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戀上一張床

第十六章 戀上一張床

恆宇大樓。

蕭子辰走進大廳,有一刻的失神。

「先生,請問你找誰?」接待小姐身着合體的職業套裝,露出標準的八顆牙齒,微笑地走向他。

「君牧遠在嗎?」多麼熟悉的一切,他卻成了個陌生人。

接待小姐因他的直呼其名而怔了一下:「先生是君經理的?」

「哦,朋友。」他驀地意識到自己的新身份,自嘲地一笑,「我叫蕭子辰。」

他作為蕭子辰的記憶,是從香港開始。恆宇公關經理和君牧遠一直陪着他,告訴他出了點意外,他的記憶有所丟失,但濱江方面的工作,恆宇會出面協調,盡量讓他不會有任何損失。

他很詫異,他作為一個學術交流的學者,怎麼會和恆宇扯上關係。後來,他以為是恆宇在做什麼慈善事業,他不小心成了那個幸運的人。哪裏是慈善事業,想來是因為他在裴迪聲車中出的車禍,恆宇不得不對他負起責任。

君牧遠很快就下樓來了,熱情地握住他的手,很是激動。「蕭教授,什麼時候回青台的?」他把蕭子辰帶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蕭子辰注意到他桌上的牌子寫着「總經理」,笑了笑,君牧遠看來是升遷了。

「今天。」秘書禮貌地送上兩杯咖啡,他淡淡地道謝,眼角的餘光瞥到自己從前的辦公室是關着的。他的視線定格了。

「那是裴總的辦公室,一年了,我到現在都沒有勇氣走進去。我一直無法接受他的過世。有時有種錯覺,似乎他還活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我們雖說是上下屬的關係,可處得像朋友又像兄弟。唉,天妒英才!」

「他怎麼死的?」真相就要掀開,他不能承受其重地繃緊了身子。

君牧遠走過去把門掩上,囑咐秘書暫時不要打擾。「看來蕭教授的記憶一點也沒恢復!」

他含糊其辭:「有一些畫面,支離破碎。我依稀記得出了一場很大的車禍,車裏是三個人,我,裴總,還有一位姓宋的女士。」

君牧遠點頭,壓低了音量:「這件事恆宇一直守口如瓶,對外只稱是裴總一個人出的車禍,對於你和宋穎女士隻字不提,這算是裴家和恆宇一件大的醜聞!你當時是和他們從醫院出來,宋穎懷孕了。」

「我有點印象,然後呢?」他屏住呼吸,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暴雨傾盆的黑夜。

「你可能不知道,宋穎是裴總的初戀情人,也是他的大嫂。他陪她去做產檢,從世俗的眼光上來講,有些詭異,所以這事不能對外公佈。具體為什麼,只有裴總和宋穎心裏面有數。雨天路滑,有輛大貨的司機喝醉酒,撞向了裴總的車。方向盤嵌進了裴總的身體,你臉上被玻璃碎片戳得看不出原先的丁點模樣。你和裴總血肉模糊,身高差不多,血型一樣,要不是你身上的衣服里裝有證件,還真辨不出你們誰是誰。可惜,裴總一到醫院,就停止了呼吸,你是深度昏迷。恆宇隔天把你送到了美國,向濱江醫學院說是延長學術交流日期,其實是為了醫治你,並為你重新整容。幸好你在昏迷中,不然那種痛苦是常人無法忍受的。手術很成功,你醒來之後,發現失去了記憶。」

「宋穎呢?」他想起在憩園物業公司見過宋穎,她似乎沒有受過什麼傷。

「也昏迷了三四天,皮肉受了點外傷,其他還好,孩子也很好。」

「孩子生下來了?」他臉色大變。

「嗯,是個女孩。只是……」君牧遠神情有點古怪,「那孩子可能在腹中受過驚嚇,有點和同齡的孩子不同。」

「那孩子現在在……」

「裴家的小姐當然在裴家呀,伍姨在帶,有點弱智,但被照顧得很好。」

大哥明知這孩子不姓裴,怎麼可能咽下這口氣?不對,伍姨在帶孩子。天,大哥一定以為這孩子是他和宋穎生的,所以才接納了……他痛苦地閉上眼,整件事全亂套了。

「恆宇現在還……好嗎?」

「很好,一切步入正軌。大少爺從歐洲回來了,不過,他只在幕後指揮,分公司都是各家總經理負責。他也在濱江,現任《華東晚報》的總編。」

「他干這個?」裴迪文與他不同,向來是裴天磊的心頭肉。作為恆宇未來的掌門人,接受的教育都是精英式的,裴天磊怎麼同意他不務正業?

君牧遠笑笑:「大少爺與董事長可能達成了某個約定!你有沒有碰到過他?」

他搖頭。

君牧遠臉上突然浮出一絲凄婉:「裴總的女友在裴總過世后,也失去了所有音訊。她原先也是房產業的翹楚,可惜像一顆流星般。我記得那女孩,眼睛大大的,很俏皮,是個鬼靈精,裴總愛她都愛瘋了。」

「是可惜。」他的頭有點暈,可能這幾天沒休息好。似乎,想要的答案都有了。寫成故事,會讓看的人瞠目結舌。真正發生了,也就是老天的一個惡作劇。如果蕭子辰不脫下外衣給他,不替他開車,那麼今天坐在這裏的人就是真正的蕭子辰,埋在裴家墓園裏的是他這個戴着面具的人。

太殘忍,蕭子辰有何過,因他葬送了生命?如此才華傑出,如此溫和儒雅,若活着,可以救活許許多多的生命。而他呢?渺如草芥,沒有他,恆宇運轉得很正常,裴家仍是一團和睦,宋穎孩子事情也處理得很好,她還像從前一樣貌美如花。只有靈瞳……為他而痛……

「蕭教授,蕭教授……」

他回過神,不自在地對君牧遠笑了笑:「不好意思,走神了。」

「一起吃午餐吧,我們好久不見了。」

他愣了下,就在這一瞬間,他做了一個決定。「下次回青台時我約你,今天還要趕回濱江,明天有課。」

君牧遠遺憾地聳聳肩:「幹嗎這樣急?」

「為五斗米折腰,沒辦法的事。」他與他握手道別。

「蕭教授,我們今天講的事,還有你以後可能會恢復的記憶,可不可以請你保密?」君牧遠懇求地看着他。

他含笑閉了閉眼:「這些事和我有關係嗎?」來之前,他還在考慮,要不要回趟香港。看來,不需要了。

這個秘密,就讓他一個人咽在肚子裏,帶到天堂里。裴迪聲該擔的責任和義務,包括莫須有的過錯,真正的蕭子辰都為他擔了。有着蕭子辰面容、裴迪聲靈魂的他,活着的全部意義就是為蕭子辰,照顧家人,教書育人。關於孔雀,除了不能愛她,儘可能給予關心。

這也是一種解脫吧!二十九年來,他一直糾結於嫡出、庶出,為了得到裴天磊的青睞,為了讓媽媽在貴婦們面前挺胸走路,為了證明自己比裴迪文更勝任恆宇的領導者,他比任何人都努力,比任何人都珍惜恆宇。一切隨風,散得乾乾淨淨。

夠了,他不欠恆宇,不欠裴家。恆宇也不欠他,裴家也不欠他。他也不怨老天,其實,他很幸運,因為靈瞳一直都在。

「子辰,你在家住兩天,不要急着回濱江。」譚珍站在車邊,對蕭子辰說道。吳青母女已押往寧城,靈瞳也平安了,該走的程序都走過,所有的人都要回去了。

他笑,不再為「子辰」這個名字而彆扭,他喜歡上了這個名字,就像從自己心裏長出來的。「我給爸媽打過電話,也去子桓店裏看了看,家中挺好,我還是回濱江。」他的神情一掃早晨的陰霾,笑容滿面。

「嗯,別亂想。說不定瞳瞳過幾天會和你主動聯繫呢!」

「沒事,就讓她好好地在外面晒晒太陽,希望不要太黑。譚姨,如果靈瞳打電話給你,你告訴她,我恢復記憶了,在憩園的家中等她回來,婚約我會好好地守着。」他紳士地替譚珍拉開車門。

譚珍嘆了口氣,朝後面看了看。

蕭子辰不知道,此時,遲靈瞳就站在對麵茶室的窗邊,正目不轉睛地看向這邊。

「別一臉戀戀不捨的樣,想他就出去啊,不會出人命的。」顏小尉用胳膊肘兒捅她。

「不。這樣看着就好。」

「你們在演默劇?」顏小尉翻了個大白眼。

她搖頭:「就是好好地道個別。」

「真分手呀?」鬼才相信呢!

「小尉,你還記得我剛來泰華時嗎?」

「大夥兒都說來了個五好生。」

遲靈瞳怔怔地看着車在視線里越來越遠,知道蕭子辰看不見,她還是揮了揮手。「你看,談了兩次戀愛,把我一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五好生硬逼成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壯士。必須得改變改變了。」

「遇事要分析,不要一棍子打倒,這兩次是同一類型嗎?」

「除了人不同,犯的錯是同樣的。」

「上次是裴迪聲沒來得及解釋,這次人家蕭子辰巴巴地跑來解釋,你拒之門外。」顏小尉怒吼道。

「解釋的結果就是誤會,然後再犯再解釋,萬一哪次我正誤會著,突然出了意外,就像這次吳青要是撕票,我不是要含恨而終?誤會猛於虎,殺人於無形。」

「可以這樣理解嗎,你準備一輩子單著嘍!」顏小尉咧嘴。

「我想單,上頭也不肯呀!再過十年,你看着,我肯定是個國寶級的什麼家,這麼好的遺傳基因怎麼能浪費,上頭怎麼也得給我配個同級別的什麼家。不談情不談愛,只要優二代……痛!」遲靈瞳捂著額頭追上顏小尉,「我知道了,你在妒忌。」

「我是吃錯藥才擔心你關心你。你個膽小鬼,離我遠點。」

遲靈瞳笑咪咪地撲過去,挽緊顏小尉的手臂。膽小是動物的本能,不懂得珍愛自己的人才亂衝動。從此,以後,她要把自己放在首位,絕不為任何人任何事委屈求全、妥協勉強。

事實證明,顏小尉看走眼了,其實遲靈瞳是個膽大的。

例一:再次回到泰華,遲靈瞳好好地和樂靜芬訂了個協議,她要求泰華提供一套兩居室的臨海公寓,不坐班,工作時間自由,薪水在原先的基礎上上調百分之二十,一年簽一次約。樂靜芬冷靜地聽完,問道那你能給予泰華什麼呢,像以前那樣?遲靈瞳回道,我沒有承諾,我只有良知。搬進公寓那天,顏小尉站在寬敞的落地窗前,看着翻卷著雪白浪花的海灘,對遲靈瞳說,讓我愛你吧,永不誤會,永不背叛。陳晨氣得要將遲靈瞳列入黑名單。

例二:回濱江后,遲靈瞳再沒剪過發,那頭長發已經長及腰際。這天,她剪髮了,乾淨利落的短髮,比寸頭長不了多少。後面修得特乾淨,幾乎可以看到淺青的頭皮。要不是髮型師聲淚俱下地阻止,她其實想剪個光頭。為了配她的新髮型,她去美容店打了耳洞,去商場買了耳釘,鑽石的。戴起來,亮閃閃,像摘了兩顆小星辰隨身帶着。陳晨扎小辮的,顏小尉說,你倆站一塊,你是姐妹,她是兄弟。陳晨又氣上了。

例三:周末晚上,遲靈瞳化上煙熏妝,打扮得要多冷艷有多冷艷,再配上那一頭酷得不行的短髮,簡直就是一星際穿越來的外星球少女。一進夜店大門,瞬間就成了焦點。夜店是什麼地方,你盡可以肆無忌憚看着任何一個漂亮姑娘,露出多猥瑣多低賤的樣子都可以。顏小尉在從良陳晨之前,是夜店常客。從良后,兩人偶爾來坐坐,喝點小酒,很少瘋玩。遲靈瞳沒來過夜店,她對酒沒興趣,音樂一起,她像被鬼上了身,雙臂高舉,一臉的迷離詭異,纖細的腰肢扭動得像個軸承。不一會,蜂蜂蝶蝶就圍了一圈。

陳晨衝進人群,就差摑她一巴掌。她嬉皮笑臉道,不揮霍的青春還叫青春嗎?我以前就是太宅,才鑽了牛角尖。現在我要衝出去,給自己機會,給別人機會。

顏小尉撫額:你這哪是改變呀,從五好生到不良少女,簡直是質的飛躍!

樂靜芬也注意到遲靈瞳的異常,只要不影響到工作,她什麼都能接受。看陳晨愁的那個樣,她安慰道,小遲這是叛逆期到了,順着她,三個月,新鮮期一過,你再看。

陳晨呲牙:這叛逆期來得也太晚點了吧!

遲靈瞳沒讓樂靜芬失望,回來后不久,她給了樂靜芬三套家裝設計圖。聽海閣因為地價高,樂靜芬又求雅,建築成本不低。成本一高,房價也跟着漲。房子賣得沒有預期好,樂靜芬臉上沒什麼,心裏面卻悔上了。遲靈瞳建議道,買房送設計。樂靜芬握圖紙的手有點顫抖,設計分精緻、自然、地中海三種風格,她看了,每種風格都想擁有。她自信自己的品位,能打動她,必然能打動購房者。

「小遲,你什麼時候涉獵家裝設計了?」彩色鉛筆畫的設計圖,像藝術品一樣。

「樂董不會真以為我離開的一年多啥都沒幹吧?我一直很努力的。」遲靈瞳大言不慚道。寫了大半年的貼,種瓜得瓜。不過,她對迪聲食言了,迪聲何嘗沒有對她食言呢?她想通了,不再相信承諾。你看,這不,她過得要多快樂有多快樂!

「就知道你是個天才。」樂靜芬喜滋滋地拿着圖紙去了廣告部。

當月,聽海閣售樓部的成交量立刻就上了兩層,顏小尉拿到一沓厚厚的獎金,亢奮得拖着遲靈瞳去美食府吃火鍋。遲靈瞳說美食府太大眾,她要吃小資的。於是三人去吃西餐,結果,遲靈瞳喝醉了,跑到鄰桌要一對正慶祝結婚紀念日的夫妻向她道歉,她討厭別人在她面前卿卿我我,這是故意刺激她。「我失戀了,你們不知道嗎?」她戳着手指頭問。

陳晨又是賠笑又是哈腰,和顏小尉架著遲靈瞳幾乎是逃出了餐廳,估計這家餐廳以後他們再也不敢踏足了。

堆滿積雪的車道上,一輛黑色平治徐徐降下半個車窗。蕭子桓不能苟同地問:「哥,你不下車?」

車內沒有燈,勉強可以看到蕭子辰清俊的側面,一雙深眸目不轉睛地看着。顏小尉粗野地將遲靈瞳塞進後座,還嫌不解氣,捨不得踢車,一腳狠狠踹向路邊的樹。樹上的積雪顫了顫,紛紛揚揚飛了一街。「不了!」他要此時下車,只怕靈瞳有一天真會跑到天邊去了。

「你說你回來幹嗎的,你瞧瞧,那丫頭現在成了什麼樣?」蕭子桓真是不明白,原先一月回來兩趟就不錯的人,現在周周回來。陪陪爸媽,到他美食府、江鮮館轉轉,然後晚上就巴巴地跑來貓在黑暗裏看着,他還得全程陪同,因為不敢讓這人夜裏開車。「你要是下不了手,讓我來,我上去把她胖揍一通,保准讓她又乖又聽話。」

蕭子辰笑了,轉過身,看見蕭子桓兩隻衣袖一推,咬牙切齒,神情兇悍。心頭倏地一酸,他和大哥裴迪文從沒有過這樣兄友弟恭的時候。雖是兄弟,見面的時候卻不多。節日團聚,他的母親左叮嚀右囑咐,說是大哥,你不能當真,他什麼出身,你什麼出身。他不承認自己心靈扭曲,但他在裴家確實每一天都過得很壓抑。其實,裴迪文是一個好兄長,那時,他說想來大陸開拓市場,裴天磊一口應承,他知道是大哥幫的忙。恆宇的根基在亞洲,歐美市場做得再好,業績不及亞洲的六分之一,而大陸的業績差不多可以佔下亞洲的半璧江山。裴迪文不是退讓,而是在小心翼翼呵護他所謂的才華、所謂的自尊心,他懂的,卻說不出感謝。他們之間如橫穿北極的冰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凍。

「哥,別看了,丫頭走了。」蕭子桓打斷他的沉思。

街頭空蕩蕩的,幾粒殘雪在清冷的空氣里遊盪。「我們也回吧,媽媽大概還在等著呢!」蕭子辰艱難地收回視線。靈瞳現在的樣子,他很喜歡,很積極,很歡實。她也在努力吧,努力地尋找她曾經放棄的自己,努力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不知道那頭短髮摸起來是什麼感覺,他張張手掌,彷彿是柔軟的,散發着檸檬的清香。她一直喜歡用檸檬的洗髮香波。

蕭子桓升起車窗,發動車。「真是奇了怪,你一回,媽媽就從防空洞裏出來了,沒地震,沒風沒雨,這天要多晴朗有多晴朗。」

「妒忌了?」蕭子辰嘴角情不自禁地飛揚。蕭媽媽確實對他特別對待。他在家時,她前前後後跟着,給他拿吃的、喝的,領着他看這看那。他坐下,她挨着他坐,握着他的手,安安靜靜凝視着他。大概是母子天性相親,在別人面前,他的異常用失憶一筆帶過,蕭媽媽不明白失憶,她用一顆慈愛、細膩的心感知到他的不同,她訝然、不安,但她沒有排斥,而是加倍地給予他關愛。

他不是一個很重親情的人,這才多久,他不知該如何描述自己心中的感受,如果有一天,有人傷害到蕭華、蕭媽媽、蕭子桓,他想他會毫不猶豫豁出生命去保護他們的。愛,不在於多濃烈,不在於多華麗,懂得就好。

蕭子桓牙痒痒地哼道:「我是在吃醋。不過,我不會計較的,因為哥現在很可憐。」

蕭子辰清咳一聲:「那個美食府營銷模式的改進,我看還是你自己弄吧!」

「哥,你明知我讀書少,不帶這樣欺負人。好吧,可憐的人是我,書讀得多就是心眼又多又小。」

「你到底想不想打敗海底澇?」

「我家美食府佔盡天時地利人和,不打敗海底澇,地球人都不答應。」

「那你表現乖點。」

蕭子桓嘴角抽搐,以前他怎麼沒發現他哥這麼陰壞呢!「哥,你要是把對付我的這套用在那丫頭身上,會如何?」

蕭子辰神情清朗:「不同的人不同對待。」心病還需心藥治。

遲靈瞳是哭醒的,她做了個夢,蕭子辰和孔雀結婚了,孔雀穿着她訂婚時的那件珍珠白的禮服。她倆不是一個型號,按道理孔雀是套不上的。蕭子辰的身影很模糊,穿什麼看不清,就孔雀特別清晰。她像個驕傲的先知:遲靈瞳,我說過了吧,蕭子辰記憶一恢復,就會發現最愛的人是我。你看,我們結婚了,你要不要祝福一聲?她想表現得有風度點、優雅點,眼淚偏偏不聽使喚,滂沱大雨似的下個不停。醒來時,人還哭得直抽。不意外,眼睛腫成個桃子。

太陽還沒出來,海面很平靜,樓下的樹木覆了一層白,那不是雪,是霜。寒霜凜冽,顯然今天是個大晴天。公寓的視野很開闊,開了窗就是茫茫的大海。燦爛艷陽下閃亮的海,狂風暴雨下憤怒的海,半夜起床,月色撩人下詩意的海……她都一個人默默地看着。迪聲的公寓也有這樣一面窗對着海,她不曾在裏面好好地看過,那晚,也像這樣的寒冷,她聽着浪濤聲,沐浴在愛情的甜美中。

門鈴在響,勤快的快遞小哥送貨上門。這是譚珍最近比較熱衷的事,動不動就大袋小包往這裏運,搞得幾家快遞公司的小哥見了她就咧嘴笑。譚珍什麼都寄,大到棉被,小到茶包,偶爾也替蕭子辰中轉下。

顏小尉說我嚴重懷疑蕭子辰文憑的虛實,他要是稍微動點腦,哪會任你逍遙法外?

她如果猜得不錯,蕭子辰應該一開始就知道她在青台。當初,她這個謊言漏洞百出,他不戳破、不深究,是他的君子風度,也算是他成全她的逃避,也是他對她的體貼。

快遞包方方正正,沒什麼重量。拆開來,是本書,《西方建築史》,翻了翻,裏面夾了張照片。蕭子辰站在桂林路的咖啡館門口留的影,應該是不久前,梧桐樹葉還沒落盡呢,英倫范的風衣,牛仔褲,短統皮靴,笑意內斂而溫柔。

蕭子辰第一次中轉過來的貨物是迪聲送給她的兩塊表,她那天心慌意亂,從憩園出來,什麼都沒帶。第二次中轉過來的貨是一袋糖葫蘆,她擱在餐桌上,糖漿黏着桌面,費了很大勁才扳開。

她放下書給譚珍回電話。譚珍像等在電話前,一接就通。

「收到啦!子辰說你可能需要,讓我寄給你。我想直接給他地址的,你說這不是沒事找事么,他先寄給我,我再寄給你,錢不是這樣亂花的,雖然沒幾個錢。」比起從前,譚珍變得有點嘮叨,但都在可忍受的範圍。

「媽媽,給我時間。」她編不出其他詞,也說不明白自己的矯情或無理取鬧。確實,蕭子辰沒做什麼錯事。

譚珍在嘆氣:「夠久啦,年都過了,路上的迎春花都開了。」

她很想問子辰過得怎樣,幾個字鯁在喉間就是不出來。

「我有沒告訴你,子辰記憶恢復了。」

說過不止一次,遲靈瞳撇嘴,掛上電話。今天要去泰華開會,她從衣櫃里翻出大衣穿上。

走前,又把書里的照片拿出來看了下。蕭子辰好像瘦了!

樂靜芬一身的富貴逼人,價值不菲的珠寶在脖頸間灼灼生輝,新燙了個髮型,女王范十足。

會議前放了段視頻,悉尼歌劇院的紀錄片。

沒等影片結束,陳晨憋不住了:「啥意思,青台也要建歌劇院?」這也太高大上了!

在建築業,也是有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分的。像音樂廳、圖書館、博物館……這些帶有濃郁藝術和文化氛圍的建築,就屬於陽春白雪。設計師需要極高的藝術修養和豐富的文化底蘊,還有傑出的設計才能。世界上留名千古的一些建築,都是這一類,而不會是某某小區。

樂靜芬微微一笑,目光瞟向遲靈瞳:「許多城市都有標緻性的建築,這不僅代表一座城市的形象,也代表着城市的品位。青台是國際著名的旅遊城市,每年都舉辦帆船運動會、旅遊節,遺憾的是,恰恰沒有一座標緻性的建築。」

趙經理點點頭:「不過,這事要悠着點來,千萬別建座什麼秋褲樓、馬桶樓,把城市的臉都丟盡了。政府的意向是?」

「政府的五年規劃里有一條,準備在黃金海岸建一座音樂廳。」樂靜芬兩眼晶亮。「小遲,你有什麼想法嗎?」

遲靈瞳淡定地聳聳肩:「樂董,音樂廳不只是一座建築,它對空間設計還有聲學方面要求都很高,而且……不會賺什麼錢。」

「這個項目,我不打算賺錢,泰華在建築業這麼多年,可一直沒有一座代表性的建築,我想靠它來為泰華樹一個豐碑。」

遲靈瞳都覺著不認識樂靜芬了,這種建築非常耗神而且一點都不能馬虎,還得經受全社會的點評。「要做公益事業?」

「算吧,但就限這座音樂廳,其他項目,我照樣賺錢不眨眼。怎麼樣,敢接嗎?」

「這個需要準備許多資料,需要閱讀,需要沉澱,需要借鑒,需要靈感。我沒有這方面的任何經驗,而且這不能是個人作戰。」遲靈瞳實話實說。

「人隨你挑,」樂靜芬掃了一眼在座的設計部全體人員,又加了一句:「不夠的話,我在外為你招聘助手。」

遲靈瞳站起身:「我需要考慮。」她真不敢誇下什麼海口,太難了。建築天才高迪,建築風格沒有任何流派、章法可循,可以講是隨心所欲、特立獨行。當他接手聖家教堂設計時31歲,74歲,他在街頭被一輛疾行的電車撞死。死時,他衣衫襤褸,心裏思忖的依舊是對設計的左思右想,至死停留在最偉大的癲狂里。聖家教堂這座輝煌、雄偉的建築,如今依然沒有峻工,附帶着高高的腳手架,屹立在巴塞羅那的街頭。她沒高迪的驚世才華,也沒高迪的雄心壯志,她挺滿意現在的日子,不想把自己逼上這條路。

「嗯,不急,時間很寬裕。」樂靜芬笑得勝券在握。

設計部里遲靈瞳的位置還保留着,她難得坐一次,摸摸桌面,拉拉抽屜,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辦公室添了兩張新面孔,張口閉口喊陳晨師傅。陳晨沒什麼耐心,揮揮手,讓他們自己琢磨去,別啥都問。想當年,他進泰華,硬是單槍匹馬撞出一條生路。

「看啥呢?」遲靈瞳湊過去。

陳晨鍵盤敲得很歡:「我和小尉年底準備把人生大事辦了,新房下月拿鑰匙,我不想找外面的裝潢公司,想自己親自上陣,這不上論壇看看找找感覺,」

「去籬笆網看看。」遲靈瞳脫口說道,接着,自嘲地擰擰眉,《在一起》估計早沉海底,她已經很久沒逛籬笆網了。坐回位置,拽拽包帶,等會就閃人,免得坐班族拉仇敵恨。

「上帝,這神貼太合朕意了。」陳晨像只偷食的小倉鼠,吱吱地笑着。

她該立刻起身的,鬼迷心竅睇了一眼,整個人就這麼石化了。《在一起》置頂在籬笆網的最高處,三個小時前剛剛更新過。這個貼純屬自娛自樂,沒有任何利益回報,刷的人再多,也無法將樓主刷成網絡紅人,所以不存在有人盜ID這一事。知曉ID,熟稔進出《在一起》的,只有一人。

貼沒有一絲被離棄過的痕迹,她的不負責任被掩蓋得天衣無縫。有幾天的停更,最多被理解成小小抽風,然後又恢復正常。

陳晨牛嚼牡丹似的,來不及體會過程,刷地下翻到尾頁,剛更新的是水星家紡的一句廣告詞:戀上一張床,愛上一個家。圖片若干,每張都讓人惹不住呵欠連連,恨不得上去躺一躺。

「人如飛鳥,在各個城市飛來飛去。夜晚來臨時,一張床,才是屬於自己的憩息地。很是神奇,人明明是獨立的個體,當你把床讓出一半時,你才發現生命是有缺口的,她就是你的那片靈魂拼圖。不知怎麼,想起我們第一次躺在一張床的情景。那天,我們已經快一周沒見了,我買了吃的去她公寓,她看上去很疲憊,嬌嗔地告訴我每天最多睡三四個小時。我聽着很心疼,想勸她不要那麼拼。她看似隨意,其實工作非常認真,可惜她不是我的員工。帶來的食物她沒吃多少,兩人依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說話。說着說着,她睡著了,拽着我的衣角,怎麼都扯不開。我輕輕地抱着她,和她一同進了卧室。怕她醒,我沒有離開,坐在床邊陪着她。」

「半夜時,她醒了下,不知是否清醒,大大的眼睛眨巴著,然後往裏去了去,讓出了半邊床。我真的困了,也真的不忍丟下她一個人。她的床不大,兩人睡稍微有點擠,我不得不緊緊地抱着她。床前的柜子散著圖紙、繪圖筆,可以講很凌亂。我卻覺得此時的自己幸福無比。她又進入了深度睡眠。她的呼吸很淺,因為我的心跳聲太大,有好幾次,我伸手到她的鼻下探她的氣息,確定她真的真的和我在一起了。我還是做了件幼稚的事,偷偷地摸出手機,拍下了我倆同床共枕的這一幕。我想,此情此景,不可複製,不知五十年後再聊起,她會說什麼?」

陳晨咂嘴:「這人太不厚道了,到這,該上圖了。你……怎麼了?」他騰手去扶臉色白得沒一絲血色的遲靈瞳。

「沒啥,就是胸口有點悶。你能送我回公寓么?」

「東西掉了?」陳晨拿了車鑰匙,看遲靈瞳定定地盯着地面。

「沒?」

「那你看啥?」

「影子。」

陳晨翻白眼:「影子有啥好看的。」不都黑黑的一團么。

「我怕它沒了。」

「你放一百個心,你一日成不了鬼,它一天不離你。」陳晨咬牙,這人什麼建築天才,簡直就是一弱智。

遲靈瞳恍然地呼出一口氣,幽幽道:「活着真好。」

陳晨差點一腳將她踹下樓去,他給她講得後背涼嗖嗖的。

遲靈瞳下車時,陳晨問了句:「周末還出去瘋么?」

怔了一會兒,遲靈瞳用大徹大悟的語氣回道:「其實,也沒啥意思,不去了。」

陳晨心裏面對樂靜芬那個崇拜呀,這人果真是叛逆期,順着擼就乖了。

再火熱的音樂也溫暖不了寒夜,再瘋狂的舞姿也不能讓長夜變短。遲靈瞳認命地看書看影碟,登了很久不上線的MSN。孔雀居然在線,個性簽名是:一年更比一年好。

良久,她點了下孔雀的頭像,發過去一個可愛的笑臉。孔雀可能也沒想到她會在線上,過了一會,才回應:「哦,你現在在哪個國家,那邊幾點?」

遲靈瞳臉一紅,呲牙咧嘴地笑。「在公寓?」不知道孔雀有沒有恢復工作,她不能隨意問。

「嗯,和子辰剛吃完飯回來,外面好冷。」

擱在鍵盤上的手哆嗦了一下,她突然也覺得有股冷氣從腳底漫上,真的很冷。

「電台又聚會了?」大腦像被搶劫過,一片空白,好一會,她才緩緩敲出一行字。發出去之後,自己都為自己感到戚戚。

「我辭職了,已不在電台工作。」

她怔在屏幕前方,不知該講什麼了。兩個人的約會?

「遲靈瞳,其實你一點也不聰明,還很懦弱。」孔雀發過來一個嘲笑的表情。

「呵呵,」她傻笑,「我這個地方和你有時差,我該上課去了。」

「等下。」孔雀飛快地發來兩個字。

她沉默著。

「遲靈瞳,你有看清蕭子辰嗎?」

「我視力還算好。」她環抱着自己,忽視眼底已泛起的一團濕霧。

「妞,我承認我輸了。」

她贏在哪裏?

「算了,和你實話實說,我不想搶了,我討厭不為我掌控的男人,更討厭心裏沒有我的男人。明天,我就要離開濱江。今晚,他給我送行。」

「去哪?」這兩個字重似千斤。

「別問。我不後悔與你做朋友,但你搶走子辰,你也別奢望我的原諒。以後,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別再有交集。」

「鳥類,保重。」她關機,撥掉電源,上床躺下,睜眼到天明。

三月,樂靜芬開車帶遲靈瞳去了黃金海岸。青台的三月,春寒料峭,沙灘上清清冷冷。遲靈瞳豎起大衣領,用圍巾裹着頭,與樂靜芬沿着海岸慢走。

「就在這邊。」樂靜芬指著依海傍山新開出來的一塊空地說,「那邊是度假村,再過去一點就是桂林路,有山有水,有花有樹,交通很方便,建成之後,這兒就是青台最顯著的景觀。」

「難度系數太大了。」遲靈瞳鼻子凍得通紅,有點想打噴嚏。她真不想打擊樂靜芬,建築物不能孤零零地立在哪裏,必須和周圍的環境相互映襯。這山這海,怎甘淪為陪襯?

「有難度,才能顯示實力。呃,這項目恆宇也感興趣?」樂靜芬停下腳步。

遲靈瞳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海濱公路上停著兩輛車,幾個男人從車裏出來,走在前面的一個指著空地向其中一個貴氣優雅的男人解說着。男人看不出具體的年紀,但身份似乎很尊貴,從跟隨人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得出來。

「我們走吧!」「恆宇」這兩個字讓遲靈瞳感到很憂傷,她不想一再重溫,尤其在這樣清冷的早晨。

樂靜芬遲疑了下:「看得也差不多了,好!但我還是要過去打個招呼。」

幾個男人也看到了海邊像風景線一樣靚麗的兩個女子。「天……」解說的男人瞪大雙眼,腳步加快,向她們走來,「我沒有看錯吧……」

「君經理,早上好!」樂靜芬禮貌地伸出手。

「早上好,樂董。」君牧遠嘴裏打着招呼,兩眼眨都不眨地盯着樂靜芬身後的遲靈瞳。

「阿嚏!」遲靈瞳還是打出了那個忍耐很久的噴嚏,她掏出手絹擦了擦鼻子,深呼吸。

「真的是你……」君牧遠鬆開樂靜芬的手,有些難以置信地走向遲靈瞳。

遲靈瞳淡淡地笑,「是我。好久不見,君經理。」

君牧遠情緒有些失控,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握手,而是突然伸手抱住了遲靈瞳。

遲靈瞳身子一僵,兩隻手無措地舉在空中。

「這個早晨真的很快樂,遲小姐。」嗓音是哽咽的。

遲靈瞳放下手,笑了,「可不,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君牧遠硬咽下眼中的濕意,他慢慢鬆開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你瘦得太多,我都差點沒認出來。來,我給你介紹一個人。」

「以後吧,我和樂董要走了。」遲靈瞳回頭尋找樂靜芬。

「一定要。」君牧遠堅持,「你等會。」他走過去先為樂靜芬和尊貴的男人作了介紹。海邊風大,遲靈瞳聽不清楚他們的談話,只看到樂靜芬一驚,掩飾不住臉上的震愕。

君牧遠湊近男人的耳邊說了一句話,男人俊目筆直地看向遲靈瞳,他直接向她走來。

遲靈瞳訝異地看着他,走近了,看出他挺英俊的。

「原來是靈瞳呀,我是裴迪文。」他溫和地對她笑着,親切地直呼她的名字,像個寵溺妹妹的兄長。

這個名字,裴迪聲曾對她提起過。他是恆宇集團真正的太子爺,裴家嫡出的長子,在國外長大。她一直以為他是驕橫的,想不到他是如此的溫雅謙和。迪聲也是俊朗軒昂的男子,但與裴迪文相比,舉手投足間少了一點成熟和沉穩,可能是年紀不同、還有庶嫡之分吧。說真的,他娶了宋穎,也算是暴殄天物。

「你好!」她禮貌地頷首。

「你隨迪聲叫我大哥吧!我找了你很久,想不到今天遇着了。」裴迪文自然地攬着她的肩,含笑回頭對樂靜芬說,「樂董,可以把靈瞳借給我半日嗎,讓我們聊聊家常。」

樂靜芬經過聽海閣事情,早不像以前草木皆兵,她笑道:「裴總開口,我哪裏敢攔阻。小遲,那我先走了。」

遲靈瞳不明白她和裴迪文有什麼家常可聊,說起來,兩人並不熟。但裴迪文的親切太讓人難以拒絕。他帶她來到了他居住的酒店,離午餐還有一點時間,兩人各點了一杯咖啡。

「我不是太贊同小姑娘喝咖啡,要不點一杯奶茶?」裴迪文的笑讓人覺得沒有距離感,在他面前,不知不覺就讓人放鬆下來了。

「白天喝點咖啡可以提神。」

裴迪文指指眼角的下方:「昨晚沒睡好?」

遲靈瞳呵呵笑着,打量著咖啡廳的裝飾。

很自然地聊到了裴迪聲。「二弟的性子和我相反,他看似張揚冷漠,其實特別重情分。而我可能因為是嫡長子的緣故,誰對我好似乎是應該的,不會有什麼感動。向別人一點示好,都會讓別人感激涕零。二弟不是的,和我做同樣一件事,他至少要比我多付出幾倍的努力,才能得到爺爺的認可。他有傑出的設計天分,在恆宇也只能是從普通員工做起。後來,他在大陸開創出一片事業,很不容易。所以,別人對他一點的好,他都盡量還以十倍的回報。」

遲靈瞳幽幽地看着玻璃窗外:「他挺傻,是不是?」

裴迪文俊眸一痛,憐惜地握住她的手:「恨他把你丟下嗎?」

遲靈瞳苦澀地搖頭:「你說過了,他重情分。」

裴迪文加重了手的力度:「靈瞳,那不是二弟的孩子。」

她不解地盯着裴迪文。

裴迪文嘴角浮起一絲譏諷:「不是。他愛的人是你,一直到最後,他還在給你打電話。回香港,不是因為放不下誰,而是他考慮到恆宇的形象,還有我的尊嚴。豪門的生活有時是不堪入目的。你這麼優秀,這麼陽光,這麼摯愛他,怎麼可能不是他心中的重中之重?靈瞳,理解他,好嗎?讓他在天國過得安寧點,你若不快樂,他會捨不得的。」

她別過臉去,默默紅了眼。君牧遠送她回的公寓,一路上都沒什麼交談。她覺得應該說點什麼,「君經理,那個……迪聲走的時候安寧嗎?」

君牧遠苦笑:「我不知道。當時,不談表情,就是他長什麼樣都看不出了,他整張臉被玻璃割花了,可以講是面目全非。」

她緩緩地曲起手指,感覺到脈搏在突突然加快。可能是空間窄小的緣故,有點難以呼吸。「車……車內當時還有別人在,那人是濱江醫學院的蕭子辰教授嗎?」這個想法很大膽很瘋狂很突兀,卻在她心裏盤旋很久。她一次次想摁滅,它一次次又竄了出來。

君牧遠驚住了:「他告訴你的嗎?」

她凄然地搖搖頭:「我猜的。」

這才是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聰明什麼的,真是太討厭了。別人都能糊裏糊塗地過日子,傻傻地將幸福進行下去。她偏偏舉一反三,一點蛛絲馬跡,就能追根究底。不可能那麼相像的,講話的語氣、處事的強勢周到,突然改變的喜好,追求她的方式,還有對她的珍愛、疼惜,如此相似。那時,她可以自欺欺人說是因為遇到意外,人的性格大變。直到他處理孔雀的事件,就像是一次複製、粘貼。她不止一次在心裏畫過關係圖,蕭子辰與裴迪聲不熟,但也算認識。他在香港進行學術交流,他的專業是醫學。迪聲出事前和她通電話,應該和宋穎在醫院裏,提到遇到蕭子辰,那麼有可能邀他同車。因為兩人出事的時間差不多的,她託人打聽過那段時間香港的重大交通事故,只有迪聲。蕭子辰失去記憶,整了容,那麼也有可能陰差陽錯換張臉。

2014年6月,美國驚現雙龍捲風。特殊情況下,龍捲風出現時,也伴有小股旋風,但威力不大。而這兩股龍捲風,殺傷力一樣的強大。專家無法解釋這一現象,只能說地球變得越來越陌生了。這樣的事件,沒有概率,不是偶然,突然地出現,然後說不定從此絕跡。誰也不知用什麼態度去對待。

她藉著被綁架,逃了。她承認,她害怕這兩股龍捲風。

譚珍一次次地告訴她蕭子辰恢復記憶了,然後手錶、書、糖葫蘆、繪圖筆,提醒她他是誰。他在桂林路留影的那身裝束,是他們確定戀愛關係后初次約會的着裝。他知道她不笨,有了這麼多提示,她必心領神會。但還差一筆,這才能算是個傳奇。

君牧遠添上了這一筆,成功地將她擊倒。

迪聲失了憶、整了容,還能跨越千山萬水地尋到她,讓他們的愛更上一層樓。她呢,四肢壯壯,大腦正常,卻不能將愛進行到底。不管怎麼狡辯,她是移情別戀了,蕭子辰看上去確確實實是一個陌生的男人,還是孔雀的男友。她拿什麼面目去面對迪聲?

遲靈瞳病了,高燒到三十九度。模模糊糊中,她感覺到迪聲來了,給她倒水喝,給她削梨吃,還喂她吃了粥。迪聲的手指修長、溫涼,她握著,喊他的名字。他卻丟給她一個背影,這是她應得的,不能抱怨。遲靈瞳模糊中如此自省。

燒是三天後退的,人憔悴如黃花,嗓子也啞了。和譚珍通電話時,像在拉一把老掉牙的胡琴。「要不打電話讓子桓陪你去趟醫院,你這樣我太不放心了。」

遲靈瞳幾乎是哀求道:「我真的恢復得不錯,就讓我一個人待着吧!」

顏小尉約她逛街,她意正辭嚴道,我正在惡補音樂廳的資料,沒事別隨便打擾我。

她成功地又一次將自己封閉,裹着厚厚的大衣,每天去大街流浪,專挑沒去過的地方。熟悉的地方都和迪聲有關,回憶不是淡淡的痛,而是錐心刺骨的疼。

青台的春天到了,她看到河畔的柳樹換上了新綠,街頭的美女等不及地裙裾飄飄。她卻像進入了暮年,看着日出等天黑,也不知會不會再等到下一個天明。

夜深人靜時,以遊客身份偷偷去了籬笆網。真是勤奮,《在一起》每天都有更新。這兩天,文字不多,都是看圖說話。房子像是剛裝修完畢,她輕輕一嗅,彷彿都能聞到油漆獨有的氣味。我們的客廳、餐廳、卧室、客房、廚房,我們的酒櫃、唱片架、收納箱,我們的浴室、書房……那木梯,那層層疊疊到天花板的書架,那寬大的飄窗,飄窗外的庭院,庭院裏綠意盎然的大樹……棕色的大門上掛着榭寄生的花束,花束下,大眼睛的布偶和一個清俊斯文的布偶相依相偎。

遲靈瞳咳了起來,咳到最後,滿臉的淚。

「這是我們的家,兩個人住。」平淡的開始,平淡的結束,像過日子,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並沒有那麼多的戲劇性衝突。

似乎意猶未盡,又在跟貼的後面寫了幾句。「世界上那麼多人,你只決定和一個人在一起,如果不是出於愛,怎麼能忍受那麼長的歲月?其實人類並不擅長長情,喜新厭舊是種本能。皮囊的吸引,是視覺的一時享受,唯有靈魂契合,才能承受命運給予的一切,才能承受歲月的蒼老。只有愛着,即使戴着面具,愛你的那個人還是會向你奔去,哪怕她並不知那是你,心已為她指引了方向。」

抽出紙巾,胡亂拭了拭淚,突然想起前一陣看的小說,書名好像叫《就這樣痴痴地愛着傻傻的你》,不知為何,就覺得很應景。

顏小尉和陳晨在植樹節那天扯證了,證一扯,顏小尉突然像患上了婚前恐懼症,婆媳問題,鄰里關係,孩子未來的教育,夫妻的七年之癢等等,折磨得她慌不擇路,竟然跑來向遲靈瞳求助。

遲靈瞳耐著性子聽她嘮叨完,說道:「既然這麼痛苦,那就不要結了。」

顏小尉鄙視地瞪她一眼:「你以為我是你,遇到事就逃。」

遲靈瞳呆住,她的形象如此矮小?

「別否認,你就是因為要結婚才逃到青台的。」顏小尉強調。

如果不曾深愛,便會永遠深愛。這話很矛盾,卻是真理,遲靈瞳沉默。

「你看新聞沒,很多逃跑的貪官都主動回國自首了,你呢,有什麼打算?不能一直這樣躲著吧!」顏小尉好心提醒道。

遲靈瞳沒好氣地回道:「我在守株待兔?」

「呃,誰是兔?」

「……」

天氣真正地暖了,窗子一開,風暖暖的,像只小手,不住地招著喊著讓人走出家門。遲靈瞳晃晃悠悠地來到了黃金海岸,真是光速,那塊空地四周圍起了塑料板的圍牆。牆藍瑩瑩的,陽光下刺人的眼。

遲靈瞳眯着眼仰起頭,一道長長的身影向她走近。

她一動不敢動,定定地看着那身影。春天,百草新生,千花齊放,動物們縱情嬉戲,努力孕育著下一代。有良知的獵人,都不會選擇在這個季節狩獵的。他不知道嗎?

「你敢接下這個挑戰?」那人倨傲地朝空地瞟了瞟,似乎很是懷疑。

「只……只要三年,我能讓你從這拾級而上,去聽你想聽的音樂會。」像有電流從身體里穿過,每根神經都在顫慄著。

那人輕輕哼了聲:「小姐真敢說。」

她咽咽口水:「不信我們來打個賭。」

「輸了怎樣,贏了又怎樣?」

「輸了……你怎麼來了?」眼眶熱熱的,鼻子酸酸的。如果可以愛,還是想用力愛。

「小女生,你媽媽沒教你在外不要和陌生男人搭訕?」那人轉過身,俊眸像饑渴般黏着她的臉。

「我媽媽說……如果在路上看到一個人像他,不管他叫什麼,要上前緊緊地抱住他。」她抖抖嗦嗦地從領口掏出鏈表,打開盒蓋,指著裏面微笑的男子。

「你確定?」

她說不出話來了,只能拚命點頭。

時間彷彿停在永恆里,他們保持着各自的姿勢,沒有言語。突然,那人張開了雙臂,像鼓起風帆的船。俊朗的唇和她一樣,微微地哆嗦。

她嗚咽一聲,撲進他的懷裏,緊緊圈住了他的腰。

「抱緊了嗎?」聲音有一點抖。

「嗯!」

「怕嗎?」

「怕的!」雖然答案浮在水面,至今她仍覺得這不是真的。不過,即使是假的,她也不管了。

「還逃嗎?」

「不了。」這不已乖乖就擒。

「有沒想我?」

「很想!」

蕭子辰清俊的臉浮上了笑意,不要問太多為什麼,有這幾句就夠了。他知道她的矛盾和膽怯,毛線團一樣,怎麼都理不清。那就不理了,把一切扔給他,她愛他就好。

「回家吧!」他輕撫她被風吹得一塌糊塗的短髮。

「嗯!」她踮起腳,迎上他落下的唇。

音樂廳落成恰逢青台的旅遊節,文化部門特地邀請柏林交響樂團來進行十場演出。首場演出前,會有一個落成典禮。作為設計師,遲靈瞳要作五分鐘的發言。

「一定要穿成這樣嗎?」遲靈瞳噘著嘴,瞅瞅自己身上粉藍的正裝,很熱很拘束。

蕭子辰安慰地吻吻她:「那樣嚴肅的場合,必須如此。」

「那發完言,我們就閃人。」她對交響樂很畏懼,怕一不小心在場內睡著了。今晚,可是媒體雲集。

蕭子辰樂了:「知道啦!可以出門了嗎,老婆?」

結婚兩年多了,這稱呼遲靈瞳聽着還是會臉紅,但心裏卻甜蜜蜜的。對於別人,結婚也許就是一個程式,他們這一路走來,她輕易不敢回首。

音樂廳的造型是一艘徐徐張開的帆,代表着明天代表着希望。在夜晚,音樂廳四周亮起燈光,就像燈塔,給夜海里航行的船隻引領着方向。這個靈感是在子辰張開懷抱等她來抱緊時冒出來的,她一直被子辰笑話戀愛不專心。只是,光有靈感有何用,她的設計水平不夠駕馭這樣標緻性的建築物。遲靈瞳深呼吸,仰望着燦爛燈光下的音樂廳,其實,真正的設計師是兩位。

「這很不公平。」她扭頭看身邊俊雅的男子,心含不舍。

「香奈爾女士都死了那麼多年,為什麼世上還有香奈爾?」

「那是一個品牌。」

「我們也要讓遲靈瞳成為一個品牌,我很榮幸成為她旗下的設計師。」

她搖頭,如果品牌是Frank,會更光芒四射。

「靈瞳,別貪心。現在的工作與生活,我快樂並享受着。」把她的胳膊拉進臂彎,兩人拾級而上。

「好吧!」她嘆息,命運確實厚待他們。

音樂廳里,樂聲悠揚,燈光璀璨。

工作人員過來,引領着遲靈瞳到前面的貴賓席。遲靈瞳回首,蕭子辰擠擠眼,用眼神告訴她,他就在這邊等着她。

不一會,出席人員悉數到場,主持人熱場,領導講話。蕭子辰看了下節目單,下面該到靈瞳發言了。

一位晚到的男子向後排的觀眾抱歉地笑笑,在蕭子辰身邊的位置坐下。蕭子辰轉過頭,那人笑道:「晚上好,我是裴迪文。」

震愕幾乎不著痕迹,蕭子辰輕輕點頭:「我是蕭子辰。」

說話間,掌聲響起,遲靈瞳走上舞台。

「是不是很為她驕傲?」裴迪文目光熠然,一會兒看台上,一會兒看蕭子辰。

蕭子辰沉吟了下:「是的,我很驕傲。」然後,他的眼中只有舞台上朝他笑靨如花的俏麗女子,也許聽到,也許沒聽到裴迪文喃喃道:「我也很驕傲,雙倍的。」

(全文完)

本文中關於家裝的素材借鑒於歐陽應霽的《兩個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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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笛兒玫瑰系列全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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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戀上一張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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