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5）
拉蒂娜並不是迷失了方向。她一眼就能望到農田的邊際。不僅如此，她還能看到農田遠處的山坡，看到山坡上的村莊，看到村莊后青色連綿的山脈，看到山脈上纏繞著的薄霧、抑或是白雲。她以山為指向標，向著同一個方向堅定的走著，絕不至於在農田中繞圈。她走不出農田的原因並不在這裡。
或許——拉蒂娜猜想——是農田在移動，或者說是整個世界在移動。當她走到農田中心部位時，這個移動就開始了。她每向前一步、整個世界便同時向著同一個方向前移一步。這樣，無論走了多久，她依然站在農田的中間。
拉蒂娜知道這個假說很荒謬，但她找不出更合理的假說來解釋她遇到的現象。她擰過自己的大腿確認過好幾次：她的意識依然清醒。
「為什麼我從銀月城偷跑出來后總是遇到這種事情。」她找個地方坐下來，對著空氣抱怨著。
她能看到村民們的勞作。村裡沒有剩下年輕力壯的男人，留下來的老孺婦女們一整天都在打理著這片花田。有時她們會從拉蒂娜身邊走過，她但最多只是抬頭看一眼，便繼續忙著自己的農活。拉蒂娜想伸手去抓她們，卻不知為何始終抓不住。
但是她並沒有感到害怕。正如她所說，她從銀月城出來后總是遇到這種事情，她已經習慣了。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
到了晚上，村民們聚集在摩西的周圍，在花田外點起篝火，開始對著天空禱告。不久，天上便降下了潔白如雪的圓形顆粒。
「這是神賜予汝等的食物。汝等的地將不再長出荊棘和蒺藜，汝等也不必再吃田間的菜蔬。汝等不需流汗便能得到食物。汝等本是從土而出，但神已讓你們脫離塵土。」
村民們撿起白色的顆粒放入口中。拉蒂娜也忍不住撿起吃了一些。那些白色的顆粒味道就像是抹了蜜的薄餅，不差。吃進肚子里也很飽腹。摩西看到她吃了那些顆粒，遠遠的向她喊道：「看，神的博愛是何等的寬廣。快快歸來吧，迷途的羔羊。」
拉蒂娜完全沒有把摩西的話當回事：「如果你的神能夠給全世界的每一個人每一天都降下這樣的食物，那我就認同它的博愛。另外，『博愛是何等的寬廣』可是一個病句。」
到了晚上，村莊慢慢就安靜了下來。拉蒂娜站起身。白天來來往往的人群都是對她的干擾，她要爭取在夜深人靜時找到逃出這花田的辦法。
就在她思考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傳來了一個聲音：「騎士姐姐，能聽到我說話么？」
拉蒂娜沿著聲音一看，是那個白天領她們來村子的小女孩。她一喜，問道：「你是來幫我的么？」
小女孩遺憾的搖搖頭：「不能。我也不知道騎士姐姐你為什麼會走不出去。」
拉蒂娜嘆了口氣：「那你這個時間是來幹什麼？已經很晚了，早些睡吧。」
「因為有些問題想問騎士姐姐。村裡的大人都不肯跟我說。」
「你給我送來水，也算是救過我。」拉蒂娜拍拍衣服重新坐下來，「有什麼問題？我能解答的話一定幫你解答。」
於是小女孩毫不猶豫的直接問道：「姐姐你是『患者』么？」
拉蒂娜一怔，這個問題有點出乎她的預料。稍加思索后，她回答到：「因為我和『患者』在一起，所以才這麼問么？很遺憾——倒也不能說是遺憾，我並不是患者。雖然幾年前傳言說巴瑞耶綜合症有傳染性，但好像這些年也並沒有出現有多少普通人被傳染的例子。即使大部分患者都被隔離了，但畢竟還有少部分在外面流竄。要是有傳染性的話，早就再一次爆發了吧？」
「不會傳染的話，為什麼大家都很害怕患者呢？」
拉蒂娜詫異的看著小女孩：「你今年幾歲？」
「九歲。」
「原來如此。那時候你還小，所以才不知道吧？患者是會有失去理智的危險的，獲得了超越人類力量的他們一旦失去理智，就會有大批的人被他們殺死。一個整個家庭、一個村子……甚至，一整個城市。」
拉蒂娜對小女孩這麼回答到。雖然蒼曾寫信和她說患者並不一定會失去理智，但那畢竟只是他的一面之辭。
「做了壞事的話，讓衛兵抓走他們不就行了么？就和抓壞人一樣。沒有做過任何壞事也被抓走關起來，感覺挺可憐的。」
拉蒂娜仔細的關注著小女孩面部的表情。這個小女孩大概也已經發現了吧，這整個事件的不和諧之處。
「……但是一兩個衛兵根本抓不住他們，他們的危險性太大了。就像一堆火藥，我們總不能因為它們還沒有被點著，就隨便亂丟吧？所以才需要提前把他們隔離起來。而且只是隔離起來，可不是被抓走關起來啊？」
不對，事情並不是這樣單純——拉蒂娜心裡很清楚這一點。
蒼的弟弟悠，從小就被發現有使喚動物神奇的力量，卻從來沒有人想要將他隔離。因為那能力在歷史上曾多次出現，每一代能力的主人成為了一位偉大的君王。明明是異常的能力，卻和諧的融合在了人類的文化歷史之中。人類懼怕的並不是不受控制的強大的力量，而是懼怕違和感——眾多的患者所帶來的、那彷彿要將人類的進程完全改寫的巨大違和感。
這樣巨大的違和感，源頭究竟在哪裡呢？它真的會沒有任何歷史的傳承，突然而然的出現在世界上么？它真的會如宣稱的那樣，僅僅由一個疾病所帶來么？
以及、患者真的只是被隔離起來么？隔離區的生活，真的和監獄不一樣么？
耳邊又想起了那個叫做森的患者的聲音，在差點在獄中被凌辱之後，她這麼說：
「這樣的事情我已經習慣了。哥哥也一樣。」
拉蒂娜驚恐於這句話背後的含義，所以在焰要說出隔離區的真相時打斷了它。不只是她，很多有識的人估計都曾意識到患者的事件存在異常。患者們在隔離區里好好的生活著——這是他們安慰自己的唯二理由之一。另外一個理由是他們相信患者已經變異成了不同於人類的另一個物種。
但是拉蒂娜遇到了他們——從隔離區成功逃脫並生還的唯二兩個患者。
讓焰去立功、成為英雄、讓患者被人們所接受，是她的一個小小的掙扎。但結局是銀死了，而焰隨之打破了與她的約定。
所以她只能這麼說：
「……但是一兩個衛兵根本抓不住他們，他們的危險性太大了。就像一堆火藥，我們總不能因為它們還沒有被點著，就隨便亂丟吧？所以才需要提前把他們隔離起來。而且只是隔離起來，可不是被抓走關起來啊？」
「而且，他們已經變成和人完全不同的東西了。就像老虎，要麼生活在山裡不出來，要出現在人類眼前，那就只能把它關進鐵籠子里吧？不然，你不會害怕么？」
她只能這麼說。她是這個國家的一部分，而且是貴族。她是國家這個轉動著的巨大機器的中的一個零件。一旦有個零件出現了不和諧的運轉，它就會立刻被作為故障而被排除。
世界的法則應該是和諧而又美麗的。自艾薩克·貝德福德以後的所有科學家都相信著這一點，並通過代代努力尋找著能將世界的一切現象統一起來的最終的公式。可患者所帶來的這股違和感……究竟是因為什麼呢？
「不怕。因為古蘭蒂扎爾神會保護我的。」
小女孩的回答讓拉蒂娜一震。
如果神存在……一切就和諧了么？
患者所帶來的違和感……是因為幾百年的科技發展，將神排除在外了么？
據說，即便是科學的先驅者艾薩克·貝德福德，在他的研究的最後也轉而信仰起了神明。
神的存在，才是讓一切法則和諧起來的唯一答案么？
「騎士姐姐為什麼不肯相信古蘭蒂扎爾神呢？相信神的話，就可以不用在花田裡迷路了。」
原來是這樣。拉蒂娜突然笑了出來。
她一個科學家，卻在一個月接連遭遇只能用魔幻形容的事情。即便沒有踏入這片花田，她也早已陷在迷途之中了。
「摩西大人明天早上就要離開了。他要去更多的地方傳播信仰。」那個小女孩在邊上繼續說著：「村裡有十二個人跟他一起去。村裡的人這下就更少了。但是沒關係，只要有古蘭蒂扎爾神在，我們就不會挨餓的。」
「0.333……的循環等於一。」
拉蒂娜突然說起了完全無關的話
……
……
「直線可以無限延長，但總的長度是有限的。」
……
……
「在同一平面內任何兩條直線都有交點。」
……
……
「我們的老師不是這樣教的……」
「但是在只有我們貴族才能上的大學里，這些命題都是成立的。」拉蒂娜笑了一笑，「怎麼，在你們聽來，是不是感覺也像魔法一樣？」
笑完，拉蒂娜如釋重負的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原來如此。魔法原來就是這樣的東西。完全不值得害怕。好了，我要走了。」
「騎士姐姐不相信神的存在么？」
「相信。但是卻和你們的神不一樣。」拉蒂娜輕輕拍了拍小女孩的頭，「科學也許現在還沒有找到他們的『神』，但最終必定會找到。到那時，姐姐會努力把那個『神』的福音傳給你們大家——不論是貴族、還是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