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七七、無名之輩（9）
卓朗義再次從一場深邃而又痛苦的迷夢中醒來，睜開迷茫的眼睛，室內的一切如昨，三個原木方凳子，靠牆一條扁而斜的長沙發椅，不足七十公分的小方桌，然後就是他所在的這張跟沙發椅相對的靠牆卧床，一扇並無窗紗遮攔的空闊落地窗外，夜色深沉，寒霜如晶。
室域空間高達三十平米，面積不算小，這是張平安排的，屬於李陽明對他最後的仁慈。
卓朗義隱隱約約感到，那個不堪回顧的噩夢，其實是在天淵之城，再次遭到一名陌生玩家的傾力滅殺。
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對，在夢裡，他正被張平、鄭翰武托頸抬腳，在李陽明鐵青著面色的吩咐下，扔進了一座毒蛇盤踞的深淵，死狀可想而知的殘忍慘烈，但實際上，夢中的卓朗義人還在半空中，已於狂呼厲喝聲中醒轉過來。
於是再一凝神轉顧，便看到了門扉啟動，鎖齒咬合的聲響驟然止遏，兩名男子一前一後，大步走將進來，在卧床前止步停立。
張平。
靜聽竹濤。
卓朗義見慣不怪，隨口嘶聲問了句：「孔先生答應了嗎？」
張平與靜聽竹濤對視一眼，卻沒回答。
「孔明先生不答應嗎？還是不敢答應？」卓朗義兀自仰卧床榻中，厚實而不乏臟污的被面擁得死緊，因為他整個身體的蜷縮態勢，已維繫了不下一周，估計已很難伸展開來。
「孔先生」變成了「孔明先生」，可見卓朗義壓抑不住的怒火。也好在他合成構建的嗓門雖然嘶喊，到底還能發出聲音來。
這具身體不是他的，至少不屬於他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包括其中的五臟六腑、骨骼肌體、淋巴群甚至心臟，一切的一切，都是純粹人工合成的產物，模擬人體膠原質的合成材料。使用了兩年之久，如今終於迎來了報廢期，常理上看來，應該返廠大修了。
但卓朗義不掌握技術，更無法指派擁有技術力量的機構，貨幣和此前人族通俗意義上的財富，在當前的世界上不具備絲毫效用，流通方面基本上毫無體現。
這是個階層分野清晰、等級森嚴的時代，這個時代的人們普遍苟延殘喘，存續維艱，敢怒敢憂而絕不敢宣之於口，哪怕是面對自己的血親家人！
此前精神崩潰者屢見不鮮，自殺的，被殺的，被驅逐出民居族群的絡繹不絕，而這個春節來臨之際，神君大發宏願，向人族廣泛而全面地送去福利，且藉此打造出一撮一撮交易體系，規模極受限制的小商圈，多半還停留在以物易物的原始模型上。
因為取締的貨幣仍未啟動，那麼一切事物均具有貨幣屬性。尤其是年輕美貌的女子，假如待價而沽的話，具體能換來多少口糧食水或肉類，各地有各地的章程，價碼方面變動很大。
「孔先生不敢擅自做主，需要去聶女神處申領批文……」張平說著一頓，補充道：「聶語晴同意的話，孔先生才會帶專家上門來維護……操作你的身體組件。」
卓朗義擰了擰嘴角，這張臉瞬間變形，醜陋而猙獰恐怖，那都是內部膠原體模擬的肌肉群衰變的結果，他卻忽然說道：「如果神君親自動手，想必就沒有那麼複雜，而且安全可靠。」
張平不答，又看了眼靜聽竹濤，後者應聲道：「這就需要李老出面了，畢竟他是神君的骨肉血親，實至名歸的君父！」
「什麼狗屁君父……什麼狗屁李老！」卓朗義怒罵，臉形扭曲，更是駭人，「老鄭我就問你，李陽明才比你大幾歲？」
靜聽竹濤默然不語，張平輕嘆一聲，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兔死狐悲！
這就是兩位來客仍然願意前來，看望這位昔日合作夥伴的根本原因。
這就像一種強迫症，非得親眼目睹夥伴闔然逝去，才能對當前的時局加深印象，以突出的現狀更加強烈地警醒自己。
張平左手一伸，拎著個大包裝的紙袋，問道：「你要不要吃點什麼？說起來上回進食，又過去兩天了，今天大年初一……」
「我不餓，我大概喪失掉飢餓的感覺了。」卓朗義打斷道，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忽然輕笑出聲，又道：「說起來你們也不必急著來看我，我今天……大概率是死不了的。但話又說回來了，我要是忽然間當著你們面掛了，也就一了百了……那麼張兄，張大哥，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你說，只要能做到的，我儘力而為。」張平答得很是爽快，甚至拍了拍胸脯，大顯書生意氣，覺得自己義薄雲天，非常講義氣。
卓朗義說道：「你進遊戲替我聯繫一下冷風暴，向他轉達一句話，現實中的我就快死了。」
張平愕然，靜聽竹濤也詫異地皺起了眉頭，完全想不明白，這到底是個什麼方向？
事實上，卓朗義自知必死無疑，他的腦部生物質組成，甚至都有一大部分屬於合成物質，僅有神經索、腦核內部分細胞體留存，依附於循環體系的養分供應，而得以存活。當整個機理全然癱瘓，那麼腦死亡就是定局，而腦部是記憶的載體，思維能力的體現，對他來說，這是生命體征的一切。
如果在登錄遊戲的狀態下，現實世界的生命體征消失，卓朗義仍能如同冷風暴一樣，依然在虛擬時空存活下去，他當然張開懷抱喜迎幸事，但類似的想法，他早就親身嘗試過了，根本做不到！
起初產生衰弱之感，卓朗義就試過，找了一間野外的廢棄倉庫，於身邊堆滿柴草點火自燃，其後戴上頭盔登錄遊戲，然而很快就收到系統警告，再數秒后，想必是火力逐漸旺盛，他瞬間被系統強制踢出，本能下於地一通翻滾撲救，總算是把火焰給撲滅了。
身上已有幾處燒傷，痛感強烈，最壞的情況是居然持續發炎感染。這時候他想著，很可能必須是猝死狀態，才有可能讓靈魂體在遊戲時空永存。
問題在於，這種情況他如何敢輕試？又怎能確保實驗成功？
他自己獨個兒就想做成這件事，技術含量可是相當不低的，計算時間差什麼的，想必是道極為複雜的數學題。
換誰來協助操辦比較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