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驕狂

5驕狂

不過,念大學第一年,我絕沒有現在敘述時的口氣生硬,這樣驕狂。我承認當時是畏懼的,並且時時感到自卑,首先我也是窮酸的農村孩子。校園的徑側有幾處小松林,地上長著雜草,到處看得見殘枝敗葉,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張石桌,放着兩個或四個石凳,戀愛的情人喜歡那裏,他們有時候埋頭寫字,有時候抱着接吻,有時也悠閑聊天。

我也經常去到那裏,圖書館經常沒有位置,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渴望什麼,像尋偶的母獸,求尋另一處跟心親近的心情。

我的內心極其寂寞,非常非常廣袤的黑暗填充着我的身體。我不願意跟女生交往,她們令我悲哀,我太敏感了,幾乎是自閉的,我有難言的苦衷,沒有人知道這些。我漸漸忘卻家鄉,但是痛苦卻無時無刻不在我的身上纏繞,我是被巫邪詛咒的人,脖子上套著繩索,只要生出一絲快樂,馬上會衍生窒息。

但是要活着啊,哪怕被詛咒的人生。

北城的冬天極冷,聖誕節時候會很熱鬧。紛紛揚揚的大學把城市的景色裝點。我們要去自由大路上掃雪,都是汽車軋過去的冰塊,一層疊著一層,結實得像似鋼鐵,清冷清冷的空氣,你能看見自己大口大口的呼吸,生命在那一刻變得格外清晰。城市的孩子沒有力氣,鏟不動卻很執著,在他們看來,這種費力的勞動跟鄉下人進了城市一般新奇。我沒有錢買純正的羽絨服,手套是花兩塊在校門口擺地攤的大姐買的,鞋子也是廉價貨色。寢室的幾個城市女孩,都穿厚底高幫的牛皮鞋,價格不菲,隔寒的效果極好。

我記得小時候,冬天,阿媽總會覺得她的女兒們可憐,就裏三層外三層的把我們包將起來,裏面套著薄毛衣,外面罩住厚毛衣,都是母親一針一線著織成。就連外面的棉襖,也全由她一線一針著縫製,所以每個冬天,我跟二姐的身上都裹着母親溫厚的呵護禦寒。母親離開以後,我幾乎沒穿過什麼新衣服,每到冬天手腳就長出凍瘡,先是癢,裏面灼熱,然後就像蒸發的饅頭一點一點膨脹,嫩紅嫩紅的顏色,不幾天,就潰爛,流出膿流出血,我當時已經是大姑娘,別人總是嘲笑我,因為流出來的瘡水傳染,於是滿手背都是凍瘡,滿腳面也是凍瘡。

那麼多年的冬天,一年一年怎樣挨過來的,現在想起來也覺得很奇怪,因為幾乎整整十年再沒有一個冬天穿過像樣的禦寒棉衣。

我至今能聽到自由大路上霹靂鏗鏘鏟雪時鐵鍬和地面撞擊發出的聲響,我常常憶起過往的許多聲音:在鳳城的大街上我們早操時響亮的口號,阿媽死時候三個女兒撕心裂肺的痛哭,二姐絕望時候的悲鳴,在異國他鄉聽到頭頂大雁飛翔時凄厲的哀號,女兒出生時我刻骨銘心的疼痛,以及暗夜裏一個人狂奔著哭泣,田平對我陰陽怪調的叫喊,每一次,有這些聲音充斥在耳邊時我的心都會抽搐,即使在很溫暖很溫暖的季節也會感覺冰涼。

大學第一年鏟完冰的第二天起床,我覺得屁股兩側大腿靠上的位置很癢,抓幾下熱得厲害,我十一歲的時候凍過屁股,當時的毛褲是九歲時候穿的。母親臨死的那年,好像知道她要死了,於是把我們一年以後的毛衣毛褲提前織好。事實上我的母親幾乎年年如此。我穿着九歲時又瘦又短並且僵硬的毛褲,那年冬天很冷,瑤寨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沱江的水也全部結冰,我也和二姐去沱江上滑冰。不是她摔倒就是我跌跤,我們一直走到江的對岸,後來,很多寨子裏的孩子都挨打了,有的不讓吃飯,只有我跟二姐沒有。因為白桂花從來不關心我們的下落,即使走到一處掉進江里淹死,她也不會知道不在意。

有時我和二姐出去玩得久,忘了時間,回來時他們早吃過飯,我們會像賊躡手躡腳的溜進廚房,扒出籃子裏剩的半碗冷飯,一人一半吃進肚子,再裹着冰冷的胃進入夢鄉。也就是那一年,我的屁股凍了。

在21歲時候,在冬天的北城,我又一次凍爛屁股,很癢,總往外涔出稠黃帶血的膿水,粘在秋褲上,晚上,我偷偷一人在布簾擋住的床上往下脫褲子,你可以想像得到,就跟粘膠一樣的膿從大腿側涔出來,緊緊啃噬住秋褲不放,我撕的時候,費很力氣,於是的肉隨着分裂的秋褲一點一點剝落,像棗子一樣大小的血淋淋的傷口,我幾乎要疼死過去。不知過多久,傷口好了,留下暗色的傷疤。我懷疑大上部那一塊肉里曾裹着一些紙纖維,因為後來傷口帶着紙巾脫落時候,我發現紙變少了。並且一到夏季伏天,那兒總會生出怪異的瘙癢,並年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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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填滿我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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