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起烏沉(四)

兔起烏沉(四)

丑時過半,蘇綠幻只覺得周身置於萬丈玄冰之下,耳邊都是和著疾風漱漱而落的垂雨聲,她的眼皮很重,渾身皆是冰涼,甚至連鼻翼下呼出的氣息都如同冰水一般拍打在雙頰。

待過了很久,她覺從心口處蜿蜒而出一道真氣,如紫藤花蔓一般。那真氣卻是只頑皮的猴兒,對她此刻命懸一線的痛苦視而不見,兀自從心口跳到了肺腑,緊接著又是四肢,她不由得『啊呀』一聲,用力抬了抬手,想扶鬢暫緩這傷痛。恍惚沉睡中,只覺手腕子虛弱乏累,心臟周圍像是有幾隻雀兒不停地跳躍歡吟,跳著跳著便到了四肢處,但卻不是雀兒,而是她自己的青筋。眼瞼沉重萬分,周身血液漸呈凍結之勢。

又過了許久,那股流竄其間的霸道真氣仿若有了些許回暖,又從四肢慢慢融回了心口處,她幽幽遠盪的那縷神思漸若清明,驀地大睜雙目,迅速坐起,四下一顧,有些茫然無措。她只覺胸口處仿若被巨石碾壓般沉痛無比,不由再次『哎呀』一聲,淤血自口中嘔出。

她回看棲身旁坐的鬼荼,見她臉色比傳功之前更加凄白,不由得心下一赧,心頭萬分羞愧與難言,只得將雙腿從床上旋下,想朝著這邊邁步而出。

又一聲凄厲的嚶嚶痛吟,她這才發現四肢雖可移動,但卻不大受她使喚,短短几步卻如刀尖踱步,步步震顫。

耳邊響起鬼荼越發凄涼無比的語音:「我雖非世間絕頂高手,但近乎七成之力,就憑你那粗淺底子,若能此刻動若雷電,豈非是我鬼門聖功無用!」口氣很是不悅。

蘇綠幻臉上並無驚色,只是慢慢抬手推了一掌,雖臂力有些虛顫,但確比之前輕而易往,來去之間,周身仿若被一片輕輕的彩雲托住一般,出手很是爽利。

天下武功,殊途同路,人起於幼童,習武練氣,內力若是水漲船高,周身則愈是若雲行之輕,這也是為何高手方步輕盈,而末流武者卻足踏紛重的原因。

她不語,垂著手靜默在側,待覺周身稍有活泛,艱難步至鬼荼面前,伏地而跪,拜了三拜,這才道:「小女子本不應受前輩此番大恩,然卻有為難之處,需借您的助力,且請您放心,待我了卻心愿,前輩所請,晚輩便是拚卻性命,也定為您辦好。」

鬼荼眸如沉海,抬手道:「起來吧。」

蘇綠幻依音而立,但雙腿戰慄,仿若一片隨時會被勁風吹走的雲。

鬼荼指了指腳邊木椅,抬眼示意她不必這般恭謹。

蘇綠幻輕點頭,也不推辭,走去慢慢屈身坐穩,長吐一口,胸口重悶微緩。

鬼荼也不瞧她,幽厲地問道:「你可聽過鴆骨之毒!」

蘇綠幻面色一白,張口片刻,卻沒有聲音發出。

「看來是知道的。」鬼荼輕抬一臂,語氣淡若浮雲,「鬼煞這毒名為『鴆骨』,為天下九大奇毒之一,乃是藥王谷煉毒宗師---唐鏡所制,一經問世,便因其霸道難解之品成為無間地獄中刺客殺手們頭好,那些終日躲藏在烏糟爛泥,詭譎渾水中的汲汲營營之輩,無一不對此一奇毒展開了瘋狂的奪取。江湖中人,本就無牽無掛,根若浮萍,為錢、為名、為利、為了集結神功之大成,出手自是無所不用其極。那唐鏡本將此毒視為平生最得意之作,眼見因一己之力,武林紛爭漸起,縱然他並非嗜武之人,也慢慢品出了些危險的氣息,便在此毒問世兩年之後開始著手研製解藥。那些憑此褫奪人命,強取財富、權柄、神功的魍魎迷鬼們,哪裡肯讓他斷了眼前的進階之路,於是禍水回引,竟在一個風雨之夜,締結了大批暗渠毛刺強行闖谷,黷武之下,那唐鏡終嘗這反噬之味,烏髮尚未及白霜所覆,便一條小命嗚呼哀哉,了了此生。而藥王山谷也隨著那夜漫天的焰火,灰落荒蕪山澗,祭了九州八山。藥王谷之名遂也漸漸淡出了後輩之人的口耳相傳。江湖浩浩湯湯動蕩不安多年後,隨著遺落在江湖中的『鴆骨』日趨稀少,這毒便也漸漸不再為人所知。」

房屋本瑟瑟立於山澗風口,無一磚一瓦,多為土坯木樑,且成昏黃之色,而此刻屋內一切擺設仿若漸漸變得渺小,在蘇綠幻眼角處漸趨迷亂和后隱,她漆黑的瞳孔中只剩下了無邊的悚動和不忍。

待過了很久,她開口道:「若是良醫....」

鬼荼苦笑一聲,打斷她道:「世間『鴆骨』只餘一枚,此刻已然在我腹中,攪合成了血肉。」

蘇綠幻戛聲而止。

「縱然尊師在此,怕也無能為力了!」鬼荼含糊不清加了一句。

蘇綠幻聽及,抬眸輕點了下頭,卻覺周身虛弱無力更重幾分。

風波一動,桌上正在滴油的燭火起了兩聲清脆的『爆響』,火苗左右搖曳,使得屋內靜謐的氛圍更加凄厲。

鬼荼間或眉蹙,又道:「我能暫活至此,已為不易,若然再有妄動,加劇毒液漫至心肺,只怕等不到與她相見之日,便已挺屍當下。」冷風拂窗欞而入,她素手覆口,輕咳幾下,勉強將喉間腥甜壓了下去。

蘇綠幻心想:「這『鴆骨』之毒,傳聞如遊絲一般,攀附骨骼經脈之中,動之便如千萬細薄刀刃在同時剔骨削肉,等同凌遲,這幾日連番與人相鬥,也不知她是如何強撐至斯。」

她眼見鬼荼身形愈發瘦削,若泊停在山澗的月光般脆弱不堪,嬌弱軀體隱在寬袖的衣袍之內,越發孤冷寂寞,心頭一陣不忍,瞳框中便有熱流向外簇擁。

她想了想,穩了心緒,終於幽幽說道:「寒姨,幻兒尚有一事還未與你講明。」

鬼荼只微怔了稍下,很快複色問道:「何事?」

蘇綠幻當下將她與顏慕白在賀蘭山堡所經之事,輕聲一一道來,待到了那兩具枯骨之時,卻是斟酌了幾次,才將事情完滿交代清楚。

鬼荼靜靜聽她說完,臉上神色隨著幽幽的光芒忽明忽暗,只是卻也沒有嚎啕之態,待過了很久,她喟嘆一聲,道:「經年以前,便已有了結果,不過親耳聽你說出,也算是了了我一樁心事,多謝告知。」

蘇綠幻不免心頭更加酸痛,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能撫慰於她,只是輕點下頭,口中模糊不清地回了一句:「那便好!」

鬼荼又道:「如今我已然只存三成功力,只能自保,待救助玄月之後,怕是毒入腔肺,藥石無用。報仇一事,只能託付與你。」言畢,她掀起寬大的衣擺,將擺下已然拼接而好的細娟無聲遞上前去,「此便是秋影安口中所說的錄文孤本,她也確然沒有猜錯,我母親才是自寒葉先生而起,代代相傳之人。門中歷代鬼伯要麼真的姓『寒』,要麼是與真正的寒氏後人結為秦晉。」

蘇綠幻不免直覺荒唐,只聽鬼荼繼續往下說道:「這中間卻是有個口耳相傳的典故,說是當年寒葉先生之所以能夠名鎮武林,創下這豐功偉業,最初並非為了與江湖正道分庭抗禮,而是為了集結武林,振臂一呼,起兵攻入皇城,改旗易幟,淘換江山。」

這就有幾分稀奇了,江湖中人多以豪傑英雄自稱,於巍巍皇權大多不屑一顧,聽及此,蘇綠幻不免對那寒葉更加鄙視,連眼中也不自禁流露出了一些不齒之意。

但思及他的身份,又想及斯人已逝,卻仍惠及自己當下,覺得自己不只像個大吃八方的和尚,更像只吃肥丟瘦的刻薄鬼,隱在寬大袖口內的指甲忍不住反立為刺,颳了自己一下。

「聽母親所說,此人乃是皇家之脈,但真假就無人知曉了,只是後來起義尚未開始,他便溘然而去。」

聽到這,蘇綠幻終於明白寒家因何定要代代相傳了,想來這些也只能是那寒葉先生思想中追求『血脈正統』的迂腐念頭在作祟。

鬼荼道:「你過來將這些都記在心裡。」

見蘇綠幻有些猶豫,她又道:「我傳你功夫,你為我所驅,公平的很,誰又焉知不會因此而誤了你的一條小命。你如今只是我手中的一把刀,不必自尋煩惱!」

蘇綠幻低低回了聲『是』,盯著腳尖等了等,自覺真氣漸趨平靜,周身復原之後,這才小心翼翼向前,彎腰細細背誦起來。

待蘇綠幻抬頜而後,鬼荼以袖做帚,掃細娟入盆中,又啟捻雙指,如利刃一割,搖曳燭火由明至暗,又由暗至明,倏爾風入,盆內火旺,熊熊燃燒起來。

「寒姨,你這是?」蘇綠幻頓感大驚。

「一個門派的起落更迭,不只會對浩瀚廣袤的江湖帶來影響,更代表了一個時代的轉變和遷徙,如今神鬼門日漸式微,屬於它的時代已然將要落幕,縱然此功真有翻天覆地之功,也需所持之人有經天緯地之能,由此才能相得益彰,若是將此物落入鬼煞等人手中,用其犯下罄竹難書的罪孽,將這江湖化為巢焚原燎的人間煉獄,那便不如交至你手,至少不會禍及門中弟子。」鬼荼娓娓道來。

蘇綠幻點點頭,雖然可惜,卻也深覺此話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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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爐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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