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蹊蹺

第259章 蹊蹺

「幾位鄉親,這外面還是有點涼,咱們入里話事。」

天依展起袖子,請幾人進所,讓櫃員泡點茶水來為他們解乏,並請晏柔到後院歇息。天依坐下的時候,注意到其中頗有些個人足上沒有沾太多泥。

現在辦貸所已經向楊溫、渠口、黃田這三個在高陵興起的社辦理了貸款。此三社的代表到霸陵來辦事時,由於路途遙遠,又沒有牛車,他們基本上是朝發午至,將一天時間花在路上,為防盜匪還結對成群。有時候天上還下雨,就算不下雨,他們到所上也是半身灰塵。因而天依特地囑咐了所中的辦事員,如果他們要進屋就坐,就給他們身上撲塵掃泥。然而今天這回員工們為其掃泥時,卻發現只有兩個人腿腳為塵所汙。

長陵並不比高陵近多少,這一叢人也沒有走路纖塵不染的特技,尤其昨天還下了綿雨,怎麼他們由長陵一路走過來,衣履上會無什麼泥土呢?

「長陵看起來離霸陵真是近啊,幾位鄉黨走過來,腿上還乾淨。」天依便順勢向他們說,「應該在渭南吧?」

阿六等前來借貸的幾人聽了這話,既有點緊張,又有些竊喜。緊張的是這個海國夫人發現了他們腿腳上的細節——腿上少泥的幾人其實都是在本地打工的市人,只有兩人是真正由他們老家尋來的近親。竊喜的是從這言談上,居於霸陵城中的海國夫人似乎對關中的地理不太熟稔。倘若她是一個時常出去的人,她至少應該知道長陵的位置和距離。如果海國夫人平時懶得出外走走,那他們要矇騙起這幫有錢的傻子來可就簡單了。

「近,挺近的。」阿六道。

「有沒有十里路?」

「十里路,不至於。不過也不會太遠。」

在一旁端了茶水過來的櫃員見此,想提醒天依長陵的位置,但是為阿綾阻住了。

「不過這兩位仁兄為何腿上泥塵多一點?」

「乃是路上跌了一跤。」

「行路還是要小心點,實在不行可以乘馬車嘛。」天依笑起來,「坐馬車一會兒就到了,你們下次就坐馬車過來好了。」

阿六心中的竊喜更進了一步。看來這海國夫人雖然是往農村放貸,可是她既不出城門,也不明白世情是怎麼樣的。他們要是能坐得起馬車,還需要跑過來冒著風險跟海國愚婦借貸么?

天依先後將英吉利到回疆有無旱路可通、何不食肉糜這兩張牌打出,示他們以不食人間煙火,順帶用到漢地以來察言觀色的經驗去看他們眼角和面頰的動態。這種觀察微表情的法子雖然很玄,但一定程度上有用。天依的腦袋得到的反饋是,自己打出的兩張牌頗讓他們受用。恐怕這班人不像是來正經借貸的。她今天要順水推舟答應借款的話,之後肯定要向那個村子派一個秘密的間者來探聽情況。

不過,是就坡下驢借給他們,還是直接在商量的事件就識破他們的主意不借給他們,她還需要一會和阿綾商量商量。

「你們村中生產資料相關的情況,有幾頭牛,計算過了么?」天依拋出了這個問句。如果是正經村莊過來借款的,來者必然要麼本來是村中事務的核心,要麼已在村裡了解到足夠多的相關情況了。要不然該村也不會派他過來話事。這個問題雖然簡單,但是能夠偵測出來者是不是詐取低息貸款的騙子。

幾個人先前只準備了戶口、田畝等相關的數字,結果海國人一開口問的是牛數。

「不愧是在霸陵做生意的夫人,一出口就知道,夫人是時常涉獵……」

來人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先以一段拖泥帶水的吹捧暫時拖延了一陣。待伶牙俐齒的市人一套吹噓完,村裡來的人才憑他們對耕牛的印象編出個位數,向辦貸所的人說出這些數目字。

天依和阿綾對了個眼色,並不打算繼續盤問下去。這幫人剛才使用的拖延策略已經使他們的準備昭然若揭了,這幾個市人的騙術並不高明,不過他們的膽量令人欽佩。或許這幾位仁兄也不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在這騙錢為生的生涯中,不管水平多低,他們只要到處亂竄,誆中一個人,他們就能吃好些日子。如果要繼續盤問的話,再拋出幾個問題,他們也只能灰溜溜地逃走,但是眼下似乎是一個利用這個團伙的機會。

她笑呵呵地向幾位來客說,耕牛的數量不少,看得出是一個不窮的村。這個村如果要自立自強,是非常好的事。她們非常願意批准他們的貸款申請。不過具體準不準,她們還要商量商量,請他們先在前堂休息。說罷,她就請阿綾俱入後院,在確定那幾人聽不到她們的言談以後,立即沉下臉來,將語言轉換為了普通話。

「八成是個大騙子。」樂正綾說,「不知道你有什麼想法?」

「我的想法比較簡單,也有些惡。」天依道,「現在就戳穿他們,把他們趕走,當然是好的。但是我考慮了一個現狀:剛好我們的業務逐漸也在關中為人知曉了,也有幾個村子開始打幾萬錢的主意。在這個時候,為了保障我們的貸款能落到實處,是真的有需要的人在一絲不苟地用,在制度形成慣性之前,我們得先樹立一個反面典型,把我們的懲罰措施用一用。這樣也可以嚇阻敢來騙錢的人、激勵已貸了款的人。」

「鄭伯克段於鄢。」樂正綾的神經反應迅速,「這說出去不是那麼光彩。」

「換句話叫引蛇出洞、一網打盡。」天依低頭乾笑了兩聲,「感覺冬天以來我們越來越像陰謀家。這也是我顧慮的地方。」

「鄭伯克段於鄢有特殊性,這個特殊性就是鄭伯和段其實是一個家庭里的親兄弟的關係。」阿綾向她說,「同一個家庭的長子和幼子,在權力框架下發生衝突,鄭莊公雖然要用釣魚的辦法去把他打倒,是不義的,但同哥哥爭權奪利的共叔段也是不義的。所以孔子就同時用鄭伯和段這兩個稱呼去表達對兩個人的評價。我們現在的情況並不是這樣,釣魚執法所抓的人,本來沒有違法意圖,是被故意引誘后產生違法意圖的。」

「現在前堂里坐著的那幾個人,沒法說他們沒有違法意圖。他們要沒有違法意圖,就不會結隊過來騙咱們。」天依順著她的話說下去,「你的意思是,這事我們能幹。」

「能幹,而且這件事要干好了,按你說的,在幾年內不會有人打我們辦貸所的歪主意,且不會有更多人為這個團伙所騙。對於他們,也是讓他們早日吃到苦頭,讓他們在犯更大的罪之前懸崖勒馬。」

「那我就把這件事的主動權交給他們。」天依吸了一口氣,「他們如果自己要往這個口袋裡鑽,等於默認了他們承認自己願意冒這個欺詐行為的風險。屆時,也不要怪我們不客氣。」

「不管他們拿我們出的款做什麼,是放貸還是揮霍,我們先不過問一個月,而且在他們那邊找到擔保的途徑。一個月後我們去查,要是他們真的拿這些錢不幹正事,就讓擔保人承擔賠償。」樂正綾背過手,「當然,我們不能把人整到家破人亡。賠償的限度就到他們生活的最低標準過吧。」

話雖然說到這裡,但兩人還是想為這群莽撞的市人留點機會。天依決定不向他們借數萬錢那麼大額的貸款,只向其提供稍小一點的小額度,這樣他們犯法以後要賠償的錢也少一些。就算賠償不起,要坐牢了,坐的日數也能少些。

就此議定,二人回到前堂,繼續坐到幾人身前,同他們介紹起辦貸所貸款的幾種政策和具體的手續、條件來。幾人這下心安了一些,心知這貸款基本上八九不離十了。

提到監察手段,樂正綾特意正襟危坐,將違約的後果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並且細說了自己的辦貸所如何去監察——她們會請所中的人到該村去,探視村裡落實這些貸款的情況。

一開始論及違約成本時,在場的幾人面上都有點難色。不過之後他們的神情好不少——既然不是她們親自去,而是派人過去,他們就有辦法打點。

「當然,你們具體幹了什麼,我們都會知道的。」樂正綾在句尾道。

「是,肯定是知道。」阿六奉承說,「夫人也能信得過我們。大家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實人,拿到錢款,肯定第一個用場就是修水車,通渠,然後買牛。」

「那我們借給你們多少錢好呢?」樂正綾抱著臂,「修水車、通渠,要多少錢?三千夠么?」

面前的這夥人都笑起來。

「夫人,三千是萬萬不夠的。」

「那你們報個數。」

「夫人,加個十倍,三萬錢,不管是修車還是做其他事情,能做的總能下下來。」有一位假扮成村民的市人說,「三萬足夠了。」

他話音未落,一群人就開始爭辯起來。有說三萬少的,有說三萬多的。顯然這並不是在具體地論說做這些事的成本,而是在爭他們放貸的本金和自己風險承擔的範圍。

「這樣,你們村裡的人物也不在。既然這借款的多少還沒個定論,不若諸位鄉黨先回村去,商量定了再來,手續可以辦。」天依便對他們道,「此事不著急。」

「也好。」阿六便笑道,「那兄弟幾個回去稟報了里公,請他來論定一個數。」

既然海國夫人答應這筆貸款能成,他們早點拿到這筆錢和晚點拿到這筆錢,以及他們該向這所借多少便不算什麼大事。幾人尋起身欲走。

「鄉黨再喝些茶再走吧?」天依客氣道。

「不用了,不用了。咱們先回去要緊。」

幾個人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同所里道別,退出店外。直到他們完全消失在人群中,兩個海國人才收起臉上的笑容。

「看他們之後能搞出什麼名堂來。」樂正綾仍然操著普通話,「我到現在還有點希望他們不是騙錢,只是在正常地給他們村子做事。但是……我感覺,他們的表現還是不像。」

「不管他們是真的想做事還是真的想騙錢,每個人做事都應當對其負有相應的責任。」天依說,「我們放高利貸,把高利貸盈的利去資助新生產方式,是對高利貸負了責任;他們也要對他們的目的負相應的責任。」

二人緩步走回後院中。晏柔已經將那份協田社的章程看了個通透,她將幾塊木片交回天依手上,詢問她們剛才去做了什麼事。

「有伙人想來借款,我們商量了一下。」阿綾說,「現在沒啥事了。」

「這章程我看了,其中的制度真是對貧家太照顧。」晏柔嘆息道,「我都有點想讓我們家也入社去,可現在已經身在屋檐下。」

「這是沒辦法的,小公子也不願意放過你。不過今後跟了繆叔,你們家的收益總是比一般的中人要高一點。畢竟不管在長安還是洛陽,不是什麼人都有繆叔這一手好車技。」天依寬慰她。

「重要的不是收入。」晏柔又嘆了口氣,「重要的是……阿洛前年曾教過的一個詞。」

天依默然不語。她心知晏柔說的這個詞是什麼。確實,對一個在趙府討了十年生活的人而言,吃穿用度並不是自己需要著急的問題,而自由是。自己能夠不用看主人的臉色過活,不用隨時隨刻擔心自己被賣出去,而是自己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一片屬於自己的地、一張屬於自己的票,能夠在自己參與的組織中擁有一席之地,做一些事情,還能從中享受到保護,沒有比這更讓人感到快意的事情了

秋季以來,她多次向小公子勸過話,但是趙定北仍然直言指定要晏柔做他的貼身婢子——這個快十八歲的小公子依然離不開她的臂膀。甚至當晏柔患上怪病,天依去找他,他的口風還是沒有改變。趙定北對晏柔的執著程度令天依難以在此問題上見縫插針。

不過所幸,當自己也成為從驃侯府的各種主人之一后,相對於之前的十年,晏柔的自由已拓展了許多。她在府上的境地甚至基本上同自由民相差無幾,除了還要伺候小公子起居以外,她基本上再沒有受過打罵了。唯一動輒打罵她的新婚丈夫也在自己和阿綾的計算下主動離開了她。只是寄居在別人的屋檐下,受再多的好處,也依賴他人的恩賜,不能自己決定自己的事情。

「雖然很困難,但是我會試著去說服小公子,讓他同意你獲得自由身份。」天依對晏柔說,「現在他還不同意把你放出來,但是時間是會流動的。小公子也一天一天地長大了,到了該娶妻生子的時候,我就不信他那會還要依賴著你。」

「或許吧。」晏柔垂下眉頭,「或者我因為生育等事……和他逐漸地不每日碰面。」

「這要看之後的發展。在事情塵埃落定之前,我們誰也說不好會發生什麼。或許最後的結果是好的。」

「就算阿柔不離小公子身邊,我也會將她護得好好的。」繆叔此時開口,「盡我的力讓她不受委屈。」

「繆叔能夠一塊參與到小柔尋找幸福的事當中真是太好了。」阿綾轉過頭來笑一笑,「我們倆三天兩頭要跑到外面去,在府里的時候可能也只有晚上能和她一塊待一待。等春天小柔也搬到叔家,兩個人合居,話就多了。」

「有些事情,阿柔還是只能同洛先生和樂正夫人傾吐。」繆叔搖搖頭,「在這些事上,阿柔說只有海國人弄得明白,也願意聽她的話。」

「當然,我們也會經常和晏柔姐在一塊的。」天依攀住晏柔的肩膀,「我們四個人,缺了一個都不行。」

過了一會兒,她又改了個口:

「五個人。還有筠兒呢。」

「今冬洛先生確實還沒去看過小姐。」繆叔想了想,「至少沒乘著老夫的車去看過。」

「我前兩天還在跟天依商量,說要不要這兩天到筠兒的府上去探望探望她,最好在那邊住幾天。」樂正綾說,「叔和晏柔也在左內史府上做個客。不知你們何時有空閑?」

「空閑的話,反正我和阿柔都跟隨洛先生行動。」

「那我們就準備準備,明天過去,到左內史那邊做個客。」樂正綾算著時間,「到時候天依和小柔也可以和筠兒好好過一過元年時的日子。我們還可以寫信請張夫人和她的愛妾過來,熱鬧熱鬧。」

——第四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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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國往事——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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