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朱牆宮深

第二章 朱牆宮深

「父親——」

燕帝平復了一下心緒,忍住了對面前這個人動手的衝動,道:「你母親剛去,你便毀了她心愛的梅園。你,可知罪?」

「何罪?」聲音不深不淺,冷若寒冰,「既然母后已經不在了,那這梅林留着又有何用,不過是徒增些悲傷罷了。我毀了這傷人心懷之物,又有何不妥之處?」

燕帝見慕容瑾此番態度,便再也壓不住怒火,玄色大袖揮去,將慕容瑾掀到在地。慕容瑾受了那一襲袖風,一時覺得胸內氣血翻湧,忍不住噴出一口血來。燕帝心中一驚,自知剛才自己用力過猛,卻也只是淡淡吐出兩個字:「孽障!」

慕容瑾忍着疼痛捂住胸口站起來,道:「父親是在怪我毀了這片梅林,還是怪我毀了您對母親的一處念想?」

見燕帝眉間一蹙,慕容瑾又道:「若是後者,父親理應不該怪罪於我,畢竟,父親才是毀了這一切的真兇,不是嗎?」

空氣彷彿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周遭一下子靜得天昏地暗。燕帝的身子不可察覺地一震,是已經知道了嗎?是啊,他那樣聰睿,又怎麼會瞞得住呢!燕帝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年僅八歲的兒子,那雙清澈不見底的寒眸,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又或者作出什麼解釋。又或許,什麼都不重要了吧。

燕帝轉過身去,聲音有些低沉,道:「阿瑾,有些道理你要儘早明白。有些事,是如何堅持也無法改變的;有些事,是你即便不願意也必須去做的;有些事,是你縱使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也無法決定的。」

慕容瑾眼角發酸,忍不住流下兩行眼淚,暈開了血跡,哽咽道:「可是,憑什麼——」

憑什麼!憑什麼要讓北齊作為這個亂世的犧牲品!憑什麼要讓他的母親承受這樣的痛苦!憑什麼要讓他小小年紀就要忍受喪母之痛!難道僅僅是因為不得已?難道你九五之尊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

燕帝轉過身去半蹲著身子,捏住慕容瑾的雙肩,「所以,你要變得足夠強,強到不受任何人的牽制,強到可以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你父親雖然是大燕的皇帝,但依然有許多身不由己,所以,你要變得比父親還要強。而不是在這裏毀一片梅林來讓別人看你的笑話,你——可明白?」

燕帝見慕容瑾不說話,又厲聲問道:「明白嗎?」

慕容瑾仍是雙目緊閉,一言不發,燕帝正要惱怒,卻忽見情形不對,立即接住了慕容瑾側傾的身子。燕帝抱着小小的身子快步朝外走去。走到東顯身邊時一腳將他踹倒在地,怒道:「去找太醫,然後去刑事房領二十個板子!」

「是。」

皇后殯天,舉國同悲,全城一片痛苦之聲。

大悲樂奏了七日,七日之內,全民著喪。文武官員七七四十九日內,摘纓冠,著素服。帝輟朝七日,為後守靈。第七日,后万俟氏葬於東陵,帝親送之。全國禁樂宴三年。

皇四子瑾,德孝有嘉,為母守陵三年。

因為國喪,這大滅北齊之宴也生生地被推遲到了三年後。全國又是歡聲笑語一片。

同樣是冬日,三年前的這時,風雪瀰漫,雪綢素紗纏繞着每座宮殿;而今,碧空萬里,茜素紅紗宮燈掛滿了宮檐樓角。

似乎攻破北齊王城都還是昨日的事,那些文武功臣飲酒談笑,說不完的喜悅。

「聽說上將軍不到兩月便攻下了北齊十座城池,甚是威武呢。」

「是啊,多虧了上將軍,我大燕才得以開疆拓土至南如此啊!」

「聽說那北齊王室倒也都是一堆硬骨頭,拒不投降,一個接一個從宮牆上跳了下去,場面極為壯觀吶。」

「可不,自刎的自刎,跳樓的跳樓,一個都不剩呢。」

「倒是可惜了北齊的那位大皇子,當初寫的那一手好文章,當真是驚絕呀!」

......

天邊的最後一抹銀光被夜色吞沒,月華如練,輕輕揚揚地潑灑下來,萬物隱隱地泛著白光。

夜宴,文臣武將分列兩邊,大殿內燈火通明,觥籌交錯,燕帝一身華服身居高位,頗有一番睥睨天下之態。

北齊啊,當初國力強盛之時就算是大燕也要忌憚三分的。如今山河破碎,王室盡亡,再怎麼風光無限,到這番地步,也不過是供人茶前酒後談笑幾句罷了。再怎麼風華絕代的人,一招風雨飄搖,豈知就成了那黃土隴頭的枯骨。

在這樣的亂世中,每個人都拼盡全力想要活下去,為了活下去而不擇手段,為了讓自己活下去而讓別人活不下去。人,就是這樣的自私和殘忍。生,比什麼都重要,因為如果死了,就什麼都不是了。可既是亂世,生,又談何容易。你永遠不知道這條路有沒有下一步,不知道誰會擦亮了匕首插進你的胸膛,

不要相信人心,人心是這世間最醜陋的東西,隔着肚皮,哪裏曉得它是黑是紅。

這宴中談笑間,早已有人磨好了袖刀,等著誰一步不小心,取誰的性命。

慶功宴后便是一場大雪,如同那春時的柳絮,飛飛揚揚落了滿城。銀裝素裹,好似雪國。但因年節將至,所以王城中還是熱鬧得很。

宮道上來來往往的宮娥內侍比往日多了些許,都是腳步匆匆卻面無波瀾,為了年事而奔走於各宮之間。綉金的八角紅紗宮燈漸漸掛上了屋檐宮梁。織室的檀木架子上整整齊齊地擺放着按例為各宮做好的新衣,已有宮娥陸陸續續地拖着漆盤送去各處。

慕容瑾剛回到宮中,對周圍的一切還不是很熟悉。不過浮月宮還是走時候的那樣,只是園中的樹木都長高了不少,原來種著幾株蘭花的地方如今換成了幾叢金鑲玉竹。

「來人。」

話音剛落,便有幾個穿着墨綠色宮袍的年輕內侍踩着碎步走來,躬下身子齊聲道:「殿下有何吩咐。」

「抬起頭來。」慕容瑾朗聲道。

幾人聞聲,小心翼翼地微微抬頭。

慕容瑾看着眼前這幾個較為面生的內侍,微微蹙眉:「東顯呢?」

幾人互相對視片刻后,方有一人上前半步道:「回殿下,自殿下走後,東顯便被派去了未央宮任職。」

慕容瑾隨手拈了一片枯葉冷冷道:「知道了,下去吧。」

「是。」

指尖的枯葉無意間已被碾得粉碎。未央宮?冷宮,那可不是人待的地方。

不覺間已往未央宮方向踱去。忽來的一陣冷風灌滿了雪白的披風,慕容瑾不禁攏了攏領口的狐尾。

聽說那未央宮幾朝前也是一位皇后的住處,不知怎的,幾經風雲,也就成了如今這番光景。

記得五歲那年,他為了追一隻渾身雪白的小貓來到了未央宮。當姑姑找到他時,彷彿遇到惡鬼似得抱起他就跑出了好遠。母後知道后,從未那樣嚴肅道:「阿瑾,你要知道,這宮中有太多是非之地,一步誤入便是萬劫不復。這裏有太多人在盯着你,你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成為最後害了你的利箭。切不可再這般亂跑了。」他那時雖不懂其中深意,卻也從母后眼中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於是便再也沒有去過那等地方了。

如今再到這裏,倒也別有一番感悟。

大門上朱漆掉落,蒼紅斑駁。楠木大匾上幾個貼金大字已泛著黯黑色,依稀可看出「未央宮」幾字。未央宮雖無人居住,卻還是形式地派些宮娥內侍來看守打掃。其實就是一些得罪了主子的奴才被發放到一處兒,終身囚禁在此。宿在宮中的廢棄破屋裏,吃食往往是不夠的,又是別人食剩下的。這些人中不免有些強橫的,力氣大的便得以多吃些,體弱的往往只有白白看着別人自己餓肚子。宮中的廢井裏有多少枯骨,也是無人過問的。

被送到這裏的人,通常過不了多久便沒了性命,不是餓死便是病死,或者不小心磕破了腦袋便去了。大門雖未鎖,卻也從不敢有人逾越。除非前世積德,能有貴人來領你離開這羅剎地獄,可貴人誰會踏足這賤地啊。

慕容瑾沉思片刻,終究還是推開了那虛掩著的大門。年久失修的大門發出一陣「吱吱咯咯」的沉悶響聲。如眼皆是一派荒涼寂落,院內雜草叢生,青苔爬滿了石板。大約是因為天寒,所以屋外並沒有人。

正欲再往裏走時,卻聽見一個尖細的聲音道:「喲,我還當是來了什麼新人,原來是貴人呀。」

慕容瑾聞聲看去,只見一個發鬂斑白、袍子洗得范灰的中年內侍倚在側殿門前,那人又道:「您是哪家的公子還是哪宮的殿下呀,別怪奴才們怠慢,這不是您該來的地兒。奴才勸您還是早些離開,別讓這賤地污了您的貴腳,也別讓宮裏的人找急了。」

「我來找一個人。」

「不知貴人找的是誰?最好是今年才到這兒來的,不然奴才們可是連屍骨都找不着嘍!這未央宮帶人進來容易,帶人出去可就難了」那名內侍說着又指了指一旁枯木下的一口廢井,「那前月紫蘭宮剛送來的一人,到如今才多久,這就沒了。我看您身邊跟的想必是些年輕人,這年輕人身子骨不經熬,您也別抱多大希望。」

慕容瑾上前幾步,微微抬眸,卻不去看他,只是淡淡道:「三年前,浮月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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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人入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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