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回 爆竹聲聲 歲去人依舊(2)

第5回 爆竹聲聲 歲去人依舊(2)

「本宮在這兒欣賞美好的夜景,」高蝸牛低頭,微眯着眼睛,目光淡淡掃過他們每一個人的臉,看着他們方才的威風盡無,以及一點點漸漸發白的臉色,依舊是淡淡的語氣,道:「礙着你們的事兒了?」

眾太監看清其面目,都慌忙跪下請罪:「奴才不敢。」

遠遠卻聞見一聲輕笑,優雅高貴的年輕女人扶著侍女的手緩步走來,道:「本宮道是誰,原來恪兒啊,現下里賞夜景的怎都這般不俗了,今夜又無月,恪兒還要跑上屋頂去,又不知,是怎樣新鮮的雅緻?不如下來,咱娘倆兒好好說道說道?」

高蝸牛嘆了口氣,認命的躍下屋頂,跪地請安:「恪兒給母妃請安。」

容貴妃高氏照容笑着看着兒子,臨了點了點頭:「起來吧。」繼而拉着兒子的手,硬要元恪陪她散步,元恪自知逃不過,只得硬著頭皮跟着,心裏則盤算著接下來的應對之策。

「母妃不問問,兒臣方才在那屋頂上做什麼?」容貴妃拉着元恪陪着散步,卻一言不發,也不逼問,饒是元恪也不知道她想做什麼,終於忍耐不住,率先開口試探問道。

容貴妃聞言駐足,側身看他:「本宮問,你便會說嗎?」元恪恭敬垂首,又虛扶著容貴妃的手走了幾步,容貴妃笑道:「本宮有時候就不明白,你這小子,滿肚子裏頭全是心思,本宮都看不透,而懷兒吧小你五歲不錯,但未免太沒算計了些,什麼想法全寫在臉上不說,嘴上連個把門兒的都沒有!都是皇上和本宮的孩子,怎的便差這麼多!」

「弟弟還年幼,母妃不應對現在還是孩子的他,期望太高。」

容貴妃搖搖頭:「都七歲了!不小了。莫說別人,就是本宮七歲的時候也比他有心思的多了!」

元恪笑起來:「您不一樣。母妃可是夢見耀日灼身、擁有成為帝母之兆的非凡之人。」

「行了!別拍馬屁了。說說,方才在做什麼?」

「兒臣方才,遇見一位姑娘。」

容貴妃頓喜道:「姑娘?」

「是,兒臣見過那麼多位京中閨秀,知道兒臣的身份,便一個個的都變得規規矩矩,頭低低的垂著,話也不肯多說一句的,而她不同。也許,也是因為兒臣沒告訴她兒臣的身份。」

「甭與本宮說那麼些有的沒的,本宮就問你,是不是動心了?」

元恪微蹙了下眉,思忖片刻后道:「兒臣不知。」

「罷!」容貴妃恨鐵不成鋼的擺了擺手,但臉上的喜悅到底還是怎麼也掩飾不住的,她道:「問你也白問,不如著人傳她進宮來好好瞧瞧。」

正月里事忙,是以高照容想起來傳素苡入宮時已是十五之後,忽然被傳召,把素苡嚇了一跳。惴惴不安的以為是那日衝撞,現在昭儀娘娘想起來要追責了,誰知傳喚到月容殿,卻是被引去偏殿抄經祈福。好吧,這都算不得什麼罰了,抄佛經也抄不出什麼問題,便耐性子抄便是。

因着原先在莊子上長大,閑來習女紅練寫字,沒有字帖,不過是按娘親的字樣照葫蘆畫瓢,是以字並沒什麼特別明顯的書法大家的痕迹,不過個個皆小巧玲瓏,如墨色的一朵朵花朵兒一般在她筆下緩緩的一個個散開來,倒也形態可愛。

一頁又一頁的過去,竹簡之間輕微敲擊錚錚作響。大宮女清秋跟着瞧著,不禁也略有欣賞之色溢於形色,畢竟能耐著性子一刻不停抄這乏味的佛經梵語着實不易。

許久,素苡放下筆,輕舒口氣理好卷宗,對清秋福了福:「時辰不早,想必昭儀娘娘已在午睡,素苡不便叨擾,還勞煩姑姑代素苡送到。」

清秋點了下頭,微笑道:「韓姑娘放心,奴婢一定會交到娘娘那裏,姑娘還請挪步,奴婢這便讓人送您回去。」

這便回去了?素苡沒有說什麼,只微頷首,跟着清秋出了門。

彼時太子府內,下了朝後剛補覺結束的尊貴的太子殿下正在不住的哀嘆漫漫人生中諸多的不如人意,如何不如意呢?就好比說,起床正來火時,便有個討厭的老太監抱了一堆內容不同、但外表令他極其熟悉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畫捲來找他:「這是皇後娘娘吩咐了送來的畫像,還請殿下過目。」

元恂裝作沒聽見,掉頭就走,落荒而逃一般的卻裝作泰然模樣,回身到桌前,好似一番樣子的拿來竹簡來,提筆欲寫些什麼,卻又遲遲為能下筆。

也是……能寫些什麼呢……

老太監也不說什麼,默默放下畫卷,長嘆道:「殿下,不是老奴說您!您吶,也別嫌老奴啰嗦……」

一聽他這開頭便可猜到了這之後的萬千言語,元恂扶額,深呼吸幾回,預備着忍耐接下來這些,聽的他耳朵起的繭子厚的都快要堵住耳朵眼子的話。老太監慢條斯理的絮絮叨叨:「您說,這后府里啊,總得有個女主人的人選不是?太皇太後娘娘在世時,便時常,交代老奴,盯着殿下,叫殿下,一定要挑個好的,賢惠、淑德、才情皆備……」

元恂一甩手打斷道:「好了!我看就是了!」

還同以前一般,巨大的桌上,規矩的擺開一幅又一幅名門閨秀的畫像,老太監依舊不厭其煩的一個一個挨字兒念著。其實就這麼掃那麼一眼便可罷了,因為主要看的其實並不是畫像上的她們那基本上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樣貌,而是身份、家世、地位,元恂就心不在焉的掃視着,不過拖一會兒工夫就可以了,看完了說不滿意便成,接下來的事兒便大可以丟給父皇。

然,他卻看到了一個人,他湊近了細看,口中念道:「平東將軍韓修之女?不是她……嘿!本宮瞧見了一個本宮認得的!老胡!」元恂喊了身邊那正為他不選妃之事哀嘆不已的老太監,吩咐道:「就她!」

老太監大喜,忙躬身道:「是,哎呀殿下,您總算開竅啦!」老太監喜的兩眼淚汪汪,他激動的聲音氣比聲多不說,還顫顫巍巍的,他道:「老奴,老奴還以為,以為您又跟從前一樣,盯着一堆畫像一點兒感覺都沒有,總算……」他抹了把淚:「太皇太後娘娘,也一定,一定開心極了!」

「那也是你們的錯!你們這畫像上的閨秀都長一個模樣,要是光看家世,那叫父皇看便是!還拿來給本宮作甚!」

「哎,您這話就不對了,您瞧,就老奴面前這兩副,這位,是杏眼,那位,是桃花眼,而這個,她……」

老毛病又犯了!元恂扶額,咬牙切齒道:「行了!趕緊跟父皇復命去!哪兒那麼多廢話!」

腦海里閃過花林里把親手綉制的香囊掛上樹梢的清麗身影,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么?我願意成你所願,你可願要我?

皇太奶奶曾說,年少時的歡喜壓根兒就不是真正的喜歡,只是好感,當不得真,他信了,說自己一定不會胡亂為事。可是當這真正來臨的時候,他又鬼使神差的去當真了,他覺得自己和皇太奶奶說的一定不是一碼事。

他瞥一眼畫像,唔,平東將軍之女韓瑛蕊……

殿內炭盆燒的正旺,四下里倒還暖和。高照容柔柔的倚在枕上,與在座鄭、趙兩位充華敘話。清秋拿了書卷進來,福了福,道:「娘娘。」又向兩位充華按例施了禮,繼而上前,將書卷遞與一旁的侍女,上前給高照容捏肩。

「怎麼樣?」高照容問。

清秋微笑:「從頭到尾一直沒間斷,抄畢便回去了,說是不便叨擾娘娘午休。」

鄭充華道:「這倒不錯,起先義陽公主惹禍,和始平公主一塊兒鬧,卻不想玩鬧間把人推下池塘。太皇太后罰義陽公主抄經,公主哭鬧了好幾個時辰才抽搭著去,中午去半夜才回!果然是天之驕女,不能比。」

趙充華面色微僵,咳了咳道:「義陽年幼,當年無心之失,倒勞妹妹記掛這樣久。」她轉而對高照容問道:「這位韓姑娘便是娘娘您說的,二殿下中意的?」

高照容頷首。趙充華又道:「哪家的女兒?好福氣!能入得了二皇子法眼!」

高照容道:「平東將軍韓修之女。」

鄭充華道:「原來是他女兒!難怪一進門就有一種不平凡的氣質。」似是察覺到自己言行逾矩,鄭充華本來還想說什麼,只好笑笑,訕訕閉了嘴。

趙充華瞥她一眼,好歹也是與自己差不多年份入的宮,怎還沒看透這恩寵的風水輪流轉?也是可憐。趙充華暗嘆一聲不予理會,只對高照容道:「漢族姑娘,近來倒格外受陛下中意。」

高照容頷首:「不錯,只可惜是庶出,而且很不受待見,小時候一點大時便被丟到莊子上養著,才接回來不久。」

趙充華訝異:「這樣!也是可惜了這麼一個水靈靈的姑娘。」

高照容奇道:「你見着了?」

趙充華輕笑:「只是初進門時遠遠瞧見罷了,相貌倒是生的不錯。不過也是,二殿下那雙眼睛同太子一般——都刁得很!稍微差些的都看不上呢!」

高照容笑着撥著茶盞蓋子:「恪兒但凡喜歡、肯娶便是好的,只可惜這丫頭性子似有些冷淡。」

趙充華遲疑:「二殿下的性子本也就不是什麼熱絡的,這再來一個……往後這二皇子府上怕是不要太清靜吧!」

高照容笑着搖頭:「由着他去吧!橫豎這男兒也不可能一輩子就一個女人。」

素苡跟着小宮女出宮,一路上皆埋頭走路不言不語,一是宮裏的確規矩大不宜抬頭更不宜言語,二是她此刻是腰也痛來肩也痛的確也不想抬頭了

「瑛蕊!是你嗎?」

瑛蕊?哪家姑娘的名字,與韓瑛蕊那臭丫頭這般像?素苡暗暗抻了抻脖子,覺得奇怪極了,但也沒回頭。

後邊的人卻窮追不捨:「韓!韓瑛蕊!聽見沒!本太子在喊你!」

我說這聲音怎麼那麼熟悉!素苡暗暗咂舌,卻又一股無名火猝發,這個元恂,轉身又同韓瑛蕊好了!先前明明說是喜歡她!腳下步伐又趕着邁了幾步,最終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了一眼,卻見元恂正笑着看着她,又喊了一遍:「瑛蕊!你可算聽見了!」

素苡微微施禮:「殿下,臣女名韓素苡。」

元恂頓時愣住:「韓,韓素苡?」

許久再未有聲音,素苡復抬頭再看時,元恂已經沒了影兒。

「奇奇怪怪的。」素苡沒理會,出宮要緊。

太和二十年正月十七這日,魏宮中出現了百年難遇十分罕見的一幕:當朝皇太子殿下元恂,一路徑直來到皇上寢殿外,一撩袍子,跪在門前地上,迎著午後的灼灼烈日,跪了半個多鐘頭。雖然期間不斷齜牙咧嘴的,但竟一直熬著等皇帝起身後許他進入時方罷,由太監扶著顫顫巍巍的進門,然後,又跪地請安,繼而待皇帝道平身時,又繼續跪地不起。

其實,不是不起,是果真起不來,膝蓋上針刺一般的疼,疼的麻木了卻又更疼,鑽心的疼,疼的他都覺著自己現下里應該是臉色蒼白了。

又暗暗齜牙咧嘴了一番,元恂垂頭拱手恭謹道:「父皇,兒臣有罪。」

皇帝挑眉:「哦?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你居然會有罪?」

元恂頭垂的更低,手拱的更高了,他知道,父皇已經傳話給了韓家了,自己再反悔……豈不是讓父皇身為君主而食言?他咽了咽口水,道:「嗯,兒臣……兒臣……看錯了。」

「看錯?看錯了什麼?」

「兒臣……看中的是……是……是韓家的另一個女兒,也就是這個……的……姐姐。」

皇帝默了半刻,等的元恂都開始冒冷汗,皇帝方悠悠道:「這也能看錯?」元恂冷汗涔涔,又揖的更深了些。忽然,皇帝「啪」的一聲合上手中竹簡,唬的元恂猛的一抖,他輕聲道:「連這都不上心,你叫朕將來怎麼放心將家國交於你手上?」

元恂把頭垂到最低,磕在地上:「兒臣知錯!」

皇帝開始批奏摺,約莫批了十來本,他嘆了口氣,看了眼地上汗濕了整個脊背的元恂,道:「罷了,韓家也不是什麼顯赫出身,一塊兒封了孺人便是。至於正妃,看你那一點兒也不上心的樣子!還是朕替你物色著吧!」氣了一陣,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緩了緩,揮了揮手:「退吧退吧!朕不想看見你!」

元恂如獲大赦,慌忙「落荒而逃」去了。

翌日天方蒙蒙亮起,為赴早朝,一應朝臣不論尊卑此刻已皆起身梳洗罷了,而當朝除皇帝陛下以外最尊貴的男子、太子殿下元恂卻還只是方起了床未久,由人服侍著擦臉漱口后,才是今日第一次站起身來。他半睜半眯著雙眼,雙手平舉開,一側的太監正忙活着替他一件件套上繁複的衣衫。

他皺着眉頭:「漢服麻煩死了!一件一件的!非得遲了!快換!」

老太監躊躇片刻,躬身勸諫:「這……上朝可是要面聖的,這陛下的脾氣……」

元恂暗暗咬牙:「我知道!」他的膝蓋到現在還青著呢!但橫豎胡服上朝也不是第一回,看了眼更漏,衡量再三:「還是換胡服吧!遲了更要命!」他閉目深吸一口氣,道:「真搞不明白!明明我們鮮卑是這片土地的主子,幹嘛要仿什麼漢人習俗穿什麼漢服、?」

老太監嘆了口氣,為元恂披上了胡服外衣,又替他理了褶子:「殿下,有些話當說有些話不當說。」

「你的提醒太多還一遍一遍的說!本宮有記性!也不是聾子!南征南征,既然是征戰,武力就是王道!只要我們的軍隊高舉著自己的旗幟踏上了那片土地,將旗幟插上城樓,那裏以及那裏的人民,就是屬於我們的!」元恂嗤道:「佔領了它,那土地上的人難不成還能反了?漢服一件一件的麻煩極了浪費時間,還害得本宮三番五次挨罵!」

老太監為他系好腰帶,他知道太子小孩兒心性,你越說他越要反著來。他又嘆氣:「殿下身為太子,應當遵循殿陛下的意思。殿下這話在自個兒宮裏說說便罷了,出了這寢宮的門兒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您您也不是不知道,您有多少皇弟在虎視眈眈著這儲君之位,想必您心裏也是有數的。殿下,您現在還不是這天下的主子,您只是當朝之儲君,所以您現在的一言一行,皆應合規合矩,順從陛下的意思。而且殿下,您又說韓家姑娘好,又說漢人壞,都不是好東西,您這不是自相矛盾了嗎?」

「高道悅!別老揪本宮錯處!本宮告訴你!這兩個不一樣!」元恂瞪他:「哪兒都不一樣!」他抻了個懶腰:「看!還是穿慣了的胡服方便!舒服!涼快!」

高道悅笑:「不過是熱些罷!待殿下問鼎天下,天下盡歸了您,那到時候您想要多少人為您掌扇都可!」

元恂雙手抱胸:「本宮才不要一堆人掌扇!」

「殿下,老奴的意思,您現在還不是這天下之主,便得遵著陛下的意思來,而且漢化推行是大勢所趨民心所向,得民心者得天下,天時地利易而人和不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您自小就該爛熟於心了才是……再者,太皇太後娘娘也是支持漢化的,您既為太皇太後娘娘親自撫養長大,便更應當支持太皇太後娘娘的遺囑,秉承太皇太後娘娘的遺風不是?全面推行漢化是動用武力之外最有效推行我朝統一天下之大略的辦法了。您應當明白,不用一兵一卒而得天下者,方為真正之英雄……」

元恂輕哼「你個老東西,一個閹人罷了,說這些倒是頭頭是道!至於這漢化,哼,忘了祖宗的東西……」

高道悅趕緊掐住他的話頭:「殿下!這話可不能說!」

「是是是!」元恂翻了個白眼:「本宮知道了。」

高道悅趕緊跟着元恂往殿外走,還在身後絮絮叨叨:「既然殿下都知道,又何必一遍一遍的讓老奴反反覆復提醒……陛下對您的種種舉措有所不滿,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現下是還沒發作,若是陛下真發起怒來追究,您也不一定承受的住……這次的陛下為您擴充后府的閨秀們大半皆是漢人,漢人可不會鮮卑語,殿下應該明白陛下這樣安排的用意……」

「閉嘴!」他哪裏有不明白的?他要連這都不明白,也枉他做這太子!元恂聽的煩透了,快步跑起來,飛身上馬,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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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一系洛陽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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