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小姐華袍下的瘡孔
當天晚上,急雨陪著顧念珠直到晚飯時分。
「你家裡人呢?」急雨問,「我來幫你聯繫他們。」
顧念珠神色一冷,偏過去,回答有些生硬:「我沒有家人。」
醫院的飯菜並不合顧念珠的胃口,而她又不肯和家裡人聯繫,急雨提議之後由自己每天來醫院送飯。
七月流火,顧念珠有些過意不去,但急雨執意如此。
她是為了幫自己才被撞,而開車撞到她的人又是自己的小舅舅,於情於理,急雨都應該好好照顧她,直到安然出院。
「不用了……」顧念珠委婉道,「這樣的話太麻煩你了。」
「沒關係的。」急雨笑著說。
自此,急雨一天三次朝醫院跑。另外英語補課每天照舊,僅僅三天,急雨覺得自己瘦了好幾斤。
閑下來朝著鏡子一看,發現並不是錯覺——不光是瘦,而且也晒黑了。
彷彿去了一趟海邊。
她擦凈臉上的水漬。
五點四十分。她該做晚飯了。
她煮了皮蛋瘦肉粥,先盛起一部分進保溫桶,才把剩下的盛到碗中,開始吃晚飯。
吃完后,換上鞋,拎著保溫桶出門,鎖門時身後傳來輕喚,略帶幾分詫異:「急雨,你這是……」
她轉過頭,翟逸好整以暇地立在門口。
「你也要出門啊?」急雨笑著道。
「哦,我嘛,隨便走走。」翟逸想了想認真地給出一個回答,「算是活動消食吧。」
「哦,挺好的。」急雨說,「我先走了。」她想,既然是消食,翟逸肯定就不坐電梯了。
「一起好了。」出乎急雨所料,翟逸陪著她一起站著等電梯,眼角餘光不時望向她手裡的保溫桶。
進了電梯之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忍不住關心地問道:「你是去醫院探望嗎?難道是叔叔……」
「不,不是。」急雨連忙回答,「是一個朋友。」
「市醫院離這裡差不多兩站路,你待會兒坐60路過去嗎?」
「是打算坐公交車。」急雨笑了笑,「但不是市醫院,是×大附屬醫院。」
「那要轉兩趟車才能吧?」翟逸驚道。毫不誇張地說,跨越了半個蘇城。「你每天就奔忙於這兩點之間嗎?」
急雨意外地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
翟逸一下子有些尷尬,解釋道:「你開門關門的次數比之前多了好幾倍。」不解釋還好,一解釋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多此一舉。
「是我出入動靜太大了?」急雨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不是。」翟逸連忙道,「我們是對門鄰居,肯定多些能聽到些……」他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頭,什麼跟什麼啊,這一番話簡直讓人聯想到竊聽狂。
「嗯,說的也是。」急雨沒有想太多,笑著回答。
電梯到了一樓。門開了之後,她問翟逸:」你就在小區之內散步嗎?」
「不……不一定的。」翟逸說,「要不我陪著你一塊兒去看你朋友?」
「啊?」急雨有點懵,「你不是飯後消食嗎?」
「對,陪你一塊兒去醫院也是消食嘛。」翟逸的話有理有據:「等你回來的時候不知道都幾點了,還是我陪著你一塊兒吧。安全些。」
其實她已經這樣來回好幾天了。
但急雨知道翟逸是出於好意,不好斷然開口拒絕,只委婉地問他:「那你消食消太久家裡沒關係嗎?」
翟逸生怕聽到她拒絕自己,聽聞急雨這麼說早已喜不自禁,面上卻淡定地回答說,「那有什麼。中考都結束了,我又不會弄得太晚,他們有什麼不放心的。」
也是,他一向節制而自律。
這一點,跟自己倒是有些類似。
但畢竟是不同的。
翟逸的自律,是出自良好的教導養成的性格。而她,被生活早早教會了自製。她不得不學會把控自己的生活。
「你那個朋友是九中的同學嗎?」
急雨覺得這個問題無傷大雅,便說:「嗯,她也是九中的。」
「他……情況嚴重嗎?」翟逸斟酌著小聲詢問道。
「還好。應該不到一周就可以出院了。」
看樣子不是嚴重的病症,只是外創而已。估計是骨折之類的。
「你每天都去給她送吃的?」
「應該的。」急雨說,「她家人都不在身邊。更何況……她是因為我才……」
翟逸睜大了眼睛,繼而小心翼翼猜測道:「出了車禍?」
「嗯。」急雨點點頭。提及這個她還心裡欠安。
翟逸不再說話。
陪著急雨到了醫院之後,他站在病房門口,沒有進去。
「我在這兒等你就行了。」翟逸笑著說。
急雨不禁心生感激,」好,稍等我一下。「
她其實有考慮到顧念珠可能不想見到生人的。誰知他把她所顧慮的先一步提出來了——不得不說,翟逸真是個善於體察別人的細心男孩。
推開門,她傻了眼。顧念珠的病床前圍著兩、三個大人。好像起了爭執。其中的那個女人回過頭來瞥向急雨,眼神十分銳利。
急雨當場怔在那裡。
顧念珠循視過來,「急雨。」臉上殘留著激動后的紅韻。
「這是怎麼回事?」急雨一面問,一面朝後退,並朝門外喊了聲:「翟逸!」
立馬有人聞聲推開了門。
屋裡的人全愣住了。過了片刻,顧念珠才反應過來:「翟逸?」
「你怎麼在這裡?」兩人同時問道。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急雨目光巡視了一圈,「念珠,他們是什麼人?」
顧念珠指著床左邊的那個中年男子和剛才回頭的那個女人,介紹道:「這是我的爸媽。」急雨聽了,微一頷道:「叔叔,阿姨。」翟逸也做出了相同的示意。
此時急雨發現旁邊還有個沒被介紹到的男人穿著白大褂,那就是說,是這裡的醫生。但並不是顧念珠的主治醫生。
顧念珠介紹完父母后立即介紹他倆:「他們是我在九中的同學。金急雨和翟逸。」
顧念珠認識翟逸?
急雨嘩然。
難道他們是同班同學?
這麼說起來,顧念珠也比自己高一屆。
急雨感受到顧念珠父母朝這裡看過來,微覺不適。雖然此刻十分客氣和藹,但她想起剛進門時顧媽媽略帶凌厲的那一眼,感受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迫感。
翟逸則顯得自然很多,他落落大方地朝他們打招呼:「顧叔叔,文阿姨好。」
顧家父母不禁互視一眼,顧母問他:「你怎麼知道我姓文?」
「我是顧念珠的同桌」翟逸很有禮貌,「聽她說起過您。」
翟逸贏得了她的好感,顧母的態度變得和善起來。
念珠瞥見了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急雨,旁若無人地問她:「今天給我帶什麼好吃的來啦?」
「哦,是皮蛋瘦肉粥。」急雨說。
「太好了!」顧念珠說,「我早就餓了。」
急雨聞言,將保溫桶放在了床頭櫃。
顧母瞥了眼不禁柔聲問道:「這幾天都是你在照顧念珠嗎?她好端端地怎麼會出車禍,你怎麼不聯繫我們來呢?」
「媽!」顧念珠出言制止。
顧母一連串的問話,令急雨有些局促,「因為……」
「因為我出車禍時正要被急雨目睹,然後她把我送到醫院來的。」顧念珠截了急雨的話,然後有些不耐,「不是已經跟你們說過了嗎?」
「那真是要謝謝你了,你叫……金急雨是嗎?」一直沒有說話的顧父開口道。
「是的,叔叔。」
「你怎麼不第一時間想辦法聯繫家裡呢?」顧母轉而去說自己的女兒,」或者,讓你同學幫忙打個電話給家裡也好啊。要不是你黃伯伯……」顧母看了看旁邊的白大褂男子,「我們都還不知道你……」
「好了,」顧父勸住了顧母,「有什麼咱們回家再說。」
面對此情此景,急雨深覺自己和翟逸不宜再留在這裡。
「我們先走吧。」翟逸在她身側,小聲提議。
急雨點了點頭。
「顧念珠,你好好養傷。」翟逸說,然後朝著屋裡的三大人點頭致意,「叔叔,阿姨我和急雨先回去了。」
「急雨,你的保溫桶。」顧念珠道。
粥都還沒有喝。
「沒關係,我明天來取。」急雨對顧念珠說,「我明天再來看你——叔叔,阿姨,再見。」
急雨先於翟逸一步邁出病房,翟逸加快幾步跟上,他看了看手錶,「才剛剛七點。要不要去吃冰沙?」
「不了。」急雨搖搖頭,「今天布置的練習不少,我得早點開始做。」
「好吧,」翟逸不再勉強,「那我們直接回去吧。」
急雨應了一聲,和翟逸並肩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來:「世界真小,你和她居然是同班同學。」
「是同班同學中的同桌。」翟逸道,「初三時我們做了整整一年的同桌。」
翟逸開學就要去一中讀書,不知道顧念珠考得怎麼樣。
她隨口一問,誰知翟逸神情一頓,隨後輕聲道:「應該……不太滿意吧。」
不太滿意?急雨一下子想到了方才病房內的劍拔駑張。
翟逸也靜默了下來。
顧念珠的成績一向不差,可最終出爐的結果令所有人驚詫。也許除了顧念珠自己,只有他知曉其中的原因。
大概一個多月以前,他們在琴行見過一回。那是放榜前幾天。
「我想依你的成績上哪所高中都沒問題的。」顧念珠笑著說。
「你呢?」翟逸滿懷擔憂地看著她。
「我嘛,」顧念珠開始琵琶調音,和著短促的弦音回答道,「畢竟我的物理一直都不太好。」
「即使是這樣,你憑藉擅長樂器的優勢,上一中也不是難事。」翟逸說。
「我爸媽只讓我把彈琵琶當興趣。」顧念珠搖頭,「我根本沒有做藝術考核。」她低頭一撥琴弦,岔開話題:「老師怎麼還沒來?」
翟逸沒有回答,思考了片刻,他還是開口問道:「為什麼?」
「什麼?」顧念珠不解。
「你最後一場考試提前交卷——足足提前了一個鐘頭。」翟逸說。考試時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瞥見顧念珠整理好書包從對面的教室走了出來,不等他細看,身影閃進了樓梯轉角處。
翟逸的話令顧念珠的琵琶聲戛然而止。她抬起頭,定定望著他,隨後朝他眨了眨眼睛,「噓,給我保密。」
「當然可以。」翟逸倚在鋼琴邊,手指流連黑白鍵發出悅耳的樂聲,他停了動作,問:「可是……為什麼?」
顧念珠由此斷定,翟逸骨子裡絕對是個執著的人。
她低頭思忖了一瞬,道出心中所想:「讓父母習慣你的優秀其實算不得一件好事。彷彿不能給他們帶來榮耀,你……就失去了價值。」
父母殷切的期盼有的時候確實令他頗有壓力,但翟逸覺得:一直優秀下去,又有什麼不好?
他反問顧念珠。
「一直優秀,有什麼不好?」顧念珠神情古怪,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從小到大,我都在他們的手掌心裡。我的每一屆班主任,都是他們的朋友或熟人。每一屆,接下來,他們又給我安排好了,上一中。接著,讀哪個班,坐第幾排,和誰坐,在班上平時和誰來往,都要受到他們的管控,我的一切,必須得到他們的許可才行。」
翟逸很是吃驚,相比之下,父母給他的自主與自由,平時不察,此時盡數顯現,令他感激莫名,同時對顧念珠抱以深深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