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深人去
新年的第一天,我就起的這樣的遲。
阿隨看見我紅腫的眼睛和憔悴的臉色,就知道我又是一夜沒有睡安穩。
她站在床邊手裡端著銅盆和手巾,卻遲疑地問我:
「要不還是別起來了?雪雖然停了,天還冷的很呢。」
我微微地搖了搖頭,勉強笑了一笑道:
「都說一年之計在於春呢,哪有新年第一天就賴床的道理?」
阿隨見我堅持,也沒有再說設么,只得放下盆走來替我穿衣收拾。
我只覺得渾身酸疼發軟,像是疲於奔命了一整個晚上,全身的筋骨似乎都要斷了。
我一動不動,像個木偶娃娃一樣,聽話地任由阿隨給我穿上一層層厚厚的衣裳。待她穿完,我發現自己已經被包裹的像個像個臃腫的大阿福。
阿隨扶著我慢慢地走到妝台前坐下。
我已經許久不再梳妝打扮了,這妝台也早已經形同虛設。只是在鴉奴的細心收拾下,這妝台卻依然是一塵不染,銅鏡也還擦拭的光可鑒人。
我看向銅鏡里的自己。
那是一個形容憔悴的陌生女人。
滿頭的烏絲中已經夾雜著幾縷灰白的長發,也早已不復當年的豐厚柔順,像是深秋草原上缺乏營養的枯草一般,黯淡枯萎。那曾經讓我引以為傲的長眉秀目皓齒明眸,也早已經褪去了光澤,像是歷經了歲月的華美錦緞,雖然還能依稀看出當年的模樣,卻已經褪色發脆,似乎稍微一碰就會破碎。
我對鏡子里自己的形容已經無動於衷了。
阿隨手裡拿著木梳子,一下一下細心地替我梳著頭髮,嘴裡說道:
「公主今日里也該稍微修飾一下,穿件顏色鮮艷些的衣服,圖個吉利。今兒是大年初一,又是立春,還是公主的芳辰啊!」
我愣了一愣,半晌才悵然道:
「呵,你還記得,我都忘了。」
是啊,大年初一,正是我的生日。
小時候我總是奇怪地問爹爹:為什麼每逢過年我就要過生日?
爹爹看著我笑,彎下腰,捏捏我的臉說:
「因為我的小閨女兒是個有福氣的,偏巧生在大年初一。」
好久以前,我也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有福氣的。
而現在,我看了看鏡子里的女人,心裡卻只有無盡的嘲諷。
過了今天,我就整整三十歲了。
三十歲,本應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豐艷潤澤的年齡。褪去了青春年少的青澀和浮躁,卻還沒有被歲月刻上傷痕。就像一朵牡丹花,終於完全綻放開來,吐露華美。而我卻在疾風驟雨的摧殘中,早早地枝葉飄零,花落香殘了。
我疲憊地閉了閉眼睛,對阿隨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必了,我有些累,就隨便綰上頭髮吧。」
阿隨一邊替我整理頭髮,一邊安慰我道:
「今兒是立春了。立春立春,離春天就不遠了。天氣會越來越暖,公主的病自然也就越來越輕呢。」
我點了點頭,道:
「是啊,春天就快來了呢。」
但我的病卻並沒有好起來。
過了年,就是上元佳節,然後是二月二春龍節,三月三上巳節。天氣越來越暖了,我的身體卻越來越沉重了。
近來的這段日子,我總是覺得很累。
明明剛剛才從床上起來,卻又昏沉沉地想要睡覺,有時候只是同阿隨和鴉奴說著話我就能昏昏地睡過去。
我的記性也越來越不好了,不管什麼東西,我丟下手就能忘記。有時候正說著話呢,突然我就忘記自己接下來該說什麼了。
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訊速地衰弱下去,起先還能讓阿隨攙扶著在院子里走走,漸漸地卻連床也起不來了。
孫太醫的葯,我還是一日三碗地灌下去,卻似乎一點效用也沒有了。
我每天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昏睡的時候越來越多,我真的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自己就這樣睡著了再也不會醒來。
我倒並不是怕死。
我只是怕我死了之後阿隨和鴉奴受到我的拖累。
「你的性命繫於孤手。你想死,我偏不讓你死。你給我好好地活著,若是你想求死,我就讓阿隨和鴉奴一起給你陪葬!」
時至今日,我依舊記得他那冷峭的語氣,像是冰刃一樣透著森森的寒意。我知道,他說到做到,他早已經向我證明了這一切。
我已經在這冰冷的牢獄中埋葬了自己,不能再讓阿隨和鴉奴把自己的後半生再陪葬在這裡。
這一日天氣晴朗,午後的陽光透過黃白色的窗紙照在我的床上。我吃力地想從床上坐起來,阿隨急忙過來扶我,道:
「公主,你想要什麼?怎麼坐起來了?」
我急促地喘了兩口氣,抖著嘴唇道:
「磨墨,紙,筆。」
阿隨愕然道:
「你要寫字?」
我微微地點了點頭。
阿隨急道:
「你身子都這樣了,這會子還寫什麼沒要緊的東西!等你好了,要寫多少寫不得?」
我固執地搖了搖頭,喘著氣道:
「快去!」
阿隨看著我固執的表情,只好紅著眼圈去準備紙筆。
纖細的筆管執在我的手中,卻似乎有千鈞之重,我遲遲的無法落筆。我的手抖得厲害,濃黑的墨汁滴落在黃脆的紙面上,一點點地洇開,像是一滴滴眼淚。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原以為,這一生直到死,我都不會再給他留下隻言片語。但是,為了阿隨和鴉奴,我必須得違背自己的心意。
薄薄的兩張紙,疏疏的數行字,我斷斷續續整整費了三日的功夫。我和他之間,本已經再沒有什麼話說,如今卻要搜索枯腸,於我而言著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封信已經耗盡了我最後一點兒心力,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
幾天來,我常常處於昏聵之中,在短暫的清醒時候我總是看見阿隨和鴉奴跪在我的床前,眼巴巴地看著我,滿臉是淚。
我顫巍巍地伸出枯枝一樣的手去,想要擦掉她們臉上的淚水,卻徒勞地在半途墜落下來。
「別哭。」
我輕輕地說。她們卻哭得更厲害了。
我努力地彎起嘴角,試圖擠出一絲笑意:
「別為我哭,我很好。我……我就要回去了。」
「公主!」
阿隨痛哭失聲,一下撲到的我的身邊。她的臉埋在我的頸邊,肩膀不停地顫抖著。我真想拍拍她的背,好好地安撫她,就像她以前為我做的那樣,可我連這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我只好喃喃地在她耳邊說:
「阿隨,我很開心。我終於要……解脫了,你們該……該為我高興。等我走了,你們就遠遠地離開這兒,好好的……活著。」
阿隨抬起滿是淚水的臉看著我,抽噎的說不出話來。
我輕輕地在她的手上捏了捏,低低道:
「你還記得我交代給你的事情么?」
阿隨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附在她的耳邊,道:
「找到他,你們一起好好活著,就……就……做一個平凡快樂的升斗小民吧。嗯?」
阿隨哭的透不過氣來,我卻已經說話說得累了。我倒在枕頭上,閉上眼睛,低聲道:
「我真想陵陽啊!」
人的生命真是奇怪,有時候是那麼的脆弱,有時候卻又堅韌如絲。我的性命明明已經像是風雨中的一線蛛絲眼看就要隨風而逝,卻又偏偏吊著這一口氣,硬要熬得油盡燈枯才罷。
在幾番的昏迷過後,我的神志竟然又清醒了些。阿隨和鴉奴喜出望外,似乎又看到了一線希望。我自己心裡明白,我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
這一日我依然在半昏半醒之間徘徊,卻聽到阿隨在門口和人爭執的聲音。阿隨的語氣冰冷強硬:
「左夫人,公主不想見你,你走吧!」
來人發出一聲冷笑:
「你不過是個下人,也攔的住我么?」
我不願意阿隨為了我再惹麻煩,用眼神向守在床邊的鴉奴微微地示意。鴉奴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片刻之後便走進了一人。
她的確很美。烏黑的頭髮高高挽起雲髻,簪金飾寶,一朵盛開的紅色牡丹簪在髻邊,更顯得富貴。彩綉輝煌,肌膚豐腴,眉目顧盼之間風情萬種。寵冠後宮的左夫人,原本也當得起這番氣派。看她今日的豐艷,誰能想得到當年她曾個秀骨姍姍,以纖弱文雅為人所知的美人?
珠光寶氣的左夫人站在我的寢殿中,微微地蹙了蹙眉,似乎這裡的寒陋玷辱了她的尊貴。她看著我,唇角微微帶著笑意,道:
「姐姐,我來送一送你。」
我實在不願再和她多言,低低道:
「我已經油盡燈枯,你盡可以安心了。」
她粲然一笑,道:
「我的確安心了。」
我嘆息了一聲,道:
「其實,你又何必多此一舉?我本來也沒有多少日子了,你實在不應該再讓孫太醫費心。」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的神色,瞬間卻又坦然,道:
「我等不得了。」
她如此坦白,我竟然微弱地笑了一笑,道:
「也好,也好。你果真心狠手辣,的確是該在他身邊的女人。」
她嬌艷的臉上竟然瞬間掠過了凌厲的殺氣,怨恨、惡毒、憤怒在她眼神中交織,讓她美麗的臉瞬間變得可怖。她一步搶到我的面前,冷聲道:
「不,若論惡毒,誰又能比的了姐姐你?害死了自己的父兄,殺死了自己的兒子,又要殺死自己的丈夫。姐姐這樣的人,天底下怕也找不出來第二個來。」
我的心陡地重重一跳,卻又驟然衰弱下去。我只覺得眼帘沉重地想要闔上,夢囈般道:
「你說的……都對。這下,我們……扯平了……」
我輕飄飄的似在雲朵中一般,又像是落入到一個柔軟的幻夢裡。病體的疼痛奇異地消失了,我的身體得到了極度的自由。
耳邊似乎是阿隨和鴉奴急急呼喚的聲音。
我極力睜開眼想看一看,想告訴她們我的病好了,再也不痛了。
恍惚中一道玄色的身影撲到我的床前,黑色的袍腳中閃出明黃的顏色。這人的手臂緊緊地抱住了我,而我再也支撐不住地閉上了雙眼。
往昔的一切像是浮光掠影,一一在我意識中閃過,又一一消散。在最後的剎那,我終於得到了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