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 雙目如炬的順王
歷陽十六年,八月末
明京
順王從自家馬車下來,瞅了瞅烏隆隆的天氣,嘆了口氣,伸手被鄂高扶進了王府。
早就得到了消息的順王諸位兒子,在老大樂雲的帶領下,正在王府前院迴廊等著,見父王被鄂高扶著露面,臉上似有痛苦之色,心中大驚,趕忙過來攙扶。
「父王,朝上出什麼事了,怎麼把您弄成這副模樣?」老大樂雲滿臉心疼問道。
誰曾想樂雲不問還好,一問順王立時憋了一肚子氣,忍不住抱怨:「本王倒霉唄,狗日的御史台就知道搞事,累的本王生生跪了大半個時辰,早知道如此,今天就託病不去了。」
順王這邊罵罵咧咧,光顧著出氣,卻沒把事情說清楚,樂雲看著著急,便讓弟弟扶著父王,自己拉過了旁邊的鄂高,低聲問道。
「鄂統領,怎麼回事?」
鄂高看了一眼順王,心中一頓,心想這不算什麼密事,也沒瞞著,開口同樂雲說了。
「末將守在宮門,具體事情不太清楚,只知道今日朝會,御史台幾個御史聯名上書,參了景王、端王、忠王和其他一些宗室皇親,說他們把控東海海商,偷稅漏稅之事。
陛下大怒,責令御史台、大理寺、龍驍校及戶部聯合調查,並訓斥了幾位王爺皇親一通,還讓他們在御書房門口罰跪。
本來這事和王爺無關,但不知誰插了一句嘴,道王爺是宗人府副宗正,諸王皇親犯錯,王爺有失察之責,於是陛下就把王爺也罰了跪。
王爺體胖,身體又沉,不耐久跪,等陛下鬆口讓諸王散去時,王爺膝蓋都快腫了,硬是被幾個小太監從御書房攙扶到宮門末將手裡的。」
…………
聽到自家父王被無辜牽連,樂雲先是心疼,然後聽清楚了朝會之事,瞬時眼皮狂跳,心神有些震動。
順王是親王之尊,雖然實權微薄,但地位擱在擺著,自然知道一些宗室皇親的內幕,旁的不說,單這皇親麾下海商偷稅漏稅之事,樂雲就聽過著風聲。
北晉靠海,得沿海之利,太祖立國后,初期因為局勢原因設立海禁,太祖末年,北晉國內局勢安穩,海禁之事便慢慢鬆了口子。
之後,先帝康華帝繼位,有感國庫不豐,在部分開明官員的上奏下,決定開海,與海外進行貿易往來。
剛開始,只允許官方船隊出海,後來等北晉逐漸摸清海外勢力后,便慢慢向民間開放了許可權。
歷陽帝即位之初,讓親弟忠王負責宗人府,忠王為坐穩宗正位置,出頭聯合一些皇親宗師,弄了幾個大船,組成船隊出海貿易。
本來,這是忠王的拉攏之法,只是小打小鬧,並未放在心上。
結果後來因為生意做的順遂,船隊利潤逐年上升,規模也越來越大,忠王和宗室們因此賺的盆滿缽滿,肥得流油,對這聚寶盆一樣的船隊也開始重視起來。
幾年前,景王和端王嶄露頭角,開始初現奪嫡之勢,忠王為了討好未來的儲君,便拍板把兩位皇子也拉了進來,參了船隊一股。
出海貿易收穫頗豐,又能和宗親們打好關係,端王和景王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二王加入后,船隊有一群皇子親王罩著,聲勢規模愈大,短短時間,就成了北晉有數的幾個大船隊之一。
…………
本來事情到這,是一個不錯的結果,上有靠山護著,本身資金充足,只要不遭大型變故,船隊將來的生意肯定蒸蒸日上,忠王他們也將得到源源不斷的分紅。
然而,貪心不足蛇吞象!
因為朝廷對海商收稅過重,經常能從船隊出海利潤中抽出兩到三成的稅,偶爾戰時或者飢年,還要額外徵收一筆「護國愛民稅」,為朝廷添磚加瓦。
起先船隊規模小時,朝廷抽稅幾百上千兩,大家都還端的住,後來船隊規模越來越大,一趟就是幾萬兩銀子沒了。
眾王看著白花花的銀子流向戶部,自是心疼不已,這一心疼,就開始想歪主意。
別看他們都是宗室,除了忠王和兩個皇子外沒什麼實權,但他們在家京城住了半百之數,人脈廣得很啊。
沒過多久,眾人就找了法子,減免了一大筆稅,各家每年多分了至少上萬甚至數萬兩銀子。
東海海商貿易,是北晉一個很大的稅收點,御史台和戶部一向盯得非常緊,換別人少交這麼多稅,早就被捅開了。
但皇親船隊牽連甚廣,背後還有忠王和兩個皇子做靠山,誰也不敢同這麼多大人物開戰,是以此事就隱下來了。
直到如今,被御史台猛然掀開真相,朝堂震驚,皇帝大怒,忠王他們的這樁子買賣,算是徹底瞞不住了…………
…………
對此事,樂雲本是不必擔憂的,不說順王膽小,向來不敢摻合這些違法亂紀的勾當。
就說當初忠王組建海商船隊時,因為順王向來為他馬首是瞻,故此也沒想著藉此拉攏順王,後來船隊發財,順王想跟著入一股,但忠王看不上這個窩囊廢弟弟,不願再分出一筆銀兩,根本不理順王這茬。
當初為這事,順王還挺不高興,沒少在背後嘀咕忠王不講究,罵其闖禍黑鍋都讓他悲哀,發財的好事卻不願拉他一把,髒心爛肺,恩將仇報。
沒想到時過境遷,順王卻因此逃過一劫,沒有牽扯進海商逃稅一案,仔細琢磨,真可謂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不過,樂雲是見過他父王替忠王伯背過不少黑鍋,所以心裡也不敢完全放鬆,生怕忠王伯「義氣」,再把他爹拉進去吃掛落。
想到這,樂雲血都快涼了,此案能震驚朝野,必然事關重大,想也知道,那船隊規模龐大,漏稅數年之積,恐怕有百萬之巨。
如此驚人數額,朝廷就算有意包庇,也得推出幾個拿得出手的人來頂罪,景王、端王是有望儲位的皇子,除非歷陽帝厭棄,肯定是不會當替罪羊的。
而忠王是歷陽帝親弟弟,宮裡又有太后替其張目,出事的可能性也不算大。
反倒是他爹順王,有親王之職,又無實權於身,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正好分量足夠也方便處置,是頂罪的最佳人選之一。
至於順王是否無罪,反倒不用過多在意,你以為他替那些忠王背的黑鍋,又是哪件是真的,皇帝屬意,你還能硬著骨頭不低頭?
…………
樂雲慌了,生怕此事成真,一心趕緊和父王商量,無論如何不能背這黑鍋。
上百萬兩銀子,這是夠殺頭抄家的罪過,順王府絕對撐不住…………
於是,等弟弟們把順王扶到後院卧房,樂雲攆走了幾個小的,只留下二弟樂風和親衛統領鄂高,關上房門,把自己的擔憂說了,然後有些緊張的看向順王。
「父王,忠王伯不會真的把您牽連到這樁案子里吧,咱們王府可擔當不起啊。」
此話一出,順王還不待如何,二爺樂風先變了顏色,咬牙破口大罵道。
「樂濟(忠王)他敢,平常也就罷了,這可是抄家重罪,他要還推給父王,就太他媽欺人太甚了。
惹急我去敲御鼓,當著文武百官把他的那些破事全傳出去,魚死網破。」
順王被二兒子的反應嚇了一跳,沒好氣的罵道:「嚷嚷什麼,看把你能的,還敲御鼓,你倒是去啊,你要是真有這個膽量,老子舍了全家老小同你干。」
樂風被順王罵的抬不起頭來,順王懦弱膽怯,生的幾個兒子也都沒啥出息,
長子樂雲還好,多少還能幹點正事,次子樂風就差不少勁了,只知吃喝玩樂,性子又暴躁無智,遇到事就會咋咋呼呼,話說的嗷嗷叫,真讓他去,他又沒那個膽子了。
連同下面幾個還沒長起來的小的,所有兒子中順王就討厭次子這個衝動無腦,敢言不敢行的性格。
平日碰上都要訓斥幾句,今天他在御書房門口跪了大半個時辰,心裡的火正沒處發呢,樂風撞到槍口上,立刻被順王噴了個狗血淋頭。
等罵痛快了,順王火氣暫歇,剛才回頭看向最給他爭氣的大兒子樂雲,語氣變得溫和許多。
「放心吧,這事御史台捅的乾淨,忠王又是發起人,他們弄海商這麼多年,京城誰不知道那船隊是他家的買賣,證據確鑿,他絕脫不了干係。
當然,有太后陛下護著,抄家滅門肯定輪不到他,最多貶爵避避風頭,何況事鬧的這麼大,忠王被大家盯著,束手束腳,根本沒精力再來攀扯我。
我估計到最後,八成忠王貶爵,再從參股的宗室里挑兩個出來頂一部分罪,再讓他們補齊稅款,另外再罰一些就差不多了。」
……………
樂雲點點頭,聽到和自家無關,他放心多了,也有心思去打聽此事的內幕。
「父王,不是說御史台和戶部的人都讓忠王伯他們打點好了,這數年來相安無事,怎麼如今突然就被捅出來了。」
順王聞言,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咧開大嘴高興的跟彌勒佛似的。
「說來也是他們倒霉,前番晉周國戰加上慶南戰事,戶部國庫早就空空如也,後來西周賠了些銀子,但將士撫恤加封賞,到手就花沒了,再加上洪陽平叛、邊軍整備,都是不菲的開支。
從開年至今,存在國庫的銀子就沒超過十萬兩以上的,戶部尚書每次上朝,眉頭緊的都能夾死蒼蠅。
這個時候,你忠王伯他們一年幾十萬兩的稅款逃著,能不被人盯上嗎。」
「這麼說是戶部錢尚書動得手?」
樂雲有些驚訝,那個成天笑呵呵,長的同個鄉下胖財主的戶部尚書竟然有如此大的魄力。
「不止。」
順王擺擺手,笑容燦爛道:「戶部沒錢,陛下那裡也愁的慌,天天責令龍驍校給朝廷找錢。
忠王等人雖然位高權重,但還唬不住龍驍校這幫狂徒,再加上御史台也有一批無視權貴的錚臣,幾方一拍即合,合力上演了這麼一場好戲。
也是看在銀子的份上,陛下才會我們去御書房跪著,其實其背後用意,就是同忠王他們點明,這事是他同意的,讓忠王他們趕緊給錢。」
……………
原來這背後還有這麼多道道。
樂雲恍然大悟,有些崇敬的看向自家父王,滿是佩服。
是,自家父王性格膽小,行事怯懦,一向被外人看不起,有些宗室甚至背後罵他為顏氏之恥。
但在樂雲看來,自家父王雖然膽子不大,半生庸碌無為,但骨子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聰明人,尤其是那雙招子,眼力驚人,能看透朝堂風雲的背後本質,然後趨利避害。
順王能走到現在,看起來處境一般,但要和那些康華帝早死的皇子一比,他兒女雙全,妻妾成群,錦衣華食,雖無實權,但身份尊貴,日子過的愜意極了。
樂雲沒什麼野心,他目標就是像自己的父王一樣,富貴餘生,諸禍不侵。
不過從目前看來,樂雲還差順王一些道行,他心裡暗下決心,要向父王好好學習,繼承這份家傳眼力。
順王不知道大兒子心裡這些想法,不然肯定十分欣慰,他此時的心思,還放在海商逃稅案上。
「此事雖然暫時牽扯不到我們,不過事關京中這麼多宗室,真要鬧大,怕是我這個副宗正也躲不開,所以我思想著,這京城近段時間是不能住了。
老大,回去告訴你娘一聲,收拾東西,咱們一家去京郊的莊子躲躲,等風頭過了,咱們再回來。」順王說道。
「躲出去?用得著這麼小心嗎?」樂風不舍京城繁華,低聲嘟囔了一句。
順王最看不上他這副模樣,眉毛一豎,就要接著發火,幸好被見勢不對的樂雲及時攔住了。
「父王,消消氣,老二年輕不經事,不曉得裡邊的厲害,我同他說說就是了。」
樂雲安撫住了自家父王,看向二弟,教導道:「老二,這事不是你想的這麼簡單,父王作為大晉五位親王之一,事關宗室犯錯,他是能說上話的。
忠王伯雖然因為被人盯著,奈何不了我們,但端王和景王不一樣,他們入股時間短,對此事摻合的少,卻因為身份貴重,拿的分紅很多。
忠王伯被人死死盯著,這二位卻可以出來活動此事,若是他們不想把吃下去的銀子吐出來,絞盡腦汁同陛下作對,找上門來讓父王幫忙。
我們是能得罪得起這位二位皇子呢,還是有膽子和陛下叫板?躲出去,避開風口,是最佳選擇。」
…………
聽罷大兒子的分析,順王老懷大慰,自己後繼有人啊。
雖然樂雲還略顯稚嫩,但能看出一些背後道道,就說明他有這個天賦。
不像二兒子樂風,甭說自己能琢磨明白了,他大哥給它掰開了揉碎了的說,看他那懵懵懂懂的眼神,還不知道能聽懂幾分。
順王懶得理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和顏悅色的看向大兒子,笑道。
「你方才說的不錯,但還漏了一個關鍵。」
樂雲知道順王是在指點自己,很是高興:「還請父王指教。」
順王點了點頭:「你光以咱們王府的視角去分析,不算錯,但卻狹隘了一些,看問題要從大局考慮。
現在是什麼時局,二王奪嫡最激烈的時候,雙方連一杯茶、一句話都不放過,互相攻擊,尋找對方錯處。
海商案這麼大的重案,他們能不在裡面大做文章?若是弄出來什麼關鍵證據,扔到對頭身上,對奪嫡局勢豈不是大助力?
可以料想,未來一段時間,海商案絕對是端王、景王兩黨爭儲的重要發揮點,雙方圍繞於此,必然會爆發一場惡鬥,到時甚至連忠王都是裡面的一顆棋子。
咱們家若牽扯此案,還有迴轉機會,頂天就是奪爵為民,但參與到奪嫡之爭就不一樣了,一招不慎,咱們全家都得跟裡邊陪葬。」
話盡如此,不用順王再多說,樂雲、樂風都明白了此事的風險,不敢多待,立刻去通知家裡人收拾東西。
甚至謹慎的樂雲覺得,去京郊還不保險,他們家在慶州有個別院,不如去那躲躲,對外就說去探親戚。
順王想想,覺得謹慎一點也沒錯,便點頭應了此事,樂雲兄弟離開前去準備,順王則交代鄂高。
「派人給宮先生傳個信,讓他把此事告知一下顏將軍,讓他有所防備。」
鄂高不解,顏魁雖然身在邊疆,但也不是沒有消息渠道,旁的不過,大將軍狄毅肯定不會瞞著他,如此朝廷大事,恐怕狄家早就派人去肖關告知了,他們王府再去送信,豈不是多此一舉。
順王本來懶得同這憨貨解釋,但想了想還是提點了幾句:「顏魁年紀輕輕就為軍方重將,未來很有希望繼續晉陞,像這樣前途光明的人,咱們要細心交好。
本王當然知道顏魁會從他處得知此事,但不妨礙咱們送信給他,這信送了,哪怕他不承咱的人情,卻也知道本王是誠心與他結交。
再加上咱們兩家合夥做生意,就得多來往,以後類似的京城消息,都要給肖關送去一份,時間長了,咱們王府和他的關係自然而然的就親厚了。」
鄂高點點頭,明白了順王的用意,連忙出去安排人送信。
次日,順王同宮裡打了各種招呼,帶著家人就跑去了慶州。
因為怕被端王他們找上門來,順王走的很急,甚至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收拾齊整,就先帶著人上路了,留下管家收拾好剩下的東西,再趕路追上他們。
順王剛剛離京時,不少官員都暗笑他膽小如鼠,但過了幾日,端王和景王二黨爆發,朝堂之上亂得不可開交,官員們才心生懊悔,生恨自己怎麼沒跟著順王他們一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