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來自地獄的惡鬼

第一章 來自地獄的惡鬼

「父皇!母后!」端木淵已經不知道第幾次在睡夢之中被嚇醒了。父母親死的時候,眼睛都沒有閉上。

濕透了的衣衫貼在肌膚上,隆冬剛至,那一身濕透了的衣衫寒意徹骨。端木淵看着自己打顫的手,彷彿見到了那一年自己渾身是血的模樣。整整十五年,噩夢和仇恨交織,端木淵日日夜夜都想殺了那個人。

狹小的空間里,沒幾步就能走完。端木淵移步至銅製的水盆前,倒影里的人面容清冷,刀刻出的稜角和陰鷙的眼神,看起來像是來自地獄里的惡鬼,時時刻刻,虎視眈眈的瞄準獵物。端木淵冷笑了一聲,原來的少年郎也不是這樣陰鬼的人啊。曾幾何時,端木淵也是高高在上的嫡皇子,有父母疼愛有兄長關心;曾幾何時,端木淵本也該有活在陽光下的人生,可這一切在一夜之間,分崩瓦解。

鮮血染紅的上乾殿內,自己的父母就死在自己的面前。望着自己父母慢慢的倒在自己腳下,炙熱的血液撒在臉上之時,端木淵除了害怕什麼都不會。

充滿著寒意的劍刃上,紅色腥臭的液體緩緩滴落。液體落在地面上的聲音,每一聲都刻在了腦海中的聲音里。持劍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大哥,封丘國的大皇子端木佑。劍抵在端木淵的下顎:「阿淵,別怪我。」

「你殺了,父皇和母后?」端木淵再三確認。

端木佑看着少年驚恐的眼神始終下不去手:「來人,張丞相謀逆,弒殺父皇於上乾殿,本王派兵鎮壓,趕到之時父皇母后已經亡故。張家滿門皆為亂黨,今有張皇后之子端木淵,身為逆賊後人,流放蜀地,非詔不得回。」

那年,端木淵才十歲。少年怎麼也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實。端木淵記得很清楚,那日站在端木佑身後的人。每一張面孔都印刻在端木淵的腦海里。這些人或為了一己私慾,或為了權利或是懼怕端木佑的勢力,加入了十五年前這場亂黨弒君的好戲。

天元十五年,甲科進士十餘人。殿試之後,這十餘人之中得了狀元、榜眼、探花郎各一人。狀元郎名為關晏,江南南府人士,年二八。榜眼郎名為穆寧,蜀地雍州人士,年二六。探花郎名冉哲,邊塞北疆人士,年二五。同年一月,西北邊防的持續了五年戰事告捷,羌族王塔木簽訂和約,三十年內不擾封丘國邊境。封丘上下舉國歡慶,這場戰事的結束意味着持續五年的苛捐雜稅終於能告一個段落了。封丘國主端木佑下令大赦天下,以表慶賀。

「十五年一次大赦啊!」京都城內里裏外外,每個人都在議論這件事,「你們聽說了嗎,那個七皇子也回來了。」

「七皇子?端木淵?」

「是啊,就是他。他可是逆賊之後啊。」

「陛下那是仁慈,畢竟是親兄弟啊。」

「可不是嗎,你們知道嗎?聽聞那個七皇子啊,腦子不太好,整日裏疑神疑鬼、畏畏縮縮的。」

「真的啊!」

「聽聞這幾日就要回京都了。」

上乾殿的內殿中,一名早已鶴髮的老者坐在棋盤邊上,老眼昏花的模樣連棋盤上的縱橫格都看不清楚。身着龍袍的男子看着老人的樣子覺得好笑:「馮愛卿,該你了。」

「是,老臣這還在看,還在看。」

「時光不等人啊,一眨眼當年叱吒朝堂的馮丞相也變成了老眼昏花的樣子了。」說着端木佑笑了起來,「朕眼看着也早快知天命了。」

「陛下,您這是要擾了微臣的思緒嗎?」

「你自己技不如人,你還怪別人擾了你。你這老東西,越發放肆了啊。」說着端木佑將手中的棋子扔到了棋盒裏,「不下了,不下了。」

「陛下,您怎麼耍賴皮啊,這又不下了。」馮季宇說着也撂了挑子。

「都怪你,下的那麼慢,一點閑情雅緻都被你磨完了。」

「微臣老了喲,陪不了陛下下棋了。」馮季宇揣着手坐在棋盤前。

「一晃,都十五年了。十五年啊,少年人變白頭啊。」端木佑仰天感嘆道。

「陛下,七殿下也要回來了。」

「是啊,細數起來,也快到了。這些年苦了他了。」

馮季宇清了清嗓子:「陛下,老臣有一事不明。」

「說說說,你個老東西打什麼官腔。」

「陛下十五年前,為何不斬草除根,如今豈不是更安心嗎?」

「斬草除根?一條命換一聲仁君的好名聲,這買賣划算。」端木佑笑着說,「要是都殺光了,豈不是要落下一個暴君的名聲。」上乾殿樑上的銅鈴被風吹起,發出陣陣刺耳的聲音,「更何況,留下這條命還有其他的用處啊。」

皇宮的長街上緩緩駛來一輛馬車,馬車裏坐着兩個人。一個是上了年紀的婦人,一個是一身棉布衣裳的男子。男子窩在婦人懷裏,戒備着四下里的每一寸空氣。

「梁姨,我們這是在哪裏?」馬車裏傳出一聲恐懼的聲音。

「殿下,我們快到上乾殿了。」梁夫人安慰著懷裏的人。

「上乾殿,我不要去上乾殿,我不要去上乾殿!停車!停車!」男子胡亂的叫着。馬車驟停,連帶着車夫都撞了個趔趄。車外騎車高馬的男子高聲呵車夫斥道:「停車做什麼?陛下還等著呢,誤了時辰你擔待的起嗎?」話剛說完,車裏的人便竄了出了,沖着宮門一邊跑一邊大聲嘶吼著:「我不要進宮,我不要!」男子跌跌撞撞的飛快向前跑着。

一道急鞭落下,男子稜角分明的臉頰上多了一道血印子。接二連三的,棉布衣衫上又多了好幾道口子。梁夫人見狀,立刻護了上來,一個沒注意也吃了幾道鞭子。

「林侍衛!你竟敢毆打皇子,你是反了不成嗎?」梁夫人扯著年邁的嗓子,高聲喊著。蒼老的面容佈滿了皺紋。急顏令色的時候在別人眼裏看起來,像面對餓狼時護著崽子的母羊,無用又可笑。

「不要打梁姨,不要打梁姨。」男子反而護起了梁夫人。明明是七尺男兒,哭起來像是個十來歲的孩童,眼淚婆娑,一咧開嘴就哭的哇哇作響,「嗚哇……梁姨……不要打梁姨。」男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着。

「他也算是皇子?」高馬上的林錚說,「不過是個逆賊之後,沒死已經是萬幸了,還在這裏耀武揚威的。」

「別打梁姨……」男子哭的惹人心煩,「別打……」男子跪一步步前行,抱住了林錚的腳,「我求求你了,別打了……」

又是一聲清脆的聲音,原本應該落在馬匹身上的鞭子,落在了男子的手上。男子哭着收回手。林錚不耐煩的說:「還不快走!」

「走走……」說着,男子半跪半爬的上了車。車裏不停的抽泣聲一路跟到了上乾殿門口。

「還不快下來!」林錚的聲音嚇得男子腿軟,腳下一空摔在了地上。周圍伺候的內侍宮女皆是看笑話的嘴臉,所有人都譏笑着這個名存實亡七皇子端木淵。

「殿下,起來,不能讓人看笑話。」梁夫人扶起了端木淵,擦乾淨他臉上的灰塵笑着說,「一會兒要面聖,殿下要精神一點。」

端木淵像個孩子一樣用力的點着頭,用袖口擦乾淨梁夫人臉上的灰,傻笑着說:「要精神一點。」

一眼望去,台階看不到頭。上乾殿是按著天宮裏凌霄寶殿的樣式修建的,站在台階下能看見整個氣勢恢宏的上乾殿。通體金碧輝煌,漢白玉的台階每日都會被擦得一塵不染,照的出人影。上一次入這上乾殿的時候,血染紅了一磚一瓦,每一個角落裏都充斥着噁心的腥臭味。端木淵像一隻螻蟻一樣,毫無任何招架之力,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父母死不瞑目。自那日起,他的生活一下從天堂墜入阿鼻地獄。經業火焚燒的錐心之痛,每一刻都在提醒他,將他推入煉獄的人還活着。他之所以苟延殘喘,就是要那個男人和當初的那些走狗都付出最慘烈的代價。每一筆切膚之痛的仇,端木淵都要千倍百倍的討回來。

上乾殿的陳設和十五年前一樣,沒有絲毫變動。除了坐在龍椅上的人不一樣了。原來的那個人仁慈和藹,無論是朝臣百姓或者自己孩子,當年的封丘國主從來都是一視同仁的。而如今的人呢,眉眼裏與先帝十分相似,可腸子裏是犯上作亂的賊子,骨子裏是陰鬼毒辣的劊子手。即便如此,端木淵還是要面對這自己的仇人卑躬屈膝,喚一聲皇兄。

「殿下啊,這是陛下,您要行禮的。」梁夫人說。

端木淵畏畏縮縮的扯著梁夫人的衣角,將自己藏到梁夫人身後。端木佑仔細打眼着眼前人,一雙充滿恐懼的眼睛時刻防備着自己,就像他十歲那年一樣。全身上下的衣裳破了好幾處口子,臉頰和手上也有明顯的鞭痕,紅的像是要滲出血來,蓬頭垢面又清瘦的模樣早就沒有了當年的半分影子。

「阿淵?」端木佑試探性的問,「你是阿淵?」

梁夫人拍了拍端木淵的背,示意他上前行禮。端木淵走一步退兩步,隔着八丈遠才跪下。「撲通」一聲,額頭撞擊在地面上。端木淵跪在地上道:「見過皇兄……」說着有瞥向了梁姨小聲問,「梁姨,然後我要說什麼啊?」

梁夫人跪下回話:「陛下莫要見怪,殿下他……他……」說着梁夫人哭了起來。

「梁姨不要哭。」端木淵爬到梁夫人身邊,抹去梁夫人臉上的淚水。

「陛下恕罪,殿下一直以來神志不清,連個囫圇話都說不全。」梁夫人說着又哽咽起來。

「這,這是怎麼了。」馮季宇急忙走上前假惺惺的扶起了端木淵,「殿下怎麼衣裳都破了,怎麼還這般清瘦啊。」

「多謝馮大人。」梁夫人說。

「阿淵,你走近些。」端木佑招了招手說。

端木淵搖了搖頭,死活都不肯挪半步。端木佑見他這個模樣只能像哄孩子一樣,拿着手邊的杏仁酥騙他過來:「阿淵,朕這裏有糕點,你可要嘗嘗?」

「殿下,別……」梁夫人的話還沒說完,端木淵便傻笑着跑到端木佑身邊,接過他手裏的杏仁酥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為了裝好一個傻子,端木淵平日沒少練習,吃東西的時候一定要嗆著,一定要着急忙慌的吃,吃完一定要舔乾淨手上的殘渣。

「慢點,慢點吃。」端木佑笑着拿起一杯水給端木淵。

「謝謝皇兄。」端木淵咕咚咕咚的喝起水來,幾乎都沒把吃食嚼碎就吞了下去。成塊的食物堆積在喉嚨口,憋的喘不過氣來。端木淵仔細舔掉了手上的碎屑,意猶未盡的砸吧嘴。

「阿淵可還要?」端木佑,又從盤子裏拿了一款杏仁酥問。

「要要!」說着,端木淵的視線落在了那一盤點心上,直接伸手將盤子抱在懷裏,搶了就跑到梁夫人面前,拿了一塊糕點放在梁夫人手裏,「梁姨吃。」

「殿下,您不能吃啊!」

「為什麼,家裏都沒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啊。」說着,端木淵怕手裏的食盤被人搶走,又抱緊了一些側過身藏在懷裏。

「這樣,梁姨給你先收著,我們回家慢慢吃好嗎?」

端木淵搖搖頭,一邊往嘴裏塞東西一邊揣的更緊了。梁姨將他這般作踐自己的樣子,心疼的像斷了氣一般:「殿下,上乾殿裏不得造次,您這樣實在失禮。梁姨替你收著,回去肯定給你,好不好。」

「真的嗎?」端木淵半信半疑的問。

「真的,梁姨什麼時候騙過你啊。」

「那好吧。」端木淵聽了確切的消息,才肯把杏仁酥交給梁夫人。端木佑和馮季宇互相看了一眼,見端木淵痴傻的樣子,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陛下,如今七殿下也回來了,住在京都里總要有個名分的。其他的皇子都分封了宅邸開府,七殿下這……」馮季宇說。

「都是父皇的孩子,也不能少了阿淵的好。」端木佑嘆了口氣,「當年也不是他的錯,如今既然回來了,便封為睿王吧,賜居睿王府。」

梁夫人聽聞,拉着端木淵跪下:「多謝陛下,多謝陛下。」

所謂的睿王府,不過是一座破敗不堪的府邸罷了。褐色的牌匾上已經看不清寫的是什麼字,大門的上的銅鎖早已銹跡斑斑,院中雜草遍佈,尋常人很難想到京都城裏還有會這樣破敗的王爺府邸。端木淵和梁夫人被人從馬車上趕了下來,林錚騎在馬上抱拳道:「兩位,到了。」說着將馬車上的包袱給梁夫人便揚長而去。梁夫人剛想上前理論兩句,手臂便被端木淵拉住:「算了。」端木淵陰鷙的眼神望着消失在大街盡頭的車馬,落在不遠處的一家大戶院落的邊門上,不染而朱的薄唇微微上揚,一雙黑眸里藏着的深邃誰都看不清楚,也沒人猜的出他到底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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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於皇穹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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