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高處不勝寒

第十五章 高處不勝寒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后發現是在蕭子辰的房間里。

夜裏下雨了,滴答滴答的雨聲打在窗台上,窗外仍然是漆黑如墨的夜,冷風呼哧呼哧地喘息著,讓人在被子中不由得瑟縮成一團,本能地向溫暖的源泉靠去。

蕭子辰發出一聲模糊的語音聲,然後翻了個身,手擱在遲靈瞳的腰間,又發出均勻的呼吸。

明天,就是兩人訂婚的日子。白天忙碌著還好,晚上一躺下,一個夢接着一個夢。醒來后,什麼都不記得。摸摸額頭,一掌的潮濕,心臟撲通、撲通……急促地跳個不停。

她不是害怕婚姻,也不是懷疑蕭子辰對她的感情,更不是還在糾結對不對得起孔雀,具體在焦躁什麼,說不清楚。

「子辰?」四周安靜得令她窒息,她突然想說說話。

「嗯?」蕭子辰皺了皺眉,還沒全醒。

「子辰,我醒著。」她撒嬌地倚進他的懷裏,抱着他的手臂搖了搖。

「我也醒了,怎麼啦?」蕭子辰睜開了眼,神智慢慢恢復清晰。

「沒事,就想聽聽你的聲音。」

蕭子辰眨了眨眼,伸手摸了下耳朵,可能懷疑自己的聽覺有沒出啥問題。

「做了噩夢?」

他把胳膊伸向她的脖頸,兩個人貼得緊緊的。子辰身上的味道溫暖而又清新,像松花的香氣,和迪聲身上的一模一樣。她驀地一怔,瘋了,此時,她怎麼還在想着迪聲?

「子辰,如果你沒有失憶,我們也就有可能沒有交集,是不是?」她像囈語般呢喃道。

「沒有失憶,追你可能更方便,至少不會讓你以記憶為借口。」他打了個呵欠,拍拍她,又閉上了眼。

「別睡,別睡,子辰,和我說說話。」

「我沒睡,說吧!」

「子辰……」

「如果沒有失憶,如果迪聲沒死,如果你和孔雀不是朋友,現在我們會是什麼樣?」除了眼睛會眨,她全部器官都像失去了運動機能。「世上沒有如果。你要是願意把這一切歸結於天意,那麼說我們註定要在一起。因為你是孔雀的好友,我們才會相識;因為裴迪聲的意外,你才回到濱江;因為我的失憶,我才發現了我內心的情感;因為是你,我現在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這個回答你滿意了嗎?」

這排比句的功效也太大了,她一下子睜大了惺忪的睡眼。「也是!」長睫在黑夜中撲閃撲閃的。如果裴迪聲在天上注視着她,一定也會祝福她吧!

「那現在睡吧,明早還要送你去化妝。」

「睡吧!」

室內重歸寂靜,她也閉上了眼,但腦中裴迪聲的身影卻越來越清晰。她看到貴氣的俊眉微微挑起,嘴角噙著一絲輕笑,修長的手指落在她的臉頰,眼裏的灼熱讓她臉紅、心跳。

大巴車上的初遇,迪歐咖啡里的邂逅,酒會上的重逢,高爾夫球場上的爭執,桂林路上的漫步,海灘上的嬉戲……第一次牽手,第一次表白,第一次親吻,第一次相擁而眠……然後是永遠的生離死別……

哪怕他讓她痛不欲生,可是他帶給她的快樂和甜美也是無法抹去的。她曾夢想過能和他走得更久,是知音,是朋友,是情人,是夫妻。她慢慢地抬手,摸索到胸前的鏈表,這是他許諾給她的將來。

她聽着蕭子辰溫暖的呼吸聲,淚突然涌滿眼眶,她的將來已和身邊這個男人緊緊相連了。她把鏈表從脖子上解開,緊緊握在掌心裏。

迪聲,從此以後,我只能只能把你放在記憶的深處,我要全心全意地去愛另一個男人了。

迪聲,原諒我只陪你走到這兒。

迪聲,再見!

她翻了下身,抱着蕭子辰,一滴淚滑過臉頰,滴在蕭子辰的手臂上。

一大早起來,電話多得有如密集的轟炸,有譚珍的,遲銘之的,蕭華的,蕭子桓的,蕭子辰有條不紊地一一應答。訂婚宴放在晚上舉行,中午雙方父母一同吃個飯,要做些傳統的儀式,無非是男方贈送聘禮和送紅包一類的。遲靈瞳嫌煩,可蕭子辰卻固執地要求一個步驟都不能少。

出門時,她先穿好大衣在客廳里等,看到他從書房的抽屜里摸出一個粉緞的盒子放進包里。她知道那裏面裝的是戒指,沒有鑽也沒其他鑲飾,很簡潔的式樣,是他悄悄量好尺寸,一個人在珠寶店待了半天買回來的,大概是想給她一個驚喜。她有天找書,無意翻到,想像着他買戒指時笨拙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

早晨化了個精緻的淡妝,穿了件喜慶的大衣去吃飯。蕭子辰的媽媽也來了,難得沒發佈希么驚人的消息,席間一直端莊地坐着,時不時對遲靈瞳笑笑。蕭子桓是最會活躍氣氛的人,說蕭子辰當初把遲靈瞳帶到蕭家,那就是人生的伏筆,現在答案正式揭曉。譚珍和遲銘之第一次聽說這個典故,不得不嘆息命運的奇妙。

甘露在家帶弟弟妹妹,沒有過來,關隱達因為那個非法集資案有了一些進展,要開個會,晚上才能過來。這頓飯總得來講,吃得是其樂融融。

飯後,遲靈瞳做美容、化妝、換禮服,蕭子辰也要去弄弄儀錶,還要過問晚宴上的事,兩個人暫時分開。長輩們就聚到一塊聊聊天。

遲靈瞳傍晚時到的酒店。酒店非常體貼,特地為準新娘準備了一個化妝間,用作補妝和換衣服。

化妝師把遲靈瞳一頭長發盤起,別上一個花環,戴上珍珠耳環,再換上那件珍珠白的長裙。遲靈瞳走向化妝鏡,鏡中多了一個女人,濕嗒嗒的頭髮,痛苦的表情,黯然的眼神,像條瀕死的魚。

「這是私人化妝間,你走錯門了。」化妝師不耐煩地皺着眉頭。

女人把一條腿伸進來,一句話不說,直勾勾地看着屋子裏的遲靈瞳。

暴風雨來了,驕傲的海燕勇敢地貼著海面飛翔。遲靈瞳站起身:「沒關係,她是我朋友。」

化妝師瞪大眼,不會吧,她怎麼感覺這女人像是來砸場子的。

「為什麼不講完整呢?」孔雀冷笑,「我還是準新郎的前女友,我們同居了三年。」

化妝師輕抽一口冷氣。

遲靈瞳笑笑:「你先到樓下喝杯咖啡吧!」

「我就在走廊上,有事喊一聲!」化妝師有點小擔心。她打量了下女人鼓鼓的包,不知裏面有沒啥兇器。

「坐吧,孔雀。」遲靈瞳做了個請的手勢。

孔雀冷冷地環視了四周,目光最後定格在遲靈瞳身上,嘴角浮出一絲嘲諷,「和我在一起,你從來就是一隻醜小鴨。今天,我這樣子來陪襯你,心裏面是不是樂開了花?」

遲靈瞳笑了笑,算是回應。

孔雀眨著美麗而又無神的眼神,從包里掏出一個瓶子,「這是汽油。」她擰開蓋子,又掏出一個打火機,「一會我把這汽油慢慢抹在你身上,然後輕輕一點,你就會如鳳凰涅磐般,美得不可芳物。」

她看向遲靈瞳,卻沒有如期地看到遲靈瞳驚恐的神情,不禁有些意外。

「你不相信?」

「孔雀,我們認識多少年了?」遲靈瞳依舊笑着,「我有多了解你,有如你有多了解我。你從來是一個極愛自己的人,不會為任何人而改變自己的。你現在已經是電台的黃金主持,你好不容易有這一天,你捨得放棄嗎?」

「那又怎樣,你奪走了我的蕭子辰,我還有什麼?」孔雀憤怒地大吼,哆嗦著雙手,把瓶蓋擰開了,瓶子一傾斜,半瓶液體潑到了地毯上,迅即,一股刺鼻的氣體飄蕩在空氣內。

窒內的氣氛迅即靜如一潭死水般,只聽得兩人輕輕重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孔雀看着液體浸濕了地毯,那部分的顏色立刻變了,這可能不在她的預料之中,她整個人也呆住了。「我說過了,這是汽油,如果有什麼後果,都是你應得的。」她抬起頭,對着遲靈瞳揮舞著雙臂,聲嘶力竭。

遲靈瞳淡淡地笑,深呼吸了一下,氣味是那麼嗆鼻。「我們從小就是死黨,不管誰闖了禍,另一個都不會逃開,總是肩並肩地一同受罰。你撒謊,我幫你圓謊。我逃學,你替我掩護。是不是?下一步怎麼做,你說吧!」

「遲靈瞳,我恨你,我會詛咒你,你的幸福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你會有報應的。」打火機應聲而落,孔雀失控地蹲下身子,放聲痛哭。

遲靈瞳攥緊拳頭,命令自己站直,臉上保持平靜。

孔雀抖著聲調,顫微微地站起身,把瓶蓋擰緊,與打火機一同又塞進了包中,還不忘跑過去把窗戶打開,讓氣味散發出去。

遲靈瞳悲哀地注視着她,她知道孔雀從來不會讓自己處於劣境,孔雀只是輸不起,咽不下這口氣,跑過來,只是想博得眾人的同情票而已。孔雀怎麼捨得丟下眼前這如花似錦的事業,她所謂的愛從來都有附加條件。

遲靈瞳把孔雀一直送到樓下的大廳,看着她消失在一天的夜雨中。

「準新娘怎麼可以隨便亂跑?」隨着旋轉門另一側走過來的關隱達一眼看到了遲靈瞳,大笑着張開雙臂。

「關伯伯,我以為你趕不過來了。」關隱達眼中隱隱的血絲,想必又是幾夜沒合眼,遲靈瞳心疼地走過去,挽住他的胳膊。

「有什麼能比我女兒訂婚重要?」關隱達寵溺地擠擠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打扮得這麼漂亮,應該在婚宴開始前保持一份神秘感的,你這丫頭,真是調皮。快,快,趁著還沒被太多客人看到,咱們還是躲起來。」

遲靈瞳大笑,「關伯伯,這又不是破案,不需要這樣吧!」

「要的,要的!」關隱達捏捏她的鼻子。

孔雀緊咬着唇,感覺像有一枚尖細的針殘酷地刺進心臟,風從北方吹來,卷裹着深秋清冷的氣息,她戰慄著轉過身,向車走去。

「小姐,請問關廳長女兒的訂婚宴是在這舉行嗎?」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站在車門前,問道。

孔雀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你沒長眼睛,大廳里的牌子不是有寫嗎!」

「可是他女兒怎麼會姓遲呢?」女子好奇心十足。

「你白痴呀,她親爸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她媽媽改嫁給關隱達的。」

「這樣啊,可關廳長看上去挺疼她的。」

孔雀打開車門,上了車,「不疼才怪,他又沒別的孩子。她媽媽也是有心計的女人,攀了高枝,還得了家財。喂,你是他家親戚嗎,讓開一點。」

「嗯,我是和關廳長有點關係,多謝了!」女子笑着讓開,折身走向泊在黑暗中的另一輛車。

「媽媽,打聽清楚了,那個女孩確實對關隱達很重要。」

「阿嚏!」遲靈瞳鼻子發癢,忍不住打了個大的噴嚏,身子蜷成一團,眼睛也不睜,又往被子裏縮了縮。

耳邊響起一聲輕笑,「小女生,該起床啦!」接着,一雙長臂將她從暖暖的被窩裏撈了出來。

「我又不上班,不要早起的。」她嘟噥著,極不情願地睜開眼,看到蕭子辰正以手撐頭,淺色的襯衫很隨意地敞開了兩個扣子,歪著腦袋側躺着看着她,她不禁臉一紅。

「我早晨沒課,吃過早飯我們一同出去辦點事。」蕭子辰溫柔地啄吻了下她紅通通的臉頰,探身為她拿來擱在椅背上的長毛衣。這兩天,溫度又降了,空調開着,仍能感覺到逼人的寒氣襲來。

與他眸光交織的瞬間,她覺得左心房猛跳了兩下,有羞澀,有柔軟,而更多的是真實的快樂。

「和別人約好了嗎?」她定了定神,坐起身,伸手到他領口,親密卻又無比自然地幫他整理著襯衫。他則拿起毛衣為她套上。

「嗯,九點,時間應該夠我們好好地吃個早餐。」

「是什麼事?」她麻利地穿好衣服,跳下床,拉開窗帘,太陽已經出來了,江面上金光閃閃,草坪上蓋着一層白白的霜花。

他的聲音從廚房裏傳來:「我給你找了份兼職。」

她走過去,拉開門,看到他在準備磨豆漿。平底鍋里灑了些油,同時準備煎雞蛋。

「我們這房子是租的,那輛君威車也很舊了,我們結婚的時候,至少應該有一個完完全全屬於我們的家,再買一輛寬敞點好一點的車。以後家庭成員一定會增加的,我們還要經常去青台看望我爸媽、去省城看關叔和你媽媽。這些都是挺大的開支,我一個人負擔有些吃力,你也幫幫忙吧,好不好?寫貼只是你的業餘愛好,你在晚飯後到十點寫寫就行,白天再找一份工作。」

遲靈瞳大腦有點拐不過彎,蕭子辰雖不是什麼大富翁,但他的工資和稿費收入是極高的,養一兩個人足已。如果談錢,她也有積蓄的,而且蕭華在他們訂婚時,好像也給了一筆可觀的款子。

「怕苦?」他挽起衣袖打雞蛋,蒸籠里放了兩隻包子,順手放進微波爐。

「不是。」她眯細了眼,感覺到他有些怪怪的。

「夫妻應該同患難共享受、不離不棄,是不是?」

「是!」

他滿意地笑,「快去洗漱,早飯馬上好。」

她聳聳肩,不問了,拭目以待好了。

吃過早飯,蕭子辰開車載着她去了市區。看着街兩邊越來越熟悉的建築,遲靈瞳側過臉,狐疑地看着他。

君威在建築學院的大門前停了下來。他笑着對她擠擠眼,「有多久沒來了?」

這是她的母校,她在這裏度過了四年風光的日子,被冠以「校花」「才女」的美譽,上一次漫步校園,好像還是陪樂靜芬參觀的。一晃,四年了。「為什麼要來這裏?」她問他。

他牽着她的手,對大門口的保安微笑點頭,壓低了嗓子說,「你不知道你們系的教授們現在都不安於室,各自在外面接項目、搞工程、賺外快,忙得都沒時間替學生改作業,他們私下出錢找別人幫忙。我替你接了個《建築設計》的助理工作,工資不算太低,一月可以給你買幾件衣服。」

她停下腳步:「子辰,我已經很久不碰設計了。」

「這是改作業,又不是讓你獨立搞設計,你難道連從前學的專業都忘了?」

「那倒沒有,可是……」她皺着眉頭。

「別一臉找借口的表情,我們說過了,要一同為我們的新家做出努力的,你想打退堂鼓?」

「我有錢。」

「怎麼比得上我們親手賺來的有幸福感,嗯?」

她抬頭,對上他溫柔如水的眸子,無奈地嘆了口氣,「那好吧,我試試。」

「乖!」他摸摸她的頭髮,揚起一抹暖如春風的笑容。

建築系的教授們還是以前的老面孔,遲靈瞳窘然地一一招呼。很奇怪,他們對於她的出現都沒有表現出一點詫異之色。遲靈瞳的工作也很單一,替建築系的學生修改設計草圖,不需要坐班,可以把圖紙帶回家,但一定要在下堂課前送到學院。這些事情,遲靈瞳以前就為教授們做過,算是駕輕就熟。

蕭子辰把她送到建築系辦公室就走了,她站在教學樓的窗前,看着林蔭大道上有學生在上測量課,足球場上幾個男生跑得揮汗如雨,小女生們捧著書,三三兩兩往圖書館走去。這一切是那麼的熟悉,熟悉得好像自己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只是今夕已非昨夕,物是,人非。

彷彿想重溫一下往日的時光,她沒有着急回家,在建築學院一直待到黃昏,幾個班的設計圖改了一大半,還有一些,她想帶回家去做。

「小遲。」下樓時,系主任從後面喊住她,手上抓着一張圖紙,臉露為難之色。

「什麼事,主任?」

系主任緊走兩步來到她面前,「我有個朋友買了幢複式住宅樓,住了幾年,不太滿意,想整體翻修成英倫風情的別墅,教授們雖然學術經驗豐富,但實踐不多,你設計過歐洲別墅,能不能幫我看看圖紙?」

「我……」

「就是修改,圖紙我已設計好了,嘿,在你這設計天才面前,我算班門弄斧,你別讓我在朋友面前太丟臉。你不太忙吧?」

「不忙,只是……」

「那太好了,麻煩你啦,小遲,時間不趕,你不要太着急。」系主任急忙把圖紙塞進她的手裏,不等她回應,又上了樓,「我還有個會。」

遲靈瞳握著圖紙,有些哭笑不得。

手機響了。「靈瞳,還在學院嗎?」蕭子辰問道。

「嗯,但我準備回家了。」她慢悠悠地往大門口走去。

「好的,我等你。」

她看到了停在大門口的黑色君威,蕭子辰站在車邊,晚霞灑在他俊雅的面容上。「做得還順利嗎?」他接過圖紙,扔到後座,為她打開前座的車門。他開了暖氣,等車裏暖和起來,才開動了車。「慢慢的,你會做得更好。」

「當然!」她彎起嘴角,目不轉睛地看着前方。暮色漸漸四臨,華燈像水珠,灑向城市的角角落落。

「子辰……」車拐向通往憩園的大道時,她轉過頭來喚他。

「嗯!」他挑眉。

「今天,我已經找到了那種感覺。」一朵笑意在她的唇角慢慢擴大。

「真的?」他突然把方向盤一轉,車停在路邊。

「設計房屋,還是我最喜歡做的事。以前,我只是在潛意識裏抗拒著,因為一看到那些條條框框,我就會想起迪聲,然後心很痛很痛。我只有催眠自己,不再設計房子,心就不會那樣痛了。但現在,我的心很平靜,我在那些點、線、框裏,找回了從前的自信,雖然沒辦法一時靈感如泉涌,但我已經不會再迴避。謝謝你推了我這一把。」

蕭子辰真的有點激動,語音都抖了,「你本來就是一枚金子,被塵埃遮擋住光芒,我只是把灰塵撣去而已。你懶惰太久了。」

她的眼中泛起濕意,偎進他的懷中,「如果沒有你,我可能還會繼續懶惰下去的。」

「你沒這個機會了。」他朝她眨眨眼,笑得很欣慰。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很快樂很充實,蕭子辰又是教書又是忙行政工作,遲靈瞳儼然也成了上班族,是宅在家裏的上班族。改作業,寫貼,偶爾替別人設計一兩個小工程,不過,她堅持都是以別人的名義,自己只做槍手。自信,不是一天建起來的,她想恢復到從前的狀態,還需要時間。

兩家家長開始把兩人的婚期提上日程,以前說起,遲靈瞳沉默不語,現在再提,她仍然不說話,但微微一笑。

於是,蕭子辰悄然開始準備婚禮了。結婚好像比訂婚麻煩多了,他又是跑青台,又是去省城,忙得很。

冬,漸漸深了,地處南端的濱江迎來了第一場雪,是場小雪,不大,紛紛揚揚地飛了半天,沒等地面染白,就停了。氣溫冷得滴水成冰,遲靈瞳從圖紙上抬起頭,跺跺腳,呵着手,站起身去廚房給自己沖一杯奶茶。

蕭子辰今天是下午的第一堂課,她也悶了一天,想着不如出去轉轉,順便和他在外面吃頓火鍋。想起火鍋,不禁咽了咽口水。

鎖門時,接了通電話,是化妝師的。「真是大快人心啊!那個……那個跑到你訂婚宴上去鬧的女人,哦,電台主持節目的,出事啦!」

遲靈瞳一愣:「你說重點。」

「她主持黃金檔走的不是尋常路,不知誰漏了風,人家老婆跑到電台去鬧,和她打了起來。電台迫於壓力,把她調到了其他部門。她活該倒霉,又發了趟高熱,把嗓子給燒壞了,現在講話像只公鴨子,電台里的人都把她當笑話講呢!」

她攔了輛出租,向司機說了孔雀的地址。又開始飄雪了,風呼呼地刮著,大衣下擺不停地擺動。她呵了一口氣,瞬間化作白白的一團。

掏出手機給孔雀打電話。手機關機中。她黯然地閉上眼,握着手機的手戰慄得厲害。孔雀已經習慣了五光十色的生活,讓她返樸歸真,她會瘋的。

車在風雪中艱難地駛到了孔雀的公寓前,她下了車,狠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埋着頭往樓梯口走去。

一輛黑色的君威停在樓道前,她眨了幾下眼睛,瞪着那熟悉的車牌,愣在台階上,像耳鳴一般,頭嗡嗡地直響。樓梯上方響起了腳步聲,她突然轉過身,將自己隱在一棵大樹的後面。

「我已經幫你約了醫生,明天你再檢查下,有可能嗓子只是一時有恙,服點葯,過一陣就會恢復的。」清清冷冷的男聲,平和卻有着一股令人安定的力量。

「如果不能恢復,我就是生不如死。」沙啞的女聲哽咽著。「這一切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欺負我,我哪會自暴自棄,也不至於落到現在的地步。」

遲靈瞳悄悄地探過頭,從樹枝間看過去,只見站在台階上的蕭子辰淡淡地笑了笑,孔雀兩隻眼哭得又紅又腫,全然沒有了平時的千嬌百媚。

「就是嗓子恢復了,我也有可能主持不了節目。」孔雀仍在抱怨。

「你不要多想,那些都是小事。我該走了。」蕭子辰轉身下台階。

孔雀突然從後面環抱住他的腰,頭貼上他的後背。「子辰,你不會丟下我不管,是不是?」

蕭子辰僵直了身子,掰開她的手,「在我的能力允許範圍之內,我會盡量幫助你。」

「子辰,知道嗎,我從來都無法忘記你。我好想你,不要走……」孔雀仰起臉,兩眼是淚,委屈得直撇嘴。

一片雪花落在遲靈瞳的眼睛上,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抬手撣去,悄然地離開了。既然孔雀已經有貴人相助,她就沒必要出現了。

人心本善,都是同情弱者的。男人的心並不是鐵做的,也會柔如絲綢。如裴迪聲,哪怕宋穎背棄他,做了他的大嫂,她一遇到意外,他還是第一時間奔過去;如蕭子辰,哪怕孔雀是因為別的男人受到傷害,他還是願意給她提供幫助。

她出了小區,走街竄巷,想找輛車回憩園。雪天,計程車的生意太好了,居然沒有一輛是空車。她也不着急,慢慢地往回走。

天色越來越暗,雪停了,換成了冰雨,她的臉凍僵了,手腳都麻木了,大衣也濕了。她茫然地站在街頭,突然發現自己辨不清方向。一輛汽車「嗖」的一聲從她身邊駛過,驀地又急促地倒車,在她身邊停下來。她似乎沒有察覺,還在慢慢地移動。

「靈瞳,你怎麼會在這?」蕭子辰從車上跳下,發怒道,「你瘋了,不知道外面在下雨嗎?」

她這才像反應過來一樣,抬起了頭,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他,「哦,我想去超市買點東西。」

「你打電話讓我買呀,唉,你怎麼這樣不會照顧自己?」他只注意到她全身濕透的狼狽,無暇去理她的不對勁,拖着她,把她推進車裏,忙用紙巾幫她擦。她的臉冷得像塊冰,像個沒有行為能力的孩子,任他所為。他看着她連毛衣都濕了,嘆了口氣,發動車,飛快地駛向憩園。

她坐在他身邊,側目看到他煙灰的大衣後背上清晰地印着兩枚紅色的唇痕,她閉了閉眼,感覺心底深處長出了一簇刺,在風中劇烈地顫動着。

一到家,他就把她推進了浴室,開了熱水,等浴室里霧氣騰騰,再動手幫她脫衣服。

「不用,我自己來。」她讓他出去。

他怔了下:「那好吧,我去煮點薑茶。

溫熱的水滑過冰冷的皮膚,她的知覺一點點恢復。她洗了很久,他怕她暈倒,不放心地跑過來幾趟。

她出來時,桌上已經擺放着一碗冒着熱氣的麵條,還有一杯紅糖生薑濃茶。

「一點都不能留,統統都要吃下去。」他伸出手,摸摸她的額頭,生怕她有發熱。

她慢吞吞地吃着麵條,神情有些疲倦,但沒什麼異常。

「今天在學校忙嗎?」她問。

「和平時差不多。」他回答。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呀?」她抿了一口薑茶,又燙又辣,忙把杯子推開。

他臉上閃過一絲訝然,快速地回道:「沒有!」

她笑笑,繼續吃面。

幫着收拾完碗筷,她向書房走去,他拉住了她。「你今天受了凍,不要寫帖了,早點睡。」

「我答應讀者今天要寫庭院,做人不能失去誠信。」她低下眼帘,抹開他的手,把書房的門輕輕關上。

十點,她準時地關上電腦回到卧房,他沒有睡,坐在床上看一本原文書。

「我身子有點冰,有可能感冒,我們分被睡吧!」她打開衣櫥,想拿被子。蕭子辰擰擰眉,伸出雙臂,一把把她抱進懷裏,掖好被角,瞪着她,「我體質比你想像的強。」

她淺淺一笑,乖乖地由他脫去外衣,睡在他的身側。他俯下身,她身上有着沐浴后清爽的香味,很好聞。「想喝水嗎?」他見她嘴唇乾乾的。

她搖搖頭,閉上眼。

他將原文書放在床頭柜上,擰滅了枱燈,也躺了下來,把她往懷裏攬了攬。「真不知道你是我女兒還是我愛人,真是操不完的心。」

她的頭埋在他懷裏,依稀可以聽見他緩緩的心跳聲,撲通撲通,他的味道充斥着四周,她的心裏酸了起來。在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接納了他時,為什麼他就不能是個例外呢?

今天是幫助,如果明天孔雀過得仍然不好,他還是丟不下,仍要關心、擔憂,這樣子算是豪情仗義,還是算余情未了?愛情真是又簡單又複雜。

熱度在預期中升了起來,頭越來越燙,她暈暈沉沉地墜進了夢中。醒來時,室內仍是暗暗的,但她知道時候已經不早了,白光從窗帘的縫隙間漏了進來。床頭柜上,放着一個保溫杯,還有一盒快克。

「子辰……」一出聲,發現自己嗓子也是啞啞的。

沒有人回應,她撐著坐起,披衣下床,幾個房間轉悠了遍,沒看到蕭子辰。她看看時間,都下午一點了,想不到睡了這麼久,蕭子辰大概是上班去了。

微波爐里有做好的飯菜,她熱了熱,吃了一點,又吃了葯,重新上床。半夢半醒的,眼一睜,天已黑了,蕭子辰還沒回來。

她給他打電話。

「有沒有好點?」電話的那端很安靜,蕭子辰聲音清晰得如同在隔壁。

「嗯,好多了。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還有點事,你不要下床,等我回去給你熬粥。」他像是很急,不等她說話,就匆匆掛上了電話。

她對着手機怔了怔,鬼使神差的,她飛快地撥了另一串號碼。

這次沒有關機,可是無人應答。

她輕笑搖頭,起身一件件地穿衣,再裹上圍巾,戴上手套。她不想等著別人遲到的解釋,也不願坐在屋子裏猜測,也不想聽到所謂的善意的謊言。如果註定一些事要發生,那麼就讓它來吧!她會好好面對。

一個人的退出,勝過三個人的糾纏。衣服、錢物、住處都能與別人共享,唯獨感情是自私的,容不得一點一滴的縫隙。她不希望裴迪聲的故事再現,她不任性也不取鬧,不說重話,不逃不避,她會尊重所有的事實。要,就是完完整整。不要,就斷得乾乾淨淨。不是要他視孔雀如洪水猛獸,老死不相往來,而是他應給予她應有的尊重和公平,這樣背着她算什麼?

外面,天寒地凍,和屋內的氣溫相比,有如地球的赤道與北極。她踩着凍僵的路面,慢慢地走着。憩園離市區頗遠,計程車不多,她站在路邊等著。

「呃,是遲小姐呀!」一輛車緩緩地在她身邊停下,一個女子笑着搖下車窗。

「你是?」她依稀覺得像見過這女子,可一時想不起來了。

「我媽媽和關廳長是朋友,你訂婚的時候,我們有來道賀。」

「哦!你好!」遲靈瞳笑了笑,呵呵手,那天晚上客人太多,她想也許敬酒時打過照面。

「要去市裏?」女子問。

「嗯,這邊計程車好少。」

「那搭我的車吧,我正好要去市區。」

「可以嗎?」

「可以呀!」一聲輕笑從車內傳來,後座的車門開了。「上車吧!」

「我媽媽。」女子笑着替遲靈瞳介紹。

「麻煩阿姨了!」遲靈瞳點點頭,上了車,藉著路燈看到車內的中年女子鼻尖上有顆黑痣。

「談不上,遲小姐可是我們請都請不來的貴客。」中年女子笑着說。

醫學院附屬醫院。

蕭子辰捏着手機,面對着雪白的牆壁,眼睛像脹痛般,微微有些眩暈。消毒水的味道,捧著葯盤穿梭不停的護士,喧鬧的走廊……這些場景不止一次在他腦海中閃現過,他想可能是在香港遇到的那場意外令他印象太深刻了。

「子辰。」耳鼻喉科的李醫生手中抓着資料向他走來,孔雀一臉惶恐不安地跟在後面。

「檢查的結果怎樣?」李醫生是聲帶方面的專家,也是醫學院的客座教授。

李醫生瞟了眼孔雀:「情況還不算太嚴重。孔小姐由於長期從事談話節目,積勞成疾,聲帶有些炎症,正好又碰上發高熱,炎症加重。」

「那有辦法治嗎?」孔雀緊張地問。

「治是有得治,但要孔小姐配合,遠離煙酒、一切辛辣食物,按時休息、服藥,盡量少講話,有個三個月,應該會好轉。」

「什麼葯要吃三個月?」

「中藥。西藥只能治表,無法治本。你這炎症只有慢慢調理,才能徹底恢復。你們等下,我去開藥方。」李醫生沖蕭子辰點點頭,轉身進了辦公室。

「中藥,好苦哎,子辰,可不可以不吃?」孔雀皺着眉頭,粉唇噘起。

蕭子辰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吃不吃是你的自由。」

孔雀斜睨着他,扭了扭身子,上前拽着他的衣袖,「幹嗎這樣冷漠,人家只是想讓你安慰幾句罷了。」

蕭子辰不著痕迹地往後退了一步,抬手看了看手錶,「你現在已經認識李醫生了,我打過招呼,以後你有事儘管來找他,我能幫你的就只有這些……」

「子辰,你不管我了嗎?等下,我接個電話。」

她低頭從LV包包里掏出手機,一看號碼,她笑着沖蕭子辰揚了揚手機,「到底是聰明女,嗅覺很靈敏,居然挑這個時候打來電話,你說我是接還是不接?」

蕭子辰臉色大變:「我先走一步。」

「你幹嗎這樣慌張,我們又沒怎樣。其實,她昨天就給我打過電話了,因為你在,我把手機給關了。不知她出於什麼目的,怕是等不及來看我笑話吧!」孔雀傾傾嘴角,眼裏滿是譏諷。

「我很不想說,但我還是要告訴你。不管是做朋友,還是做戀人,你都非常非常的失敗。現在這樣的局面,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以後,不要再與我們聯繫。」蕭子辰冷冷地閉了下眼,轉身就走。

「子辰,」孔雀驚慌地上前欲抓住他的手臂,沒等她伸手,蕭子辰已像風一樣衝到了樓梯口,轉眼就沒了蹤影。

不管蕭子辰的車速有多快,還是晚了一步,迎接他的是一室的漆黑。

蕭子辰握著鑰匙,嘴唇哆嗦著,他顫抖著把所有的燈都打開。她好像走得太急,手機也沒帶,擱在桌上,他翻了翻,最後一個號碼是打給孔雀的,再前面一個是給他的。

他走進卧室,保溫杯里的水還余半杯,藥盒敞着,床上的被子凌亂,他伸手拭了拭,還有一點溫度,應該是剛起床不久。電腦旁,她一直不離身的鏈表和卡地亞腕錶靜靜地躺着,秒針滴答滴答,聽得他心驚肉跳。

昨天,她一個人傻傻地站在風雪中,幸好他看到,不然怕是會凍成個路雕。她說想去超市買點東西,那條路根本不是去超市的,他覺着她有點異常,但他沒有點破。她問他今天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他搖頭。她疲憊不堪地向書房走去,說做人要有誠信。她從衣櫃里抱起另一床被子,要與他分被睡。

蕭子辰狠狠砸著自己的頭,跌坐在沙發上,她知道孔雀出事了,她也知道他去見了孔雀,她是在試探他。「該死的。」他低咒著,心裏面亂成了一團。他們已經親密如此,已經談婚論嫁,她還是如驚弓之鳥,還是不信任他,還是一遇到事,轉身就逃。

「咣當!」蕭子辰憤怒地揮起手臂,不小心掃落了花架上放着的金魚缸,幾條紅身黑尾巴的金魚驚恐地蹦跳着,水潑濕了半張沙發。

蕭子辰無視地上的金魚,俊容扭曲成一團,真的有點生遲靈瞳的氣。天這麼黑,氣溫這麼低,還生著病,你這是要讓誰心疼?他苦笑,越過一地的狼藉,走進廚房,從最下面的抽屜里摸出一包煙。打火機的火苗顫動着,他急促地湊過去,點上一支煙,狠命地吸著,中間根本不停息,一支到頭,立刻接上另一支。

他就這樣靠在櫥柜上,也不知道靠了多久。冬夜的廚房,安靜得連窗外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她不在,這個屋子就像是空了一樣。

「噝……」煙又燃到了盡頭,燙著了指頭,他抽痛地發出聲音。他試着讓自己冷靜,天這麼晚,她應該不會離開濱江。他把她可能去的地方想了下,先拿起手機給遲銘之打電話。

「瞳瞳沒回來呀!會不會和朋友在外面逛街?你打她手機啊!」遲銘之說。

蕭子辰看看桌上的手機,嘆了口氣,「她沒帶手機出門。這個時候客運站還有車去寧城嗎?」如果她去寧城,在路上至少要五個小時,差不多半夜才會到。

「你們吵架了?」遲銘之聽出了蕭子辰語氣中的無助。

蕭子辰沉默不語。

「你在家吧,我馬上就來。」遲銘之察覺到甘露投過來的好奇目光,忙打住,掛了電話,抓起外衣就往外沖。

遲銘之一踏進蕭子辰的公寓,倒抽一口冷氣,「你們打架了?」

蕭子辰抿緊唇,臉色青白,緩緩搖了搖頭,「沒有,是我情緒有點失控。」

遲銘之小心地避開地上的狼藉,朝房間里看了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蕭子辰猶豫了下,苦惱地笑笑,「孔雀出了點意外,我去看她,靈瞳知道了,誤會了,我回到家,她已不在……」

「瞳瞳不是那麼小心眼的孩子。」遲銘之打斷了他。「你是不是瞞着瞳瞳?」

「我不是故意要瞞,而是不得不瞞。她太敏感,幾乎是草木皆兵。」蕭子辰痛苦地閉上眼,手緊緊地攥成了拳。「我去幫助孔雀,不是同情她,不是心懷不舍,而是因為她是靈瞳的好友,我必須讓她好起來,我不要讓靈瞳因為和我在一起有任何壓力。」

遲銘之半晌不出聲,眉蹙著,背着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

許久,他抬起頭看着蕭子辰,「我非常溺愛瞳瞳,但從不偏袒。可我現在卻要指責你幾句,這件事,你真的做錯了。」

蕭子辰愣住。

「婚姻不是一間屋子,打掃得纖塵不染,以後就能永遠保持潔凈了。婚姻,不管是怎麼樣開始,都會是磕磕碰碰地一路走來。我與譚珍從相愛到結合,生下瞳瞳,在外人眼裏,我們過得是那麼幸福、溫馨,我沒有想過在我白髮蒼蒼的時候,會牽着另一雙手。是我經不住誘惑,不夠堅定,我失去了我最愛的妻子。如果當初甘露出現時,我對她有一點坦承,事情就不會發展到現在這個樣子。我也是擔心失去她,怕傷害到她,一直瞞着掖着,結果還是傷她至深。男人是需要像座大山,為心愛的女人撐起一片沒有委屈的天空,可男人終究還是一個普通的人,他也有弱點,他也需要女人的撫慰,該做英雄做英雄,該做狗熊做狗熊。只有彼此坦承,心才不會有縫隙。」

蕭子辰欲接話,遲銘之擺擺手,繼續說道:「瞳瞳既然承諾了你婚姻,那麼她就不可能輕易放棄。說她對你不夠信任,你又對她全然信任了嗎?你這樣瞞着,她怎能不多想?畢竟孔雀是你的前女友。同樣,站在孔雀的角度來看,你背着瞳瞳照顧她,她必然以為你心裏面有了她。如果給不了女人希望,那麼男人就要做得絕情,這樣她才會死心。子辰,你和靈瞳真的需要溝通溝通。婚姻不是一朝半夕,想走得長久,你真的要改變改變。」

蕭子辰默默地轉過身,看着窗外蕭索的燈火,心頭猶如巨浪翻卷。他錯了嗎?

遲銘之走了,讓他天亮后和譚珍通電話。他好像剛眯了一會,就聽到有人「啪啪」地敲門,睜眼一看,五點,天還黑著。

「啪,啪」,又是兩聲急促地敲門。

「誰?」他披衣下床。

「子辰,是我。」關隱達宏亮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靈瞳回來了。」蕭子辰一喜,忙打開門。門外站着臉色冷峻的關隱達和一臉驚慌的譚珍。

「靈瞳呢?」蕭子辰探頭往外看了看。

「瞳瞳真不在家?」譚珍捂著嘴,眼淚止不住地往下直掉。

蕭子辰心一沉,「出什麼事了?」

關隱達鎮定地掃了掃屋內,「子辰,靈瞳昨天什麼時候離家的?」

「她沒有去寧城?」

「沒有,沒有,瞳瞳她被……綁架了。」譚珍瞬間哭得像個淚人。

蕭子辰甩甩頭,他一定聽錯了。「不可能的,昨天傍晚時我們還通過電話,她有點發熱,睡在家裏,然後……」他慌張地抓住關隱達的手臂,「綁架到底是什麼意思?」

關隱達神情沉重,「我是半夜接到電話的,是用濱江郊區的公用電話打的,說靈瞳在她們手裏面,條件是要我送她們出國。為了避免撕票,這件事暫時沒有聲張,我和你媽媽連夜回的濱江。」

「綁匪是誰?」

「南方非法集資案的主犯吳青和她的女兒,她們已經出逃四個月,一直不能抓捕歸案,她們把贓款都已轉往了國外,她們想出國逍遙法外,不知怎麼會找上了靈瞳。我們打靈瞳的手機,關機中,子辰,靈瞳這些日子有遇到什麼詭異的人嗎?」

蕭子辰嘴巴半張,有如石化了一般。「沒有,她們可能已經跟蹤了靈瞳幾天,昨晚靈瞳剛好獨自出門……」蕭子辰閉上眼,後悔得恨不能砸死自己,如果他回來早一點,攔住瞳瞳,那麼什麼也不會發生。或者如果他沒有隱瞞,瞳瞳也不會獨自出門。

他突然從玄關處拿起車鑰匙往外跑去,「天冷路滑,幾個女人一定不可能走太遠,我要去找靈瞳。」

「我已經派人分幾路追過去了。你太喧嘩,會對靈瞳不利的。」關隱達追上去。

蕭子辰點頭,「我知道,我要去看看,待在屋子裏,我會瘋掉的,靈瞳她……她還生著病……」

他頭一轉,急匆匆下樓。

「你不要走太急,等下,子辰……樓梯燈怎麼壞了?」關隱達回頭來牽譚珍的手,「小譚,你不要慌,慢點走,瞳瞳一定不會有事。」

「千萬千萬要快哦,老關,時間拖得越久,瞳瞳越危險。」譚珍哭得氣都接不上來了。

「我知道。」

黑暗中,突然傳來「咚」的一聲響,緊接着,狀似有人滾動的聲音。

「不好,子辰跌倒了。」關隱達大叫,加快了步子。

慌亂的蕭子辰在黑暗中一腳踩空了台階,連着滾了十多級樓梯,跌倒在拐彎口,雙目緊閉,額頭上一片鮮紅,手掌血肉模糊。

黑色的奧迪在鄉村公路上風馳電掣,兩邊的樹木齊刷刷地往後倒退。冬天的午後,太陽像微微發光的盤子,掛在空中,看似明艷靚麗,其實沒多少溫度,懶懶散散地照着。

車內開着空調,倒是暖得宜人。遲靈瞳動動僵硬的四肢,扭過頭對坐在她身邊的吳青笑了笑,「能麻煩你幫我解開外衣嗎,我有點熱。」

吳青渾身的神經都緊繃着,遲靈瞳有一點動靜,吳青就立刻緊張地瞪着她。遲靈瞳的腳和手都用繩索綁着,本來吳青想在她的嘴巴里再塞塊手絹,遲靈瞳說她暈車,要是一路上不講話,她有可能會暈迷不醒。吳青看看她慘白的臉色,沒有繼續。當發覺自己被綁架之後,遲靈瞳表現得很冷靜,算是很合作的人質。

吳青怔了怔,側身為遲靈瞳解開外衣的鈕扣。遲靈瞳長舒一口氣,「謝謝!」

吳小青從後視鏡里瞟了眼後座,秀眉擰成一個結,被遲靈瞳那一臉的氣定神閑搞得有些惱火。「遲靈瞳,你不要打什麼鬼主意,你安穩點,不然我就把這車開到河裏,咱們三個同歸於盡。」吳小青也是千嬌百寵的千金大小姐,遠離一切奢侈的享受,東躲西藏四個月,她已接近崩潰的極限。

「小青,你別嚇她。她現在是咱們唯一的機會。」吳青說道。

「我知道。」吳小青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都泛白了。

遲靈瞳嫣然一笑,安慰道:「不要擔心,我非常珍惜自己的生命。」她真的有些同情吳青母女,捆綁她時,手都在哆嗦。唉,都是養尊處優的人,顯然很不擅長此事。如果她力氣大點,估計想逃不太難。

吳小青將她騙上車之後,她一看到吳青鼻尖上那顆黑痣,這特別的標誌,一下讓她聯想到譚珍描述過的在逃的非法集資案的主犯吳青。母女倆不等她回神,撲上來又是捂口又是綁手綁腳,她都沒掙扎,她覺得這在電影里才會出現的鏡頭,突然成了真,讓她感到無比的驚奇。同時,她又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解脫感。這就像一個走投無路的人,上帝忽然為她打開了一扇門,她呼吸到新鮮的空氣,看到綠草紅花、碧藍的天空,春天重新來到了她的身邊。

她急匆匆地從樓上跑下來,如果親眼所見蕭子辰與孔雀在一起,看着孔雀對他撒嬌,看着他驚慌地向自己解釋……其實,戳破真相,猶如在心口又添一刀,疼的還是自己。

不如不見。他的溫柔、體貼,已讓她產生的眷戀,現在的她可能已沒有勇氣決絕地轉身。這不,契機來了。不要聽謊言,不要去猜測,不要胡思亂想,暫時遠離與他有關的一切,讓熾熱的情感降溫,讓彼此的心緒沉澱,然後再決定何去何從。

鄉村公路年久失修,坑坑窪窪的,車顛簸得厲害,這是遲靈瞳唯一不能忍受的地方,她暈得都認不得東南西北。她真的討厭一切交通工具。

「媽,車要加油了。」吳小青看了下儀錶,油表亮起了紅燈。

「前面有個加油站,停一下吧,我也要給關隱達再打個電話。」吳青警覺地看看車外。天冷,農戶們都待在屋子裏,路上車和行人都很少。

「不準出聲。」吳青惡狠狠地瞪着遲靈瞳。

遲靈瞳點點頭,「你要和我關伯伯說什麼?」昨晚出濱江時,她聽到吳青給關隱達打電話,說要立即辦兩份護照,要兩張去多倫多的機票,不然她就撕票。

吳青斜睨着她,「如果你的關伯伯真的關心你,這半天事情應該辦得差不多了。我們總得約個地方見面吧!」

遲靈瞳大大的眼睛滴溜溜轉了幾轉,「我有個建議。」

「說。」

「你可以要求我關伯伯辦三份護照,帶上我。」

吳青一愣:「什麼意思?」

「你想想啊,不管你和我關伯伯在哪見面,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管轄區,法網恢恢,你一交人,不等你上飛機,怕是立刻就進牢籠了。只有你把我也帶上飛機,挾持我到國外,那麼,你們才會得到真正的安全。」

「媽媽,我同意她的建議。」吳小青扭過頭叫道。

「好好開你的車。」吳青眯起眼,凝視着遲靈瞳,「你沒理由幫我們!」

「我說我也想出國呢!」

「你隨時都能出國。」

「不,我現在就想出國,能走多遠走多遠,浪跡天涯,等我倦了,也許有一天,我會回來。」

「你受了什麼刺激?」

「只是不想和某個人待在同一個天空下罷了。請問你們相信愛情嗎?」

「不相信。」吳青母女異口同聲回答。

遲靈瞳眉眼俏皮地彎起,「英雄所見略同,所以我要去一個沒有愛情的異國他鄉,一個人靜靜地生活,誰也不認識,就當是重生。」

吳青狐疑地眨眨眼,「你不是剛訂婚嗎,難道他傷你很深?」

「我和他現在的狀況就像頭頂上懸著塊大石,晃晃悠悠的,說不定哪天就砸下來了,說不定也許就砸不下來,我不想捏著顆心生活。你們呢?」

吳小青撇了下嘴,接話道:「以前追我的男人很多,像蒼蠅似的圍着,有一個還為我自殺。可是我媽媽的公司一出事,他們瞬間就跑得沒蹤影了,比兔子還快。我爸爸也是,背着我媽媽和公司里的職員鬼混,表面上還裝得和媽媽多恩愛,直到我媽媽有天把他們捉姦在床。男人,他媽的,沒一個是好東西。」

「好了,好了,不要亂講話,加油站到了,你鎮定點。」吳青拍了拍吳小青的肩膀,不放心地又看看遲靈瞳。

「我會乖乖坐着,現在,我們可是一夥的。如果你能把我手腳鬆開,那就更好。這樣子挺難受。」遲靈瞳低頭看看腳,好像腫了。

吳青打量着她,好半天,才說道:「一會上路后,我會看你的表現再作考慮,你合作點。」

「一定,一定。」遲靈瞳頭點得像吃米的雞。

吳青看四周沒有異常,拿起一件大衣遮住遲靈瞳的手和腳,向吳小青使了個眼色,下車向加油站的公用電話亭走去。

吳小青用眼角的餘光瞄著遲靈瞳,探頭對加油工說:「麻煩把油箱加滿。」

冷風從車窗里吹進車內,遲靈瞳連着打了幾個噴嚏,「你說這到哪了?」

吳小青為了讓神經放鬆,低頭抽出一張CD塞進音響,「不知道。」

加油工呵呵一笑,「再走三百多里,就是青台市了。」

青台……遲靈瞳自嘲地傾傾嘴角,繞來繞去,怎麼還在這片天空下啊!

音樂響起,一個憂鬱的女聲在車內飄蕩,吳小青用頭點着節拍,從包里掏出幾張老人頭遞給加油工,吳青一臉疲倦地回來了。

「怎樣?」吳小青等吳青上車,關嚴車窗,繫上安全帶。

「他同意了,見面地點約在青台機場。」

「那兒沒有直飛多倫多的航班吧?」

「是沒有,但有她同行,你擔心什麼。」吳青冷冷地瞥了一眼遲靈瞳。

她沒有聽她們在講什麼,她整個心都沉浸於在車內的歌聲中。

我看見停歇著的天空/我聽見沒有節拍的風/彷彿只有我心中/還有夢/有沒有唱不完的情歌/有沒有不墜落的煙火/我和你總是擦肩而過/對你的思念還是那麼多/說再見不一定再遇見/說承諾不一定會出現/微笑和哭泣的臉/一點一滴沉澱/會是最美麗的畫面

我和你總是擦肩而過……說再見不定再遇見,說承諾不一定會出現……遲靈瞳默念著這兩句歌詞,一遍又一遍。

「你在哭?」吳青看到遲靈瞳臉上的淚啪噠啪噠往下掉。

「我說過這樣綁着很難受,你聽到沒有?」遲靈瞳嘴唇顫動着。

「老關,是瞳瞳的消息嗎?」醫院的走廊里,譚珍拽了拽關隱達的手臂。

關隱達合起手機,神色凝重地點點頭:「目前瞳瞳不會有任何事情,我剛讓人查過,電話的方位是青台市下面的一個小鄉鎮加油站附近。」

「那快讓人去抓呀!」譚珍急了。

關隱達搖頭:「我們要考慮瞳瞳的安全,不然她們會狗急跳牆的。讓她們一路平安地去青台。」

「我們就這樣等著?」

「我已答應了吳青所有的要求,放心,一切我都佈置好了。」

「你要把所有的細節都想好。」

關隱達內疚地摸了摸譚珍憔悴的臉頰,「小譚,對不起,要不是我的關係,瞳瞳不會被綁架的。」

「幹嗎說這些,瞳瞳不會怪罪你,我也不會,因為我們是一家人。」譚珍淚眼婆娑。

關隱達輕輕嘆了口氣,伸出手臂抱住譚珍,將頭埋在她的發心,「謝謝,老婆!我馬上出發去青台,你……留在濱江照顧子辰。」

兩人往病房看了看,一個醫生輕手輕腳地從裏面走了出來,兩人忙迎上去。

「子辰醒了嗎?」關隱達問。

醫生搖搖頭,「還在昏迷中,但一切功能都非常好,應該馬上就會清醒了。」

「他只是摔了一跤,怎麼會傷得這麼重?」譚珍問。

「蕭教授之前頭部受過重創,這一跤又是頭部着地,大腦里的神經錯綜複雜,不知碰著哪根了,不過,情況良好,兩位不要多慮。」醫生點點頭,走了。

「那我就不進去了,我要去青枱佈置一下。」關隱達溫柔地看着譚珍。

「不管是好情況還是壞情況,都要給我打電話。」譚珍叮囑。

「好。小譚,你撐不下去,給遲教授打電話,兩人講講話,時間會過得快些。」

「不要,這件事你不是說知道的人越少對瞳瞳越有利嗎,銘之視瞳瞳為掌中寶,要是得知她被綁架,他會急瘋的。」

關隱達微微一笑,兩人並肩往樓梯口走去,一個武警走過來向他敬禮,耳語幾句,他嚴肅地斂眉,連連「嗯嗯」。

譚珍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去。

病房裏靜悄悄的,窗帘拉着,室內顯得很暗,蕭子辰靜靜地躺在床上,譚珍走過去,在床邊剛坐下,就看到他擱在被單上的手指曲了曲。

「子辰,醒了嗎?」譚珍驚喜地回身拉開窗帘,上前握着他的手。

英俊的濃眉微微擰起,像是痛苦不堪似的,眼睛緊緊地閉着,不太適應室內強烈的光線。

譚珍聽到他咕噥了一句。「什麼?」她把耳朵湊到他嘴邊。

他又說了一遍。

譚珍還是沒聽清,也可以說是沒聽懂,他講的好像不是普通話,也不是英文,而像是南方的某種方言……哦,廣州話,譚珍想起電視里廣東商人古怪的發音。她一愣。

蕭子辰艱難萬分地睜開了眼,然後又迅速閉上,過了一會,慢慢地再次睜開,目光緩緩地從左向右挪動,落在譚珍身上。

「你是?」他聳了聳眉,沙啞著嗓音。

「子辰,我是你譚姨呀!」他還會講普通話,不錯。

「子辰?蕭子辰?」他突然瞪大眼,一躍坐起,四下張望着,「蕭教授怎麼樣了?」

譚珍跌坐回椅中:「你到底在說什麼?」

他緊張地抓住她的手,「快告訴我,蕭教授現在怎樣?他在不在隔壁病房?還有……宋穎她還好嗎?」

「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你是不是摔壞頭腦了?」譚珍驚恐地站起身,指指門外,「我去叫醫生來幫你檢查一下。」

「別走,你先帶我去蕭教授的病房。」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掀開被子抬了抬腿,「我躺了很久嗎?今天幾號了?」

「停,」譚珍大喊一聲,「子辰,你太多問題,讓我先回答哪一個?」

他怔住,咬了咬唇,「你有手機嗎?」

譚珍點點頭。

「請借我,我想給大陸打個電話。」

「大陸?」譚珍瞪大眼,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你知道這是幾?」

他撥開她的手,「女士,不要和我開玩笑,我真的很着急。」

「你叫我女士?」

他蹙著眉:「你認錯人了,我不叫蕭子辰。」

譚珍失笑:「你不叫蕭子辰,那你叫什麼?」

他的思緒有半秒的停滯,手在空中划落了下,突然跳下床,向洗手間衝去,根本沒注意他此時衣衫不整,是多麼的不雅觀。

在進去之間,他驀地回過頭,面對着譚珍的一臉震愕,他挑了挑眉,然後關上門,閉着眼,慢慢走到洗手台前,心急促地跳着。

「子辰?」譚珍揚聲喚道。

洗手間里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

譚珍不放心,走過去輕敲了下門,門吱的一聲開了。蕭子辰眼瞪得大大的,像見到外星人似的,難以置信地瞪着鏡子裏的自己。

「子辰……」譚珍又喚了一聲。

喉結像被什麼東西堵著,艱難地蠕動了幾下,他的眼珠緩緩動了動,腦中突然像安裝了一盞幻燈機,無數張影像飛速地一一閃過。眼睛脹得好痛,他一時承受不住,不得不捂住了雙眼。

「能讓我單獨待一會嗎?」他請求道。

譚珍哦了一聲,「身上有沒有哪裏痛?頭還暈不暈?要不要叫醫生?」

「我挺好,挺好……」他喃喃地重複。

「好吧,你再上床去躺會。對了,子辰,你關叔接到瞳瞳的消息,正在去青台的途中,如果不出意外,很快就能解救出來。」

「靈瞳?你在說靈瞳嗎?」他打了個冷戰,渾身的汗毛倒豎。一些記憶如潮水般瘋狂地襲了過來,「靈瞳被綁架了。」他一下子記起來了。滿地的狼藉,蹦跳的金魚,鉛灰的天空,黑暗的樓梯……他抱着頭悠悠地轉向譚珍,「你……你是靈瞳的媽媽……」

譚珍無措地眨着眼,「子辰,你到底哪裏不舒服?」

他扶著洗臉台艱難地笑笑,「真的沒事,我……和靈瞳還是戀人?」他摸摸自己的臉,問得很遲疑。

「你忘了嗎,你和瞳瞳訂婚了……」

他眼中急速地閃過一絲愕然,復又低下眼帘,神情恍惚著,「是嗎?我看我還是去床上躺着吧!」

他身子有點搖晃,走路踉踉蹌蹌的。譚珍上前扶了他一把,他擺擺手,一躺到床上,便閉上眼。

譚珍看他不言不語,心裏面着急,想想還是轉身去找醫生了。

漆黑的睫毛顫了顫,他緊緊地閉上眼,感到室內安靜得出奇。他不知道那之前與現在相隔是多久。那時,他的臉比這張冷峻些、凌厲些,沒這麼溫和儒雅,他的名字叫裴迪聲。

遲靈瞳手臂骨折,他在病床邊陪護了一夜,天還沒怎麼亮,他悄悄站起身,摸了摸她溫暖的小臉,欠身吻了吻,輕手輕腳地出了病房。

君牧遠已經把車停在樓下。路上,他簡單向他交待了一些事情,叮囑不要向別人提起他回香港。這次,他回去是要辦一些私事。

到達香港機場已是下午時分,他打車回市區。靈瞳打來一通電話,語氣委委屈屈,埋怨醫院這不好那不好。他笑,知道那是因為他不在。他安慰道:「小女生,我很快就會回去的。」

「說話要算話。」她哼哼唧唧。

他重重點頭,掛上電話,計程車在街角一間僻靜的咖啡屋前停下。他看到宋穎戴着墨鏡、頭上裹着絲巾從一輛寶馬車上下來,急匆匆走了進去。他拎着包下車,腳步加緊。

「迪聲,我該怎麼辦呀?」宋穎一看到他,解開絲巾就撲了過來。

他僵硬地拍拍她的肩,臉冷著,示意她坐回沙發上,按鈴通知服務生暫時不要打擾。「怎麼會出這種事?」他掃了眼她看上去還算平坦的腹部。

宋穎淚啪啪地直往下掉,「你明知故問。迪文一去歐洲就像生了根,你又對我不理不睬,我好受嗎?我……一個人去酒吧喝悶酒,有次被人家下了葯……」

「你看清楚那個男人了嗎?」他憤怒地一拍桌子,臉色鐵青。

宋穎低下眼瞼,遮住眼中的心虛,抽泣道:「我醒來時獨自在酒店的床上,根本不知道他是誰。這種事,誰敢聲張,宋家和裴家也丟不起這臉,我只好把恥辱咽下去了。誰知……竟然懷孕了。我……真的走投無路,迪文一年多不在香港,我該怎麼向他交待?迪聲,現在我誰也不敢信任,只有你,你一定要幫幫我,好不好?」她挪到他身邊,抓住了他的手。

他漠然地看着她,「你想怎麼處理這個孩子?」

「打掉。但不能在香港,到處都是熟人。迪聲,你陪我去泰國。」

「不行,我沒那麼多的時間。你真的考慮好不要孩子?」

「當然。」

他站起身,沉思了好一會,「我在瑪麗醫院有個朋友,她在婦產科做主治醫生,我帶你去找她幫忙。」

「口風緊嗎?」

他斜了她一眼,「這個不要你操心。宋穎,我沒有立場教你怎樣做人,但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為我們之前的感情,也為大哥,也為恆宇。」

「迪聲,你別講得那麼冷漠。」宋穎凄婉地抬起眼。

他淡淡地一笑,「你再坐會,我回家看下爺爺和媽媽,明天和你聯繫。」說完,他便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裴天磊不在家,和幾個老朋友去山上打高爾夫,他心頭一松,和媽媽聊了幾句家常,借口說和朋友有約,洗了個澡,就開車去了醫院。這種無法啟口的事,託人幫忙,在電話里講不太方便。

十二月的香港,不像青台的天寒地凍,氣溫溫暖許多,只是沒完沒了地下着雨,令人有些煩躁。朋友不在,和家人去國外度假了。他站在醫院的走廊上,急得直皺眉頭。

「請問你是不是遲靈瞳的朋友?」一個身穿白大褂的俊雅男子從他身邊走過,驀地又折回來,向他笑着。

他一抬頭,愣了,「是的,你是?」

蕭子辰忙伸出手,「你好。我在桂林路上的咖啡廳見過你,是我送靈瞳過去的,只是沒和你打招呼。」

他記起來了,還有一次在美食府前,他也見過他和靈瞳一起,以為是雙方家長見面。他握住蕭子辰的手,「你到這邊工作了?」

「不是,是學術交流,剛做了個示範手術。你呢?」

「我來找個朋友,她恰巧不在。」

「靈瞳也來香港了?」蕭子辰說起靈瞳時,一雙俊眸神采奕奕。

「她沒有來。你和靈瞳認識很久了?」他不喜歡別的男人用如此熟稔的語氣說起靈瞳。

蕭子辰不自在地欠下頭,「我只是對她比較熟悉,我未婚妻是她的好友,有時會說起她。她是個聰明而又可愛的女子。」

他笑,突然心中一動,「蕭教授,你如果方便,我們一起吃個晚飯吧!」蕭子辰很爽快地答應了。兩人就在醫院附近的一家茶餐廳吃的晚飯,席間談得最多的還是遲靈瞳。蕭子辰竟然知道她上學時的許多糗事,一一說出來,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呢!

「她是聰明,但真的不是個乖學生,有時很讓老師頭疼,與我這種一板一眼讀死書的,簡直就是兩個類型。」不知是不是喝了點酒,蕭子辰非常健談。

猶豫再三,他還是開了口。「蕭教授,我還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

他委婉而又含蓄地說起宋穎的事。

蕭子辰神情綳成什麼似的,眼神變得非常嚴肅,「她和你有什麼關係?孩子是不是你的?」

「只是朋友,那孩子和我半點關係都沒有。我愛的人是靈瞳!」他忙解釋。

蕭子辰神情這才好轉了些,「如果你做了對不起靈瞳的事,我不會幫你的。」

「如果真的是我的錯,我怎麼會請你幫忙呢?」

蕭子辰想了想,「香港的媒體無縫不入,你說這事很隱秘,那我要好好地安排下。不過,做手術前,她要來醫院檢查下身體,看看胎兒有多大,適合哪一種手術。」

「好的,那我聽你通知。」他把手機號碼留給了蕭子辰。

第三天的傍晚,蕭子辰給他打來了電話。

他開車載着宋穎從醫院的後門進去的,蕭子辰下樓帶他們上去。不是就診時間,大樓里靜悄悄的,腳步聲在樓梯口迴響着,每一下都清晰地叩在心上。

「迪聲,我怕。」宋穎一手的冷汗,緊張地抓住他的手。

他猶豫了下,便由她抓着。

蕭子辰回頭瞟了眼兩人緊牽的手,皺了皺眉頭。

婦產科診室里,一個中年女醫生和一個護士已經在等了。兩人都不會講中文,向宋穎詢問時,用的是英語。

宋穎進去檢查了,他在走廊上給靈瞳打電話,蕭子辰站在檢查室外面。

靈瞳情緒很不穩定,不住地催他回去,他柔聲寬慰,說明天肯定能趕回去,靈瞳不開心,他想像她生氣的樣子,心裏面發疼。護士拿着檢查單出來,告訴他胎兒很正常。

他捂着手機,向護士道謝,和蕭子辰交換了下眼神。蕭子辰回過頭,向醫生說,孕婦懷孕時有感冒過,吃了葯,又沒有節制地飲酒,考慮孩子不能留。

在另一端等著的靈瞳突然來火了,大叫一聲:「裴迪聲,你去死吧!」

他正要說話,蕭子辰在診室里喊他進去。他不得不掛上電話。醫生說四個月胎兒已經很大了,要做引產手術,孕婦要休息好,還要輸血,今天太晚,只有等明天了。宋穎疲憊地挽着他的胳膊,纖細的身子微微顫抖。

蕭子辰把他們送到樓下,宋穎有些細節要問,懇請蕭子辰一同去吃晚餐。蕭子辰拒絕,宋穎推推他的手臂,他有些心神不定,下樓時又撥了靈瞳的手機,電話不通。

蕭子辰最終同意和他們一同去吃晚餐,他穿了件大衣,坐在副駕駛座。宋穎坐在後座,蜷縮成一團,幾項檢查讓她有點疲倦不堪。

白天細細密密的小雨,到了晚上,演變成嘩啦啦的中雨,雨刮器不住地刷著玻璃窗,視線很不好。紅燈時,他又拿起手機撥,還是不通。

「怎麼了?」蕭子辰看他焦急不安的樣子,扭頭問道。

「靈瞳有可能聽到了護士和我的談話,在和我生氣,不肯接電話。」

「那真的要好好解釋下。」蕭子辰點頭。

車子在車流中緩緩移動着,他的臉陰陰的,「會不會雨天車內信號不好?」

「不會吧!」

「不行,我下車撥撥看。」他方向盤一轉,車折向路邊。

不顧密實的大雨,他打開車門,跑到邊上,連着撥了兩次,電話仍然不通。他的心開始慌亂起來,煩躁地在樹下直轉。

「裴總,你上車慢慢打,我來開車吧!」蕭子辰見他外衣都淋濕了,忙說道。

他抿著唇走到車邊,「你習慣這邊的方向盤嗎?」香港的車子與大陸不同,方向盤是在右側。

蕭子辰笑笑,「道理不是一樣嗎,能有多難。」他挪了下位置,坐到駕駛座上。

他從另一側上了座,剛坐下,就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宋穎在後座冷冷地撇了下嘴,「電話不接就那麼緊張,你是故意在我面前表現你對她有多在意嗎?」

他沒理她,脫下潮濕的外衣,感覺有點冷,雨真是大,裏面的襯衣居然也濕了。

「你穿上我這件吧,不然着涼的。」蕭子辰看看他,脫下外套遞給他。

他沒有客氣地接過穿上,實在是太冷了。

蕭子辰看看前後,發動了車,他低着頭繼續撥電話。

雨越來越大,對面車的車燈刺眼地射過來,亮得眼不得不眯起。

「小心……」宋穎突然大叫一聲,只見一輛車響着喇叭呼地從旁邊掠過。

蕭子辰笑笑,笑意還沒綻開,只見車前突然出現了一個龐然大物,黑壓壓地向他們擠來。

「天……」蕭子辰驚呼一聲。

他從手機屏幕上抬起眼,手一抖,手機啪地掉了下去。「向右打方向。」他大叫,去搶方向盤。

來不及了,車前的玻璃窗先是裂了條縫,接着就像天女散花似的,一片片紛紛向他們飛來。他愕然地轉過臉,方向盤不知何時嵌進了蕭子辰的胸腔,他感到一股腥熱從額頭流下來。

他抬手去摸,世界突然變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的身子像一片落葉,輕飄飄地往下墜去。

天又黑了。

隔着車窗,聽着海浪奔騰著,像匹脫韁的野馬向岸邊狂奔而來,海濱公路被這種氣勢震得微微顫抖。不遠處,也有一片海,是燈的海洋。在燈光的輝映下,可以看到層層疊疊的建築、密密的山林、蜿蜒的街道。

青台,又見青台。

遲靈瞳動動麻木的腳趾,手撐著座椅,換了個坐姿。雖然只是鬆了手上的綁繩,但她已很滿足。作為綁票,也得有個綁票的樣子。只是這綁架的日子不應該是度日如年嗎,怎麼刷地眨了下眼,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媽媽,進了市區能不能找個酒店住下,我們去吃火鍋!」吳小青開了一天的車,又累又餓。黃昏時分,吳青換她開車,她移到後座,半躺着。

吳青苦澀地笑笑,「小青,你忘了咱們現在的處境嗎?」

吳小青幽幽地哦了一聲,像個沒得到滿足的孩子,可憐巴巴的。

吳青見女兒這樣,心中一疼,又安慰道:「我們最多再熬兩天,等上了飛機,媽媽給你點西餐。」

「飛機又不是餐館,哪能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吳小青嘟噥著,歪著身子看遲靈瞳。「你餓嗎?」

「餓呀!」昨晚被擄上車后,她沒吃晚飯,沒睡覺,這又坐了一天的車,路上強啃了塊麵包,她當然也又累又餓,還要時時擔心生命的安全。可吳青又不是她媽,她嚷嚷有啥用呢?

「媽,如果把她餓傷了,關隱達見了,盛怒之下,不答應咱們的要求,怎麼辦?」吳青趴到前座的椅背上,嬌聲嬌氣地問道。

「你想打什麼鬼主意?」進市區的車流很大,吳青小心地開着車,一邊注意四周的動靜。

「不一定吃火鍋,找個乾淨的小飯館,吃個熱乎乎的飯,好不好?真的很冷。媽,我不想再吃冷麵包了,反正晚上也得找個地方睡覺。」

吳青騰手摸了摸吳小青的臉,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

吳小青歡喜得兩眼都放光了,她激動地巡睃著馬路的兩邊,「那裏,那裏,牛肉拉麵,我要點雙份的牛肉,放許多辣子。媽媽,你看,那麵館很僻靜,外面停的都是大貨車,沒人認得出我們的。」

吳青想拒絕,可聽着女兒咽口水的聲音,她不忍心,方向一轉,開向了路邊的牛肉拉麵館。

「人還不少,看上去真暖和。」吳小青搶先下了車,呵着手,跺跺腳。

「你在車上等著,我會給你打包一份帶過來。」吳青扭頭對遲靈瞳說。

「知道,知道,最好再帶一杯熱茶。我不出聲,不動彈。」遲靈瞳笑意盈盈。

吳青看了看她,想想還是又把她雙手給綁上,嘴巴里塞了塊手絹,這才下車鎖門。

遲靈瞳抗議地瞪着她,真是言而無信的小人。不過,她又有點同情這兩母女,她們的逃亡之路在明天就會畫上句號了。不知她們是幼稚,還是她們也累了,怎麼可能相信關伯伯會乖乖地聽從她們的擺佈?去多倫多,向南是上海的浦東機場,向北是北京的首都機場,不管是南北都是上千里的路程,任何一個小環節上,她們都有可能束手就擒。她們能逃這幾個月,已是奇迹,想飛往國外,簡直就是個傳說。

她讓吳青對關隱達要求辦三份護照,只是暗示關隱達自己非常安全。她暈飛機,在飛機上待幾個小時,還不如讓吳青把自己撕票了。若吳青和吳小青是兩個國際慣犯,她會恐慌點,這兩個手無縛雞之力有如喪家之犬的弱女子,她這麼合作,真的是怕她們太受打擊。但她也感謝她們在她那麼紛亂時,將她帶出來。此刻,她的心已平靜。

去年的冬天,裴迪聲與她一別,從此天人相隔。

一年過去,一些事情如同經濟周期的惡性循環,慢慢萌了芽,接下去會是什麼走向,她不想去猜測。

愛情,帶來沒有語言可以形容的快樂,但也帶來如刀割心般的疼痛。似乎,她總是那個無法讓別人駐足的人。太聰明的女子很會安排自己的生活,就是遇到什麼曲折,也可以跨越障礙地走下去。

每個人心裏面都有一個薄弱環節,都有一個舍不去的牽掛,這就如同一個隱形的地雷,不知什麼時候踩上去,將會是驚心動魄的爆炸。不如遠離,不如捨棄。

你有你肩負的責任和牽掛,我有我要走的方向。沒有了你,開始會不習慣,但時間是雙溫柔的手,她會抹去一切傷痕。愛過就罷了,結局不重要。人生彈指老,狠狠心,也許就過去了。

「老闆,兩碗牛肉麵,雙份牛肉。」麵館里生意不錯,吳青和吳小青等了一會,才有一張桌子空下來,不等店員來收拾,兩人忙坐了下來。

一個頭髮蓬亂稍有些發福的中年婦女從一簾之隔的廚房間出來,手裏面拿着塊抹布,一邊從圍裙的口袋裏掏出零錢遞給結賬的顧客。「馬上就好。」她對吳青母女堆出一臉的笑。「車誠,兩碗面,加雙份肉。」

突然響起的女高音把吳青母女嚇了一跳,這老闆娘嗓門可真不小。

廚房裏沒有回應,女人臉一沉,抹布狠狠地摔在桌上,手插著腰就往廚房跑去。「車誠,你出個聲,會死人啊!」

「這麼個累法,離死也不遠了。」咣當,刀具摔在案板上的聲音。

「累,累,你整天待在廚房裏,還好意思提累。我又是和面,又是洗涮,又是跑前跑后,都沒吱個聲。你到底是不是個男人?」女人的音量又上了個台階。

「我不是,你滿意了吧!」帘子一挑,一個高壯的男人陰著個臉從裏面走了出來,目不斜視地往外走去。

「車誠,你耍什麼威風,別以為你還是大老闆。你……給我回來……」女人在裏面暴跳。

男人充耳不聞,任女人在裏面吼如河東獅。他一直待在廚房裏,圍着灶台,只穿了件套頭T恤,這一出來,才感到冷,他打了個冷戰,卻不想回去添衣。從褲袋裏摸出煙,點上,狠吸了一口,信步往路邊走去。

大老闆……他耳邊迴響起女人剛才的漫罵聲,粗魯地低咒著。往事,不堪回首。他已不記得他有過穿名牌、開豪車、住豪宅、出入各類高級會所的日子。躲在這四季塵土飛揚的小麵館,真的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得意時,愛情是心中綻開的一朵聖蓮,一縷芳香,都為之欣喜若狂。落泊時,愛情就成了心頭雜亂蓬生的刺,怎麼撥也撥不盡,疼得欲哭無淚。沒有了物質的鋪墊,愛,他媽的,簡直就是狗屁不如。

他狠吸了幾口煙,回頭看着麵館里仍在罵罵咧咧的女人。這真的是他當初騙妻棄女、扔下全部家當、深愛的女子?是鬼迷心竅,還是走火入魔?他自嘲地一笑,感到人生真的很諷刺。

他繼續往前走着,突然,他眼前一亮,奧迪A8,他彎下身,像看着一個好久不見的老友,握煙的手指都顫抖了。他曾經是這個牌子4S店的老闆,閉上眼,都能畫出車中的每一處結構。

開這種好車的人也來吃路邊店,嘖嘖,他的手藝真有那麼好?他啞然失笑,摁滅手中的煙頭,伸出手摸著車身。唉,主人好像不懂愛惜車,車身上有多處刮痕,門把手上的漆也少了兩塊,輪胎上沾滿了泥巴,像是經過了長途跋涉。

他心疼極了,這車主不會是把它當越野車使喚吧,暴殄天物。他趴在車窗上,不經意地看了看裏面,突對上一雙烏黑烏黑的大眼睛。

他拭拭眼睛,整張臉重新湊了過去,車內確實有個人,那雙眼睛似曾相識……呃,那張臉在對他猛烈地搖著,嘴巴里塞著的手絹晃動着。

他命令自己鎮定,回頭看看沒人注意這邊。多年4S店的老闆,不用鑰匙打開一輛車的本事還是有的。「啪」的一聲,車門應聲而開。他看到裏面的人捆綁的雙手、雙腳,他迅速地解開,拉下她嘴巴里的手絹。

「小遲,你怎麼會被綁架了?」他抱着她避到店后一塊放炭的小屋。

遲靈瞳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失落地擺擺手,這也太衰了吧,沒有大批的武警紛擁,悄無聲息地就給救了!「說來話長。她們就在你店裏,你去報警!」對不住了,吳女士、吳小姐,不能陪你們去多倫多了。「車總,你再幫我打個電話給樂董。」

車誠還沒搞清眼前的狀況,聽到「樂董」這個名字,心中驚了一下。

遲靈瞳雙手合十:「拜託,拜託,你好人做到底,別計前嫌,男人肚裏可撐船,你是君子雅量,請給她主動打個電話,讓她飛車過來,最好搶在警察前面。」

車誠擰著眉,眼睛直眨,這丫頭真的是被綁架的?他嚴重懷疑。

黑色高領毛衫,駝色大衣,煙灰色的羊絨圍巾,神情清清冷冷,帶有幾份捉摸不透,態度多禮卻又給人不會討厭的距離感。譚珍看着從公寓裏出來的蕭子辰,感覺他像是一個陌生人。明明是同一張臉,可身上像多了什麼,又少了什麼,她說不清楚。

「子辰,」一喚他的名字,他直覺還是一愣,條件反射地抬起頭。譚珍眉心蹙起,「你剛出院,就在濱江等著吧,我去青台接瞳瞳。」

「不,我已經全部好了。」他抬手按了按額頭。他必須去青台,一是要接靈瞳,第二他要到恆宇去見君牧遠。這很是驚世駭俗,他的臉怎麼成了蕭子辰,真正的蕭子辰人又在哪裏,他要問個水落石出。唯一欣慰的是之後的記憶碎片,慢慢地拼湊成了一幅完整的畫面。一張陌生的臉,又失去了記憶,為他的新身份做了很好的說明。不變的是他的心,換了身份,換了時間,換了地點,他再一次愛上了靈瞳。

他仰起頭,看着灰冷的夜空,一彎淺月撒下滿地的清輝。一千裏外的青台,今夜是幾度?

譚珍沒有攔阻,明白他迫切想見到靈瞳的心情。濱江市公安局為他們準備了一輛警車,同行的還有遲銘之。得知靈瞳被解救的消息,譚珍才給他打了電話。他趕過來,冷著一張臉,指責地看着譚珍:「瞳瞳也是我的女兒,你有什麼權利隱瞞她的事情?」

譚珍沒有解釋,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一路上,兩人沒搭一句話。蕭子辰也是一臉深沉的凝重。只聽着風在車窗外呼嘯而過。

到達青台時,天亮了,東方泛起層層疊疊的雲彩,朝霞把大半個天空染成了金黃,海水在霞光下,柔情無限地激蕩著。蕭子辰專註地看着前方。不管他是哪一個身份,青台的街道和建築都是他為之熟悉的。

關隱達站在青台市刑警大隊門口,臉上掛着的兩個大眼袋寫着他一夜無眠,但精神爍爍,看到譚珍下車,忙迎過來,然後和遲銘之握了握手。

「瞳瞳呢?」遲銘之態度很冷淡,要不是眼前這個男人,他的瞳瞳不會遇到這樣的橫禍。

「我們先去吃早飯,然後找酒店好好地休息下。」關隱達向蕭子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打量他的額頭,「情況不算壞!」

「你別東拉西扯的,快說事。」譚珍催促道。

他閉了下眼:「瞳瞳是被一家拉麵店的老闆救下的,然後報了警,吳青母女順利落了網,一會就押回寧城收審。瞳瞳還好,稍微有點感冒,心理醫生和她見了面,說她精神狀態非常正常。」

「她現在哪?」譚珍歡喜地問。

「一天兩夜沒睡,你知道的,她暈車,剛睡着。」關隱達呵呵一笑。

「我就看一眼瞳瞳,不會驚動她的。」遲銘之搶先接話。

關隱達有點為難:「咱們吃好早飯,再說這事。總之她現在極安全極安全。」

蕭子辰手插在口袋中,沉默著。心底里有種不好的預感,彷彿靈瞳正被一股陌生的力量慢慢席捲,離他越來越遠。他安慰自己,這只是他的錯覺。關隱達不可能騙人。

幾人去了不遠處的永和豆漿店吃早餐,點了熱騰騰的豆漿、點心,但大家都沒什麼胃口。關隱達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買單時,他把遲銘之拉了起來,兩人一同去了吧枱,他掏出一張紙遞給遲銘之。

遲銘之看完,嘴巴半張,神情很是震愕。他俯耳又說了幾句,遲銘之揮着手中的紙,不太贊成地直搖頭。

「他們在講什麼,鬼鬼祟祟的!」譚珍問蕭子辰。

蕭子辰端坐着,心中的無力感在慢慢擴大。

關隱達和遲銘之一同走過來。「飽了嗎?」

「你們有什麼事瞞着我?」譚珍看看關隱達,又看看遲銘之。

「回家再說。」關隱達挑挑眉,看向蕭子辰,「子辰,我和你一同回去看看你父親吧!」

他慢慢站起:「關叔,你有事還是直說。靈瞳是不是出事了?」

眾人看到他修長的手指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關隱達看了下遲銘之,遲銘之會意地點下頭,把譚珍拉出了門。他示意蕭子辰坐回座位。「子辰,你放心,靈瞳真的很安全,可是她暫時不回濱江。」

「她人在哪?」

「她出國了。」

他微微一笑,「不可能,她暈飛機的。」

「她是打了鎮靜劑上的飛機。」

他的臉慢慢地從青到白,又從白到青。「綁匪不是抓獲了嗎?」

「她一個人走的。這次綁架她受的驚嚇太大,她去熱帶島嶼緩一緩。」

「她的護照和證件都在濱江,怎麼走?」他傾起嘴角,笑了笑,「關叔,這個玩笑不好笑。」

「公務部門有特別通道,我以權謀私了一回。瞳瞳是我女兒,同事們能理解的。她給你留了封信。」關隱達在他的面前放了一張紙。秀逸俏皮的字跡一如她的個性,他緩緩展開。

「子辰:真是不好意思,我又當逃兵了。這次要去的是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相見,所以還是向你報備一下!我們兩個人都有一段沉重的過往,是什麼魔力把我們拉到了一起,這些就不討論。有沒有發現,其實我們都沒有真正從過去里走出來,我們的心裏都還留有昨天的影子。雖然我們相識不短,但因為你空白的記憶,我們之間的相愛只能說太草率。我們並沒有做好接受另一個人的準備,就匆匆地訂婚了。我討厭猜測、誤會、懷疑,我承認,我並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也沒有一顆寬容博大的心。我怕了,子辰。我不懷疑你對我的感情,但我是貪心的人,我想要的愛簡單、明朗、完整。從前的他給予不了,現在的你也給予不了。子辰,謝謝你,謝謝你這些日子對我的呵護、照顧,謝謝你幫我重拾設計的信心,謝謝你溫暖着我的一個個夜晚。這一別,我不知以後會怎樣,但我絕不會放棄我的設計之夢。下這樣的決心很難,當我隨綁匪的車離開濱江時,我祈禱,如果我能被解救,我就把所有的痛苦、埋怨、委屈、愧疚、不甘都扔掉,我只為自己而活。子辰,我們解除婚約吧,祝你幸福!遲靈瞳!」

「當」的一聲,一枚簡潔的指環滾落在地。他像電影里的慢鏡頭般,慢慢地,慢慢地欠下身撿起指環,細心地擦去上面的塵埃,緊緊握在掌心裏,俊容一片寒瑟。他把信又看了一遍,小心地折起,和指環一同放進袋中。

門外,譚珍和遲銘之均一臉內疚。

「關叔,靈瞳去了哪座島嶼,我要去找她,有些事還是當面說比較好。」他神色鎮定,表現尚好。

關隱達抱歉道:「靈瞳要我用生命來保密。」

「只是對我一個人保密嗎?」蕭子辰真的佩服自己,這個時候,他還笑得起來。原以為,兩世為人,何其幸運,都能與她相愛。結果,還是成了兩根平行線。

「你多理解她,你們還年輕,有緣還會在一起的。」關隱達知道這話蒼白無力,可總得說點什麼。

「她一向瀟灑。」他點點頭,駝色的大衣被風捲起衣角,不禁想起學生們掛在嘴邊的一句戲語:神馬,都是浮雲。心,冷如冰窖。愛情,再次與他錯身而過。活着與死去,又有什麼區別?

「她有她的苦衷。」遲銘之剛剛把靈瞳和蕭子辰誤會一事說給譚珍聽,譚珍多少明白靈瞳這樣做的無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蕭子辰扭頭看譚珍。

「你們之間溝通有問題,兩個人都要反省反省,不然誰也幫不了你們。」

他苦笑,他反省了,也明白兩人要並肩偕立、攜手同行、彼此坦承,但她現在在哪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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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高處不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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