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湖裡275號

第五章 東湖裡275號

很久以前,我們島城本是個貧窮而落後的海島小城。後來,政府決定將海島打造成震驚世界的經濟特區,趕超香港和深圳。於是,一時間,島城經濟泡沫橫飛,來自四面八方的政客商賈、販夫走卒、三教九流匯聚於斯,魚龍混雜。

那是個無序的時代,島城蟄伏著為數不少的五花八門的掮客,尤以土地掮客為多。他們是島城經濟發展的冒險分子與投機分子。他們心中燃燒著某種不可告人的慾念之火,或行走於黑白兩道,或行走於陰溝遍布的無名之路。他們常常以最快的速度躍入我們島城的財富榜,並成為我們島城老百姓的致富偶像。後來,泡沫破滅,他們中的一些人也常常以令人不可思議的方式在我們島城銷聲匿跡,或徹底完蛋——那個時期,我們島城絢爛的天空時常有人如鴿子一樣展肢飛翔,然後,「噗通」一聲,砸落於地,黑血如花瓣盛開……那是一個盛產故事的年代,故事離奇、精彩或者慘烈。

我的兄弟鄒健算是一名比較幸運的土地掮客。

多少年以後,鄒健開著大奔帶著我經過海府大道時,問我,「想不想拐進去看看?」我知道他指的是大道西東湖裡275號。

我點了點頭。鄒健便把方向盤一打,小車無聲地駛進了狹窄的居民區巷子。

作為島城「著名詩人」的我和作為島城「著名企業家」的鄒健走進曾經共同租住過的這幢民宅時,倍感親切與傷感。

風吹雨打,宅院已經很破舊了。

院子里遍地是枯敗的落葉,門前那棵大榕樹宛如佝僂的耄耋老人,灰色的氣根已長成了一條條粗壯的樹榦;宅子牆壁上裂出了一道道縫隙,長出了一棵棵小葉榕;木製的門窗幾乎腐蝕殆盡,留下幾根黑乎乎的框架。風在窗邊嗚咽,像一群被遺棄的孤獨飢餓的小貓哀鳴。幾個收撿破爛的鄉下農民寄住在這幢宅子里,他們說:房東老陳前些年死了,這房產留給了老陳的一個在崖城工作的侄子,那侄子一年難回島城一次,所以,宅子基本上無人管理與修整。

「還記得不?」鄒健指著二樓的一個窗口,「那間是美女老師的閨房。」又指著另一間牆壁裂了個大口子的窗子,「那一間是我倆住的。」

我點了點頭。我感覺喉嚨里堵塞著什麼,想咳嗽,卻咳不出來;眼裡也有些癢,一擦,有些濕潤。「這裡有我們永遠的青春記憶。」我自言自語道。

那一年,島城大開發。我大學畢業,應聘進了《島城晚報》做實習記者。

單位沒有住房,我只好到外邊租房子。在東湖邊人頭攢動的信息牆前,遇到了來自湖南山區的鄒健。「你找房嗎?」他問我。我看了看他,點了點頭。

鄒健二十多歲,單薄的身材,黝黑的國字臉,亂蓬蓬的頭髮。他上身穿一件卡嘰布夾克,下著一條藍色褲子,腳穿一雙黑色皮鞋。他的胸前口袋裡插著一支鋼筆,手裡提著一隻帆布旅行袋。這身裝扮是那個時代鄉村知識青年出行的標配。

「剛上島嗎?」我問他。

「上島幾天了呢,一直住旅館,吃不消,也想找個房子。」他滿臉誠懇地告訴我。

「有合適的沒?」我問。

他搖了搖頭。然後,遞給我一張小紙條,一臉微笑地說:「剛剛買了條信息……你看看,這租金倒是不高,就不知房子怎麼樣?」

我接過那張皺巴巴的小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東湖裡275號,有單間出售,月租180塊。我一看這字跡就知道是那些整天在信息牆邊上販賣小道信息的「盲流」所為——他們提供的信息一般不準,但要的信息費挺實。

我說不知這信息是真是假,這房子倒是市中心,交通也挺方便。

「要不一起去看看?如果是真的,就合租?」鄒健說。

「也行,」我說,「那就去看看吧。」

我看了一眼鄒健手裡提著的旅行袋——那袋子年代久遠,上邊有一行紅色的大字依稀可辯:大海航行靠舵手。紅字下邊是一幅巨輪乘風破浪圖。

我看著鄒健的旅行袋的時候,他顯得有些驚慌,目光里有一縷警惕。「就幾件換洗衣服,嘿嘿,幾件衣服。」他斜睨著旅行袋告訴我。

那一刻我想笑,我說,「別擔心,我不是壞人。」

我們橫過一條街,穿過一條巷子,朝東湖裡走去。

路上,鄒健問我做什麼工作?我說是記者。他便顯得很驚奇,咂了咂嘴,說:「我從小的夢想就是當記者。」

我驕傲地笑了笑,問他什麼大學畢業的?

他窘了一下,說:「沒上過大學,家裡窮,高中沒念完就回家務農了,現在是鄉里的計劃生育幹事。」

我問:「你來島城找工作?」

他搖了搖頭,臉上呈現一縷羞赧的微笑,有點結巴地說:「我是……來找……未婚妻的。」

「你未婚妻在島城?」我好奇地問。

「嗯。」他點了點頭。

我們按照小紙條上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東湖裡275號。

這是一幢明顯改造過的帶園子的兩層民宅,第一層由火山石砌成,第二層是磚混結構。園子不大,中間有棵大榕樹,樹榦撒下無數連接地面的細小氣根,樹冠枝葉伸張,宛如一把大傘覆蓋了半個園子。

「環境不錯啊!」我對鄒健說。

鄒健不以為然,說:「一般般,我們老家像這樣的環境多的是。」

「忘記跟你說了,合租是行,不過,我晚上熬夜,怕影響你。」我說。

鄒健說:「沒事,我晚上也打呼嚕,還怕影響你呢。」

這個時候,房東踱著方步,從大門口走了過來。「你們是租房子的吧?」他問我們。他的海島普通話基本上只能讓我們猜。我們點頭說是的。

房東四十多歲,他讓我們叫他老陳。透過老陳臉上那一條條刀刻般的皺紋,仍然可以感覺出他曾有一張稜角分明的臉形,自然可以想象出他年輕時應該是個海島英俊好兒郎。老陳向我們介紹說前些年島城大開發,農田徵收了。沒了田種,就靠出租這幢老房子過日子。

我問:「你老婆孩子呢?」

他嘿嘿一笑說:「我還年輕呢!」

我明白了他是個老單身,便開玩笑地說:「這麼大房子你一個人住著不寂寞?」

他聽懂了我的意思,搓著一雙又大又黑的手,說「不寂不寂,我們這裡來了好多漂亮的妹子。」他的聲音還算爽朗,雖然眼裡有些渾濁,但嘴角浮出的那縷詭異的笑容還是生動。

沒有臆想中的討價還價,我與鄒健合租了那間房。

房間不是很大,兩張木床和一張小書桌就已佔據了房間的大部分。樓板上掛著一隻掉了油漆的鐵吊扇,一看就是二手貨。我擰了擰牆上的開關,足足過了一分鐘之久,電機才吱吱呀呀宛如一頭老牛拉著一輛破車在山道上悠悠而行。

我與鄒健簡單地收拾了房間,然後,去外面買了些日用品,算是順利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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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逃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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