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第四章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江南地濕水潤,多種水稻,田埂交織錯亂,數條小溪潺潺而流,貫穿稻田。間有手掌般大的螃蟹,拇指般的魚兒,遨遊嬉戲。綠林幽芳,啼聲婉轉。

一條田間小路上,來往行人都忙著將自家糧食搬運回家,誰也沒注意一個失魂落魄的少年正獨自蹣跚,腳步沉重,身子飄浮,猶似禁不住張口一吹,而此人正是林忘我。

他從府中後門出來后,心中又悲惱又茫然,低首而行,不擇方向。只求能離開諸葛府,去別處安靜的角落待上一時半會兒也好。他彷彿已對諸葛府產生了厭惡之情,也許很小,但總是有的。林忘我對諸葛離依賴之情也彷彿不那麼深了,儘管諸葛離一而再再而三命其不得報仇,可報仇之念猶如心裡一根刺,深深扎在心中,既無法拔去,又時時在心上作痛。

他心裡突然起了個恐怖的念頭,這個念頭一起,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竟突然希冀諸葛離立時死去。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起這個念頭,可他到底還是起了。他心裡的確不理解諸葛離,的確怨怪諸葛離。可著實還不至於到這種反目為仇的地步。他竭力想把這個念頭壓下去,可他不知道,有些東西彷彿短了線的風箏,它既不會下落,也不會上升,反而一直在空中飄蕩。如今這念頭便好似短線的風箏,他既看不見,更抓不住,可他能明顯感覺得到它就是在空中,只因這風箏正是從他手中掙脫的。

他忘不了曾經諸葛離對他的關懷呵護,他記得小時候上學堂時一心貪玩,乃至某日直到亥時方才回家,他本以為諸葛離縱使不拿鞭子打他,也會責怪幾句。哪知諸葛離站在大門前來回踱步,當他看到自己偷偷摸摸地回家時,立即奔跑過來,抱著自己身子不住哽咽,道:「忘兒你終於回來了……你讓我好生心焦,你可知我派下人去學堂找……去問王先生,可都找不到。那時我以為再也找不到了……快快快,你一定餓了吧,我叫下人速速開飯。」

他活了十四歲,他也被疼愛了十四年。記憶中,諸葛離從未打罵過他,無論他花多少銀子,發多大脾氣,諸葛離都總是和藹地對他說話,時時教他為人與做事。從沒有一個人對他影響這麼大。雖非考妣,猶似考妣,雖非摯友,猶似摯友。

當他一念至此,便怨怪自己如此忘恩負義,雖然殺父之仇不報枉為人子,雖然三叔未能把大仇人告知自己,但也許真如他所說,實是事出有因,那個大仇人並非自己所能力敵。

可任他如何為諸葛離辯解,諸葛離將殺父仇人隱瞞一事仍然在心頭縈繞不去。他突然想到:是否一個人的大恩有時候在某件事情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甚至在面對某件事時,該把大恩徹底遺忘?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個能說服自己,能說服倫理道德的答覆。他終於決定不再想,他躺在道路上。他看到了飛翔在天空的小鳥,他聽到了稻田上農民們的交談。

他想在這睡一會,在大自然的擁抱下,在沒有華麗的房屋的遮掩下睡覺,也許在夢中一切都不會存在,一切悲痛煩惱都會消失。

可他想不到,當眼皮剛剛合上,當睡意剛剛侵襲時,已有人拿起鞭子朝他來了一鞭,這記鞭子立時將他打得清醒起來。

林忘我跳將起來,怒道:「是哪個不長眼的?」

「是我。」

當林忘我將身子轉回來后,他便後悔了。站在他眼前的是個面貌醜陋的女子,她身後則是三十來個身穿勁服的美貌少女。

他從沒想過一個人的容貌會如此可怖,他向來看慣了府中婢女清秀的容顏,看慣了欣兒白皙的顏色。在他看來,一個女人再丑也不至於丑到令人作嘔,令人心懼。但現在他已害怕得很,他的雙腳已有些嚇得發抖。

這女子容貌雖恐怖,聲音卻出奇地悅耳,彷彿是冬天的水一般,冷而柔。她看著林忘我,冷冷道:「你躺在路中間找死么?」說完便一巴掌扇了過去,只聽「啪」的一聲,林忘我的左臉上已有了鮮紅的掌印。林忘我跳了起來,吼道:「你這醜八怪莫非有毛病?怎麼能隨便打人!」那女子似已氣急,臉上的疤痕已脹了起來,雙眼瞪著林忘我,厲聲道:「你說什麼?」說完往前踏了一步,右手中的鞭子已往林忘我身上招呼過去,林忘我雖年少體健,可無論他怎麼躲閃都逃不出這根鞭子的笞打。一鞭又一鞭,每一鞭的落下,林忘我身上都會出現一條新鮮而血紅的鞭痕。轉眼間,已落下了數十鞭,可那女子還沒住手的意圖,林忘我雖知躲不了卻也不屈服。

?那女子突然停了下來,笑道:「喂,小子,這鞭子的滋味如何?」

林忘我雙手撐著地面,抬起頭看著那女子,也笑了,道:「好極了,比我家裡的痒痒撓有力氣多了。」

那女子回頭笑道:「你們看這小子,死到臨頭了還在嘴硬。」這女子嘴上雖嗤笑林忘我,心中卻已對林忘我刮目相看,只因她知道自己這鞭子的威力如何,方才使的力道如何。這看起來不及加冠的男子卻能忍受下來,單這一點,已令她佩服了。可她嘴上仍取笑於林忘我,只因林忘我剛剛觸及這女子生平最恨之事。她也曾經美麗過,也曾經以自己容貌為傲,可世事無常,在她二十歲那年一切都變了。

她忘不了那天夜裡那個陌生人冷酷的話語以及凌厲的劍芒。

他只說了一句話,可一句短短的話卻將她判了死刑。

「你要死!」他明明只有一張嘴,可整個房屋裡都在響著這個聲音。她阻止不了,她根本就沒能力阻止,她出手既不如對方快,下手又不如對方准。他出手很乾脆,很利落。一句話的時間,他便將她的後半生自私的決定了下來。

他並未殺她,可他做的事令她覺得比殺了她還難以忍受。

每一個女孩子都渴望有一張完美無瑕的臉,她很幸運她有這麼一張臉,可突然這張臉變的如下水道一般坑坑窪窪,傷疤累累時,這比殺了她還難受。

她哭,她跑。他當然不會追。他知道殺一個女人並不只有一種法子的,起碼毀了她的容貌比摧毀她的身子來得刺激些,來得更有難度些。一個人的心若死了,她便等同於行屍走肉,再無希望,再無留戀。可奇怪的是,這個世上用這種法子殺人的人比比皆是,而他們仍然好好的活著。

這女子揚起鞭子又欲下手,可鞭子剛剛舉起,便聽到一聲清脆婉轉的聲音,道:「四姨住手。」話音剛落,從人群中走出一個大約及笄之年的少女,她握住那女子的手,緩緩道:「四姨,你脾氣越來越大了。」那女子聲音都已有些發抖,道:「是屬下不對,求小主責罰。」

林忘我已有些奇怪,他也見過三叔對自己屈從讓步,可他的語氣卻絕非如此畢恭畢敬。眼前的女子年紀雖然大,可在這個少女面前好似文武百官朝拜皇帝時般卑躬屈膝。

林忘我將頭抬了起來,他方才聽到這少女的聲音時,便已覺這少女容貌非凡,可當他真正看到了這少女,才知世上畢竟不是任何事都可以被人猜度出來的。

她穿著一身黑色勁裝,眉目之間流轉著致命的誘惑,皓白的貝齒,淡紅的櫻唇讓人忍不住想起瓊漿玉液,黑色的勁裝下當然是潔白到極點的酮體。

每一個男人都會忍不住去幻想她的身子,林忘我也不例外。可當他觸及這少女的眼神時,彷彿自己立時便落入冰窖中,身體既不知所措,靈魂又不知所思。他終於獃獃地看著少女,獃獃地站著。

可這少女彷彿早已習慣男人的眼光,她的神情好似一塊千年不融的冰塊,她既不笑,也不怒。既無喜,亦無悲。她也獃獃地看著林忘我。

她看了一會兒,道:「起來。」她的聲音很不一般,好像有一股奇怪的魔力,說出來的話能讓每一個男人無條件的去遵從。林忘我是男人。

當林忘我站起來后,那少女又道:「靠邊。」林忘我是男人。

當林忘我還獃獃地站在原地時,那少女以及她的同伴早已離去。

有些女人好像天生就是要男人等的,這個少女好像天生就屬於這種女人。所以林忘我站在原地等了許久,其實他知道的,他等不到的,可他好像還是不願意放棄。其實就算等到了又如何?有些男人一直在等著女人,可當他等到這個女人後其實心裡已經有了變化,得到后與得不到時的做法已大相徑庭。

他不該等的。可當林忘我知道這一點時,時間已經晚了,有些事情早已發生。

當林忘我回到尚口鎮時,鎮中村民早已吃過晚飯,有幾家已將熄了燈正準備休息。

不知為何,林忘我一路上心神不寧,右眼眼皮狂跳不止,他曾聽諸葛離說過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可他自小得意,命途無憂,於這江湖俗語甚不在意。

他突然發覺今晚尚口鎮街道尤為熱鬧,平日行人稀稀疏疏的街道今晚竟擠得水泄不通。可當他聞到空中的血腥味時,一切都顯得那麼瞭然了。

他也想去看看誰家死了人,他也想長長見識,以便明日與奴僕或諸葛離說說。可他每走一步,心中的驚訝愈是濃烈,他突然發覺這條路竟是通向諸葛府。

從沒有人敢在諸葛府前撒野,連縣老爺也不例外。林忘我當然不信這濃厚的血腥氣是從諸葛府中飄出來的,可當他看到諸葛府前人山人海,村民聚集在門口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時,已不由得他不信。

人群中響起了一道聲音:林公子來了!這句話好像有一股奇怪的魔力。剛剛密不透風的人海中自主地空出一條道路。剛剛還嘈雜喧鬧的村民立時緘口不語。他們有些面無表情,有些面懷悲痛。每一個人都好像在表現對這出不幸的事件的哀嘆。有的人當然在搖頭晃腦,同時口中還喃喃道:唉,這老天爺可真是不長眼。有的人眼淚已流了下來,不時還以手拭淚,哭泣聲此起彼伏。

林忘我從未見過血腥的場面,可當他看到諸葛府中的景況時才發覺屠宰場原來可以恐怖如斯。

血,到處是血。殘斷的肢體彷彿落地的樹葉,遍地,層疊。好像一腳下去所有東西都會支離破碎。沒有人進來,又有誰會進來?諸葛府儼然已是一座地獄。

他想哭,就這麼伏在地上慟哭著,以此來發泄自己的悲痛,可他不能。他心裡只希冀著二叔和欣兒兩人尚存,他們避開了這滅頂之災,可當他找遍前庭也未找到兩人時,心裡已然絕望。當他搜到自己的房間時。也終於是找到了諸葛離。可當他意識到眼前被人抽筋剝皮的是自己的二叔時,心裡一股悲痛涌了上來,淚水不自覺如雨般下。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二叔?他固然不知是誰對諸葛離下毒手,更不願相信這世上竟有人如此殘忍,視人如芻狗。

他小心翼翼的將諸葛離的頭放在自己的懷裡,他知道諸葛離已死了,救不活了。可當他觸碰到這血肉裸露的身體時,卻在想著會不會弄疼了二叔。從來都是諸葛離抱著他,當這一刻他抱著他時,悔恨不已。他恨自己,恨自己對二叔總是發孩子脾氣,恨自己總是不理解二叔,恨自己在二叔在世時未能盡孝。當他知道這一點時,兩人卻已生死兩隔。

他突然站了起來。欣兒!欣兒她去哪了?府中強壯的男人尚難逃噩夢,她一個嬌弱的女子又會怎樣?他不敢再想了,可當他找遍整個諸葛府時,卻仍未發現欣兒身跡。他大喊了幾聲,可並無人響應,他只好回到諸葛離身旁。

當他將諸葛離挪動了身子后,發現在桌角一側寫著「快走」,這必然是二叔寫的,既然如此,只好先逃離這裡。欣兒不在此處,極大可能是被這惡人抓了去,性命堪憂,自己如今對於這惡人一無所知,也只能幹著急。當然,他心中還存著另一個念想,他希望欣兒並未被人抓去,而是逃過一劫。

二叔叫自己快逃,興許是殺人者不久后要回來,從大門走,到時候免不了泄露蹤跡。小鎮上發生如此驚天動地的事,大夥早已將大門圍得水泄不通,後門卻是毫無一人,這卻也正適合林忘我逃出生天。

夜深得很,風呼呼的來。林忘我將諸葛離背到一座山上后,便挖了個墓穴,說是墓穴,也簡陋得很,他將衣物墊在下面,再把諸葛離放到衣服上,而後又在諸葛離身上鋪了一層衣物。這才將土填上。

做完這一切后,林忘我已是身心俱疲。回想今天,彷彿一輩子的眼淚在今天都給哭了個完,再哭已是哭不出來的了。可心卻仍是痛得很,好似無數的細針在心上扎了又拔,拔了再扎。

站起來也不那麼容易,他雙手撐住地,兩隻腳只能動一下,停一會,動一下,停一會。他已跪了許久。

他不知道該往哪去,可他還是站了起來,走了一會兒,他便意識到了自己身子的虛弱。他已兩餐飯未吃,肚子早已飢腸轆轆,加上一夜受寒,身體也微微地抖動。過了一會,他終於伏在了地上。面色的蒼白他自己是看不見的,可天際出現的光亮他卻看得清。

天已亮了。

他感到身體的不堪,動一動手都沒力氣。他好想睡一覺,可他不知道這一覺睡著了后,幾時才能醒來,或者,永遠也不會醒了。他還有很多事沒做,他還不知道欣兒是死是活?他還不知道威脅母親殺死父親的又是何人?他還不知道屠戮諸葛府的又是何人?可他好像沒機會了,他的雙眼只留著一條縫,這條縫如一扇生死之門。

人是無奈的,儘管有時候人本身自己並沒意識到。一個人有時候明明有很多想去做的事,可總是被另一些事或人束縛著。

他終於閉上了眼,臉上的表情滿是不甘。可他並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閉上眼后,一個人悄然地站在了他身旁,一雙眼睛空洞無情。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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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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