考逼得她不能幫忙賺錢，要是上了大學，還需要花更多錢，那爸爸怎麼辦？高考對於平常人是改變命運的事，但現在高考對於伊伊是奪走爸爸性命的事。她知道莫瀾哥哥徹夜不眠是為了賺錢，媽媽徹夜加班更是如此，他們真的都很辛苦。

伊伊閉著雙眼搖搖頭，她做不到在學校中若無其事地庇蔭，她明明也是個適齡的勞動者，「媽媽，讓我輟學去打工吧……」

「說什麼傻話？」媽媽趁著韋伊伊發愣的時機一把奪過那鐵飯盒，但這個動作就像是一道閘，再次打開她好不容易治住的淚腺，她流著淚催促道，「你快點回去吧……」

韋伊伊搖搖頭，她一把抓住媽媽的手，不善言辭的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哀求著看著媽媽。

「對了……」媽媽低聲想要說些什麼，伊伊好奇地探頭。

「聽說學校裡面有男同學對你很中意……」媽媽語氣變得尤其平淡，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母女倆像往常一樣依偎在沙發里那樣，但事實上一切不能當作沒有發生。

伊伊做不到像平常一樣回答，她獃滯了一會兒，有些憤怒卻只能緘默。

媽媽頓了一下，她很開心的笑著，「所以說，我應該開心些，至少我家女兒不用我愁嫁，哈哈……他們都誇我有個這麼漂亮的女兒呢……」

「媽媽，漂亮又不能當飯吃。」她吊著眼淚笑嗔道。

伊伊很害怕，害怕再和媽媽待在一起，於是她若無其事地踱出房門。

房門前，她駐足了片刻，偷偷地靠在不遠的牆角，沒有走遠。然後她獃獃地盯著纖細的手指，任由時間從指間穿過。

「我這是怎麼了……」病房裡傳出蚊子一般細微的啜泣聲，「怎麼能讓伊伊做這種事……」

韋伊伊伏在牆角，她終於如願的聽到了媽媽那聲自責，這樣可以讓她的憤怒好受些。

她回到藏著另一個飯盒的拐角，簡單地撿起來，又走向另一個方向的病房，這一路渾渾噩噩，步履沉重。

穿過很多轉角與階梯，出現了另一間病房，一名婦女靜靜地躺在靠窗的床上，這個房間只有她一個病人。

她是莫瀾的媽媽，這三年的歲月折磨榨乾了她的體脂，卻敷不平她揚起的嘴角。

高挑的韋伊伊靜靜地靠在伯母床畔，她熟絡地打開飯盒，端出裡面晶瑩剔透的白粥，然後一勺一勺地喂她。

兩個人都浸潤在今天最後一抹夕陽中，溫柔了生活的稜角。也許家有病患的人即使再抱怨生活，在這一刻都會覺得值得吧。

門外偶然路過一位老岳母，她見了這一幕轉頭就利索地教訓起兒媳婦。

「你看看人家這媳婦當的，我兒子娶了你倒了八輩子的霉。」

韋伊伊聽到了，下一瞬間，落下的眼淚斷了線，她又哭又笑，這是她曾經最純樸的夢想。

可惜再接下來她渾身顫得連碗也拿不動了，於是她索性停下來。然後害怕地拿出手機撥打那個從沒打算聯繫的號碼。

夕陽瞬息之間消逝，房間又空又冷。

——「喂？伊伊？」

「王、王奇同學……我們交往吧。」害怕和害羞有時候還挺像的，這會讓人誤會。

——「嘟、嘟、嘟……」

韋伊伊趕緊掛掉，免得自己後悔。恍然間，她踏實了許多，現在的韋伊伊終於又可以繼續為夢想的岳母喂完這碗粥了。

但沒有很久，後悔襲來，刺痛感無處可避，韋伊伊突然像是病重的心臟病患者，她按著胸口著魔似的掏出手機。

「喂？莫瀾哥！」

——「怎麼了伊伊，我在外面，聽不到你說話。」

「我好害怕……」伊伊著涼了，她抖得很病態。

——「等等，我去廁所一趟，等等你再說一次。」

「咚！！」莫瀾那一頭的關門聲很急。

——「可以了，你慢慢說。」

「沒事了，和你開玩笑啦！」韋伊伊的眼睛彎得像月牙，「我掛了，莫瀾哥哥。」

「嘟嘟嘟……」

「老莫，誰打來的？」嚴慨在拚命地敲著廁所的門。

「伊伊打來的，說是開玩笑，」莫瀾傻傻笑著，他走出來高興地拍拍嚴慨，「她竟然有這個興緻了。」

「老莫，現在是你的關鍵時期，千萬不能被兒女私情左右啊！」嚴慨義憤填膺，「清醒點！那個神秘人物就要出場了！」

「我知道。」莫瀾走出門外，一鍋熱鬧的人肉大火鍋頓然就在眼前。

這家名為「失火」的酒吧果然不愧它的名字，在五彩斑斕的強光閃爍中，怕有上千人頭攢動，勢同水火相殘，人們發瘋似的亂躥和扭動，電子音樂震耳欲聾，那就是剛才莫瀾耳朵什麼也聽不見的原因。

莫瀾等得有些不耐煩了，那個奇怪的老齊只告訴他酒吧在哪裡，卻不告訴他哪個櫃檯才能找到他，他趕緊撥打那個電話。不料半天了也沒有人接電話，他覺得有些奇怪，回頭四顧，卻連嚴慨也找不到了。

「嚴慨！！」

實在是太吵了，這種程度的吶喊聲放在這裡簡直就像涓流入川，莫名的，莫瀾的冷汗和恐懼就像澆花灑一樣從頭淋到腳。

恐懼應驗了，一隻冰涼的手從身後擒住他的后領，像鯊魚一樣將他拖入黑漆漆的人海，各式各樣的衣物和裸露的肉體從他的身上撞過，莫瀾根本無暇回頭，連呼吸都幾近停歇。

「咔。」莫瀾最後聽見的只有門開的聲音。

他被一把摔到地上，頭被另外湧上的人死死摁住，接著狂躁的聲音響徹這小小K歌包間，「齊老闆，他已經來了！」

「可以了，干你的活去。」

力道消失，拖他的人已經關門離開，莫瀾終於能抬起頭了，那是一幅畫和一個人。

壁畫上有一張恐懼的表情特寫，畫中脖子上的傷口彷彿正在裂開、流血。而畫底下，陰沉的男人緩緩開口。

「江湖所迫，原諒我如此失禮，」穿著西服的陌生人拿著紅酒杯搖來搖去，他渾身腥氣撲鼻卻又滿面春風，「你好，我就是老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