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梅泣血

第一章 紅梅泣血

「東顯,你說這枝梅花好不好看,母後會喜歡嗎?」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指著一枝紅梅問道,精緻的臉龐落上了晶瑩的雪花。一旁的內侍將身子弓下幾分,道:「娘娘一定會喜歡的。」慕容瑾眼睛笑成了月牙形狀,踮起腳尖將離自己最近的一枝梅花攀到了手中,又使勁將身子往下壓,一張小臉憋得通紅,幾息之後才聽到「咔嚓」一聲,慕容瑾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在地,好在被東顯及時扶住了身子。

慕容瑾看着手中枝椏上綴著的宛若浴血的梅花,大呼了一口氣,眉眼舒展開來,隨意撣了撣錦袍上的冰晶和花瓣。然後匆忙往棲梧宮方向奔去。東顯踩着碎步緊跟其後。

飛雪俄驟,宮道上因為來不及清掃已經積了不薄的一層雪,鞋子踩在上面,把積雪壓實,發出「吱吱」的聲音。

高高的宮牆內充斥着死寂,血腥無形無影的佈滿在頭頂上的雲彩上。在冷風寒雪的吹刮之下,那些曾經在風中半流質的穿越著的——權力,金錢,地位,殺戮,陰謀,欺騙,背叛。這些東西被凍結成堅硬的鋒利的冰刃,刺穿每個人的盔甲,劃破每個人的皮膚,鮮血淋漓,體無完膚。大約,也只有像慕容瑾這樣的孩子,才能懷着一顆乾淨透明的心奔跑在這雪中了。可是,越是這樣乾淨,純粹,便越容易被刺穿,越容易破碎。

窗外風雲翻湧,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慕容瑾緊緊地握著梅枝,跑過幾重宮門,卻在棲梧宮外的東華門外停下,眼裏似乎一下子瀰漫了雪花,再也挪不動步子。

東顯見慕容瑾停下,先是一愣,待看清眼前之事後,一時也顧不得尊卑,驚恐地拉過慕容瑾躲在牆角。東顯怕慕容瑾會過於激憤,便死死地錮住慕容瑾的身子,可後者卻倒是像個木偶般一動不動,眼裏大片大片瘋狂落下的雪花似乎將他的眸子染成了白色,沒有絲毫感情。

東顯漸漸鬆了手。

慕容瑾的墨發被風吹起,混合著雪花,幾縷髮絲貼在蒼白到極致的臉上,竟顯出幾分蒼涼之感。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又平靜下來,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下來,似乎快要湮沒一切。兩人的衣衫被雪浸濕了大半,嘴唇凍得發紫。慕容瑾木訥道:「對了東顯,我還未去找母后呢,她想是等急了。」

東顯愣愣地看着他,心想:殿下莫不是......

正想着,慕容瑾已走進了棲梧宮內。宮內,宮女內侍跪倒了一片。慕容瑾進屋時,只有皇后的貼身宮女玉笙在掩面啜泣。玉笙見慕容瑾把紅梅插在了玉瓶內,心中不免又傷痛幾分,「殿下,娘娘她......」話道喉間,卻如何也說不出口。

慕容瑾轉過身來,似乎是在對着空氣中的某一處說:「母后出去了嗎?那我過會兒再來,近日天寒,多添置些火盆吧。」

玉笙搖了搖頭,淚如雨下,:「殿下,皇後娘娘走了,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再也......回不來了。」

「走了?母後走了?那母後為什麼不告訴我?究竟是去了什麼地方,怎麼會...不回來了呢?」說到最後,慕容瑾眼裏已有淚光氤氳。

玉笙「撲通」一聲跪在水磨大理石地板上,終於忍不住哽咽道:「殿下——皇後娘娘以身殉國,宮中,已經在準備後事了。」

慕容瑾只覺得腦海里「嗡嗡」作響,眼前突然一黑,猛然噴出一口鮮血。眼見慕容瑾就要倒下。玉笙連忙扶住慕容瑾的身子,眼裏佈滿了血絲,沖着外面嘶聲力竭:「來人!傳太醫!!!」娘娘已經沒了,不能再讓小殿下有任何閃失。絕對不能。

原來,一切都是真的。慕容瑾這樣想着,沉沉地睡過去。

夢裏,世界一片雪白,一切彷彿都還是原來的樣子。陽光灑在大地上,照得白雪瑩瑩發亮。母親躺在院中的長椅上,傾國傾城,安靜地翻着手中的書卷,男孩把頭靠在母親的膝上,靜靜地聆聽雪融的聲音。父親雖然政務繁忙,但還是會抽空過來宮中,把狐裘圍在母親身上,與母親說幾句話,和男孩玩鬧幾番。可是,烏雲遮蓋了天空,狂風四起,吹散了浮花,打落了宮燈。世界瞬間顛倒了黑白,陷入一片可怕的黑暗之中。母親的胸口插著一把匕首,殷紅的鮮血把衣襟染開出一朵巨大的血色芙蓉,父親抱起母親,他拚命奔跑卻挪不動腳步,男孩拚命地呼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疼痛、無奈、絕望,把心臟塞得滿滿的,壓得他快不能呼吸。

「母后——」慕容瑾猛地睜開眼睛,死死地盯着上方的青色紗帳,明白正躺在自己的寢宮內,神色又瞬然黯淡下來。

一直守在門外的東顯聽見聲音,連忙喚了太醫一同入內。太醫捏了捏慕容瑾的脈搏,鬆了一口氣道:「殿下沒有什麼大礙,只是受了風寒,又一時氣血攻心,我會開一些驅寒安神的葯,你每日送與殿下服用便可。」東顯道了聲「是」,便將太醫送出了宮院。再回來時,慕容瑾已經穿好了衣裳在房中踱步。

東顯大驚,正欲將慕容瑾扶到榻上休息,卻聽見其冷冷道:「我且問你,你可知國內近來發生了何事,母后又為何會殉國?」

慕容瑾語氣凜冽,東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背上直冒冷汗:「回殿下,奴才不知。」東顯微微抬頭,正對上慕容瑾深若寒潭的眸子,又將頭深深埋下。好在慕容瑾也不惱,只是輕嘆一聲便往外走去,走時丟下一句「起來罷」。

東顯起身,擦了擦額頭上並不存在的冷汗,看着那個負手離去的背影,不禁覺得陌生起來。為什麼,有些看不真切了呢?

哪裏看得真切呢?到底他也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啊。

黑色吞沒了天邊的最後一點白光,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子。夜幕落,華燈上。

慕容瑾走到棲梧宮外,聽着裏面哀聲一片,本已邁出的步子又收了回來。是恐懼、害怕,還是不願意接受?他也不知道。他看着院內被素絹纏繞的枯枝,青銅燈盞上排排列列吹不滅的白色玉燭,心裏彷彿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鮮血汩汩淌出怎麼也止不住。然後有人用一大把冰雪寒霜把傷口塞滿,冰雪把傷口凍住了,把心也凍住了,不會流血了,也不會痛了。

慕容瑾眼神空洞,仿若漆黑如墨的夜,他步步後退,直到背脊貼到冰冷的宮牆,清晰的寒意傳遍全身。然後奮力地朝某個方向跑去。

「殿下——」他聽見玉笙的喊聲,夾着哭音,有些沙啞。

他沒有理會,沒有回頭,錦鞋把積雪壓實,留下一個個清晰的腳印。一陣風吹來灌滿了他白色的衣袍,獵獵作響。不知跑過了幾座宮殿樓閣,不知穿過了幾重宮門。慕容瑾雙膝一軟,終於癱倒在地。他翻了個身,面朝夜空,閉着眼睛,感受着雪花融化的冰涼觸感。淡淡的梅香和冰寒之息縈繞在鼻尖,久久不散。

「殿下。」東顯跪在地上,把頭深深埋下,聲音帶着一絲哀求。

慕容瑾睜開眼睛,艱難地支撐著起來,淡淡吐出幾個字:「把我的劍拿來。」

東顯身子一震,驚呼道:「殿下——」

「把我的劍拿來。」慕容瑾重複了一遍,語氣沉冷了幾分。

東顯只得應下:「是。」

東顯把劍帶到是,慕容瑾正在梅園中踱步,紅梅花瓣和如絮白雪混在一起,落滿他的肩頭。東顯把身子弓下,將凌霜劍舉過頭頂。

慕容瑾看着這把喚作「凌霜」的寶劍眼中似乎有流光微轉,又瞬間黯淡下來。

「錚——」利刃出鞘,劍光在風中劃出幾道好看的弧線。

東顯聽着耳邊悲鳴似的風聲和劍嘯聲,只覺得寒意四起,籠罩了全身,腿肚子忍不住打顫。

慕容瑾執劍的手在空中頓了頓,用劍尖挑起一朵梅花,東顯凝息看着眼前這一幕景,觀察著慕容瑾的任何細微舉動,默默咬牙,心想着若是生出什麼變故,便是拼盡全力也要攔下來。

只見後者眉間戾氣一現,將劍身貼近幾分。東顯緊緊地攥着衣袍,正準備將半個身子撲過去時,只見寒光乍現,那劍身一轉,往自己這邊划來。東顯大驚,連忙後退,跌倒在地。接着便是「咔嚓」一聲響,一棵不大的紅梅被攔腰斬斷,整個身子傾倒在另一株梅上,發出「簌簌」的聲音。

慕容瑾握劍的手指節發白,看到那倒下的梅樹,眼裏沒有絲毫感情。心裏有個聲音冷冷道:既然母后已經不在了,那你們,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吧!慕容瑾眉間一狠,口中念訣。奔走的步子,飛旋的劍光撩人雙眼。耳邊起伏着枝椏斷裂的「咔咔」的聲音,梅枝曳曳的「簌簌」聲和砸在地上的清脆聲響,更像是一種哽咽和嗚咽。

風中翻飛的衣袂,揚起的墨發,這樣的身法,竟不像是出自這樣的孩童。

東顯癱倒在地上,冷汗直冒,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他雖不懂什麼武學劍術,但卻也知道這樣的劍花,其他宮的殿下和宮外的世族公子是舞不出來的。東顯也聽武師說過殿下天賦異稟,但即便如此,此番此景,亦是駭人。

狂風四起,捲起殘花,漫天飛舞,好似一場紅色的雪。風散,梅花紛紛揚揚撒下,將白色的大地一點一點染紅,像是被潑灑上了鮮血一般,傾世之紅。慕容瑾用劍支撐著半跪在地上,飛雪和紅梅零星地掛在發上,一張小臉慘白得沒有半分血色,雙目卻滿是腥紅的血絲,如同嗜血之魔。身邊躺着的,是滿地的紅梅殘骸。

滿園紅梅,轉眼成殤。

幾息之後,東顯見周遭沒了動靜,才起身來準備去扶慕容瑾。卻見後者目光掠過東顯,淡淡喚了句「父皇......」

東顯也來不及去看來人,便轉身深深跪下,餘光瞥見卷龍紋的玄色衣角,才驚呼道:「參見陛下。」

燕帝掃了一眼梅園,俊逸面容上戾氣乍現,徑直走到慕容瑾面前,幾番欲言又止。見慕容瑾眼帘垂下,默不作聲,一時氣塞,抬腳便朝後者踢去。

只聞見「咣」的一聲,利劍離手,慕容瑾低呼一聲,直直跪下。這又才抬起頭來,道:「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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