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末將認為,葉將軍當年過於心軟,以至於......」

「誰給你的膽子!」勾吳侯世子突然出聲阻止了熊瀾再講下去,他聲音都不自覺顫抖了起來。

什麼情況?嬴鉞有些疑惑。

熊瀾只是輕飄飄瞥了他一眼,頓了一頓,見柳玄沒有什麼反應,繼續道:「葉將軍縱橫捭闔一生,大小戰役百十次,未嘗一敗,卻終究敗在了這事上。」

勾吳侯世子臉色有些白,似乎極度不想聽到熊瀾接下來說的話。

「侯千乘,城百里;公萬乘,城五百里。領兵鎮疆,戰時勤王。天子持劍守中央,劍鋒所指,諸侯所向。這是葉將軍最初的目的。可悠悠千年,幾經亂世,天子失其重,諸侯掌其兵,乃至於邊疆勢大,中央勢弱......」

「熊瀾!別忘了你也是諸侯之子!」勾吳侯世子尖聲大喊,其餘少年也回過神來,一個個臉上流露出憤恨懼怕的神色。

誅心之論!熊瀾輕飄飄的指出了目前的形勢,就連柳玄也被震驚到,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大膽。

可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有時候就是這樣奇怪,大家心裡都懂這樣一件事,你不說出來,這件事便可以被忽略。就像是面對著一盤棋局,黑子已經糾結成大龍,白字敗勢畢露,可你心中總有一種錯覺---你不認輸,黑子便傷不了你。

但那畢竟是錯覺。

「小子狂妄。」柳玄冷哼一聲,「那若是你,你該如何做?」

「收精兵,制實權,削藩國,平內亂。」

柳玄若有所思。

嬴鉞明白了他們在講什麼。

大燕定國之處,並不是現在諸侯鎮守邊疆的局面,那是邊疆尚為各部族統治,有土著有前朝遺族,名義上遵從大燕皇帝,實際上各懷鬼胎,伺機顛覆。名將葉杉率領大軍平定各族,太祖將功臣與姻親分封各地,拱衛大燕。這算是毫無疑問的長久之策,可如今看來,諸侯成了一顆顆毒瘤,扎在大燕這個曾經巨人的身上肆意攫取血食,天下雖大,骨枯脈斷。

楚國是大燕唯一的異姓王爵,地方千里,熊瀾卻毫不顧忌地撕開大家遮掩的傷口,嬴鉞不知是該佩服他的勇氣還是罵他瘋癲。

「若我為葉杉,當分大為小,化小為零......」

「若有叛,當何如?」

「一人叛斬一人,萬人叛屠其國滅其族,殺得千萬萬,何人敢叛!」

「哼!不知所謂!」柳玄一甩鞭子,「啪」的一聲脆響,熊瀾腳下爆起一團煙塵。

他寬厚的背影走遠了,一旁的燕翎衛也緊隨其後。

勾吳侯世子見柳玄走遠了,吊著眼角嗤笑一聲,熊瀾轉過頭,面色冷冽,「那一鞭子要是抽在你臉上,不知道你還能不能笑的這樣燦爛。」

勾吳侯世子聞言立即捂臉。

熊瀾冷笑,拉著嬴鉞走開。

「你別囂張!早晚要你付出代價!你等著!」

勾吳侯世子等到熊瀾走遠了,跳著腳大罵,唾沫四濺。

他罵的累了,摸了一把汗,狠狠地在空中揮舞拳頭。

早晚讓你不能這樣放肆!

「還疼嗎?」一道聲音不知何時,幽幽地在他背後響起。

勾吳侯世子一轉身,身旁的少年不知何時走了個一乾二淨,卻有一道黑衣身影默然而立。

那人俊秀的臉上掛著關切的笑,可世子卻覺得周圍空氣都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骨縫裡都下起了風雪。

「狐先生?」他突然感到這張臉有些熟悉,大儀宮中接待外賓的那一幕在眼前閃過,他輕聲說。

「我問你,還疼嗎?」狐偃指著他的臉,「那裡,鞭子。」

他一字一頓地道,彷彿世子臉上還存留著那兩道鞭痕,被兩個他看不起且痛恨的人打的鞭痕。

世子有些惱怒,不知道狐偃從哪裡知道了這些事,他怒道:「你什麼意思?關你什麼事!」

「我可以......幫你。」狐偃道。

「你以為我只要讓他們臉上也受傷嗎?」世子轉身靠近狐偃,眼睛里跳動起怒火,「我要他們死!要他們再也不能放肆!」

怒火冰冷徹骨。

狐偃抬起手放在世子肩上,「真巧,我們想到一起去了。」

「你怎麼想的?怎麼這麼大膽?你不怕柳將軍嗎?」

嬴鉞急切地三連問。

他們離開了隊列,穿過一道道宮門,走向各自的院落。

諸侯國世子們的訓練場所從燕京外直接搬進了禁宮外圍,只因為皇帝說了句「少年陽氣可抵宮闈陰冷」。

路上隨處可見忙碌的黃門,他們一見到嬴鉞與熊瀾就跪下行禮,嬴鉞剛開始還感到不適,在雲煌就算僕役也沒有這樣謙卑過,不過後來在熊瀾的影響下他也慢慢習慣了。

「受著就行。人們就靠著這個『禮』字活著。你若不接受,反而害了他們。」熊瀾對他說的這句話被他記在了心裡。他暗地其實把年長几歲的熊瀾看做了兄長。

「為了給走神的某人解圍啊。」熊瀾漫不經心地答到,他看嬴鉞一臉關切的責怪,一把按在嬴鉞腦袋上揉了起來,「真不知道你這個腦袋是怎麼長的,這個時候也能發獃?你說你都在大場合發獃幾次了?真不知道說你什麼好了!」

嬴鉞訕笑,一個小黃門突然不小心撞到了他,手裡端著的熱湯一下子全潑在了他身上。

嬴鉞被燙地呲牙咧嘴,熊瀾腰間天下雲在一瞬間倒著甩了出去。

小黃門哎喲一聲跌倒在地,臉色蒼白,不住地磕頭,嘴裡不迭聲道:「公子饒命公子饒命,奴才該死。」

天下雲雖然沒出鞘,可分量也不輕,嬴鉞見他被熊瀾打得滿口是血,心裡已經消了大半的氣,又見他不住地磕頭,心下不忍,拉住了熊瀾,道:「行了行了,他也只是不小心。我沒事,反正也要更衣了。」

「再有一次,我讓你血濺當場!」熊瀾冷冷盯了他一眼。

「公子寬宏大量,奴才謝過公子,絕不會有下次了,絕不會有下次了。」小黃門又磕了幾個頭,轉身就跑,突然他想起了什麼似的,轉身又道:「公子注意衣襟里,熱湯灌進去可不好受。」

「還不滾!」熊瀾一聲怒喝。

嬴鉞以為那是小黃門的關心,沒當回事。他摸了摸身上,熱湯大部分潑在了鐵甲上,只有一小部分從縫隙里滲了進去,只是溫度高,倒是沒有燙傷。

他摸索著,突然臉色一變。

「怎麼?裡面燙到了嗎?」熊瀾關心的問。

嬴鉞一臉哭笑不得,他竟然被人用近身這種方式擺了兩次道,上次是和佟千祚在市集上相遇時被人撞了一下然後錢荷包丟了,這次被人撞了一下潑了一身熱湯還往衣襟里塞了紙條,怪不得那個小黃門提醒他注意衣襟里。

「我到了,先走了?」熊瀾突然出聲道。

他二人的院落在一個方向的兩個岔路上,嬴鉞道:「那我也回去了,你別忘了小樓和你有約,你倆還要去河邊玩呢。」

熊瀾愣了一下,笑著揮了揮手。

嬴鉞目送他遠去,伸手撥開甲片,從衣襟里摸出了小黃門塞進去的紙條。

紙條被熱湯打濕了一部分,他小心翼翼地展開,一行娟秀的字跡映入眼帘:

速來望犀閣,限時兩刻鐘,過期不候!

後面還用小樓特有的筆法畫了個可愛的豬頭,不過這隻豬卻長著人耳朵,那是小樓給嬴鉞畫的「肖像」。

嬴鉞一把揣起紙條,拔腿就跑。

嬴鉞真狠自己沒有隨身的日晷,可惜就算有了也不能隨時隨地知道時間。他一路飛奔,喉嚨像火燒一樣地痛,終於瞥見瞭望犀閣十分華麗誇張的飛檐。

他鼓起最後的勁,沖了過去。

一道寒光乍現,憑空斬斷了他一縷髮絲,攔在了他身前。

一個持戟衛士冷冷地注視著他,似乎要吃人。

嬴鉞臉色蒼白,嘴唇都在哆嗦著,他感覺似乎剛在鬼門關上走了一個來回,那柄長戟好像切走了他的魂魄。

一連串嬌笑從望犀閣上飛了下來,這笑聲像是什麼命令,衛士臉色緩和,側身讓路。

嬴鉞聽出了那是小樓的聲音。小樓在捉弄他。用一柄長戟嚇唬他取樂。

他心裡一痛,不知為什麼眼淚突然涌了上來,他怕淚珠滾落,也怕門口的衛士看到,仰著頭走了進去。

他已經很累了,可還是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爬了上去,爬的短暫過程中他已經消了氣,他想著自己不知怎麼的就讓小樓生了氣,這樣子讓她消消氣也好,這麼一想,突然覺得自己好偉大,為了兩個人的友誼竟然付出了這麼多,眼眶又熱了一下子,這次不是委屈不是生氣,而是感動。

他探出頭,小樓正坐在飛檐上一臉鬼點子得意的笑容,居高臨下地俯視他,道:「怎麼,怕了吧?哼!」

嬴鉞沒回話,獃獃地走近,從懷裡掏出那張被他小心翼翼地展平了貼身收好的紙條,丟在小樓面前,冷冷道:「你叫我來有什麼事?」

小樓還是笑著看他。

突然又是一股子眼淚湧上來,嬴鉞堅決不低頭,他避開小樓視線,像是不認識她一樣,「快點說,我還要換衣服呢。」

他木著臉,心裡卻像哭了似的,感覺話都有些說不利索了。

他想著我一看到你的消息就馬不停蹄的跑了過來,還被你用大戟嚇了一跳,這是會死人的好不好,可我還是原諒了你,想和你再次一起肩靠肩坐在望犀閣上看煙火......可你卻覺得我實在逗你發笑,我付出了這麼多,你卻只是覺得好玩覺得理所應當。

他越想越生氣,仰著頭,刻意不看小樓。

「沒什麼,就是耍你玩,現在我玩夠了,你走吧。」小樓氣鼓鼓地轉過了身子。

一腔怒火衝上心頭,嬴鉞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他走到樓梯口,小樓在身後大喊:「你有本事就再也別見我!」

嬴鉞愣了一下,眼淚還是掉了下來,他悶著頭往下繼續走。

凄凄切切的哭聲穿透隔板,似乎瞄準靶子的箭,直直射向他耳朵。

他咬著牙又下了一步,然後轉身「登登登」跑了上去。

水綠色的衫子隨風起舞,飄在一角飛檐上,女孩子紅著眼睛,淚水還掛在腮邊,「回來幹什麼,我不想見你!」她大聲喊。

嬴鉞不知道說些什麼,看著她出了神,聽到她說話以為是在問他問題,獃獃地點了點頭。

「呆瓜。」女孩噗嗤一笑,又趕緊收斂了笑容,繼續狠狠地盯著他,小聲念叨。

「別......別哭了,是......是我不好。」嬴鉞手足無措。他這麼說著,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做的「不好」,只是一看到小樓哭就情不自禁先承認了錯誤。

「我問你,那天為什麼不來找我?」小樓用手背抹了抹眼淚,問道。

「哪天?」

「我約你去青驄湖的那天!」小樓咬牙。

青驄湖......嬴鉞響了起來,就是遇到佟千祚的那天,還被偷了錢荷包!怪不得總覺得忘了點什麼,原來是這個!

「我在市集上碰到了你弟弟,佟千祚,他拉著我去玩了......所以就......」

「所以就忘了我?我弟弟比我要是你的好朋友嗎?」小樓柳眉倒豎。

嬴鉞一臉尷尬,然後突然伸手摸進胸甲,摸了半天,摸出一個小木偶。

那是他那一天在市集上買到的木偶,像極了小樓的木偶。

他從買回來之後就一直隨身帶著想找機會送給小樓,可那天之後小樓就疏遠了他,路上遠遠看到他也轉頭就走,根本不給他送出去的機會。

小樓疑惑地看過去。

鵝黃色的衫子,烏蟬翼般的髮絲,的確很像小樓......就是這木偶臉上,嘴唇的丹蔻糊了半張臉,點在眼眶處充作瞳孔的黑墨也渙散開,整個一「小花臉兒」。

「你那意思是,這是我?」小樓把木偶舉到自己臉旁邊,眼睛里似乎要噴出火來。

木偶凌亂的臉和她粉雕玉琢的臉形成鮮明對比,嬴鉞紅了臉,伸手想搶過來,卻被小樓在手背上拍了一記,躲了過去。

「勉強收下了。」她揣起那個木偶,「我問你,還敢不敢丟下我不和我玩了?」

她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容,水綠色的衫子在風中飄蕩,嬴鉞突然想到他倆初遇的那個夜晚,望犀閣上女孩子問男孩子「你會不會忘記我?」

不會,此生都不會了。

「吶,你覺得我今天好看,還是以前好看?」小樓突然有些羞澀的樣子,捻起裙邊,笑著問嬴鉞。

她今天是水綠色的衫子,不是鵝黃色。

「今天好看。好看的像風似的。」嬴鉞誠實的說。

「哈,呆瓜,哪有這樣的比喻?」小樓開心的笑了起來,她拍拍裝著木偶的腰間的袋子,「今天就原諒你了!以後不管看到誰都不能忘了我,聽到沒!」

「聽到了。」

小樓還覺得不放心,湊到嬴鉞身邊,拉起他的手,小指相勾,「拉了拉了勾,反悔是小狗!反悔是小狗!」

她還念了兩遍。

嬴鉞眼裡心裡此刻都是那截潔白如玉的小指頭,勾住他的手,彷彿勾住了他此後的一生。

他心跳加快了。

小樓突然鬆開了手,一拍腦門,連聲叫道:「完了完了完了,我答應了熊瀾要去河邊玩的,我竟然給忘了!」

她摸了摸嬴鉞的頭,歉意道:「乖,姐姐明天和你玩啊,和你玩一整天。」

她成功佔了嬴鉞的便宜,沒等嬴鉞反應過來,就丟下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跑開了。

「噔噔蹬蹬」下樓梯的聲音敲在嬴鉞心裡。

他突然討厭起了熊瀾,前所未有的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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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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