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年將盡夜

第二章 一年將盡夜

自從入冬以後我的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

今年的冬天的特別的冷,連著下了好幾場雪,潮冷的天氣引發了我身上積年的舊疾,咳嗽氣喘再加上行走不便,我一整個冬天都幾乎纏綿在床榻之上。

阿隨自己走到太醫院找了好幾回太醫,每次都是紅著眼眶回來的。

我心裡什麼都明白。

在這深宮中的名利場煎熬了這許多年,我早就見慣了人心。

這華美的深宮裡,看似有著天下最驚人的富貴,最煊赫的權勢,可實際上卻有著世上最險惡的人心,最涼薄的人性。

跟紅踩白,只不過是這皇家內院最尋常的事情。何況,我不僅僅是一個被君王厭棄幽居的女人,還是一個意圖謀反的罪女。我這樣的人,在他們眼裡最好是自生自滅,哪裡還值得他們花費功夫來診治呢?

阿隨並不是不明白,她只不過不忍見我日漸委頓,抱著一線渺茫的希望罷了。我又怎麼忍心連這一點點希望都給她打碎呢?

終於有一日,阿隨從太醫院回來的時候,臉上有了些喜色。

她還是一個人回來的,只不過手裡多了幾包藥材。

「太醫院裡一位新晉的孫太醫,見我跑了這許多次,老大不忍心。說是雖然事務繁忙,不能親診,倒可以聽聽病人的癥狀給斟酌個方子的。我便把公主的病狀細細的說給他知道,孫太醫給開了這些葯來,說是雖然不能根治,至少可以勉強保得不再加重。」

阿隨喜孜孜地說著,話里話外都透著感激。

我也笑了一笑,道:

「這孫太醫看來倒是心腸不壞。」

阿隨重重地點了點頭,趕緊忙著給我熬藥去了。

從此,長門宮裡每日又多了濃濃的草藥味。一碗一碗酸苦的葯汁子,我喝水般地灌了下去。

我倒並不是指望這葯能治好我的病,我知道我身上的病實在是不能治好的了,我只是不希望阿隨和鴉奴再為我擔心。

我知道,阿隨和鴉奴已經背著我哭了好幾次,她們只是怕被我看見罷了。

有一天夜裡,我被自己在夢中的咳嗽聲驚醒了過來,聽見阿隨和鴉奴在寢殿外間的榻上嗚嗚咽咽的哭著。深宵夜靜之中,她們倆壓抑的哭聲聽起來愈加的哀痛,只聽得我心裡一片凄然。

只是,當阿隨走過來查看我時,我又閉上了眼睛,假裝仍在睡夢中。

我實在不願意她們替我傷心,這些年她們因為我流下的眼淚已經太多太多了。

除夕這一天,下了很大的雪。紛紛揚揚的雪花搓綿扯絮一般,像是給整個長門宮的庭院蒙上一層厚厚的白氈。

我靠在半舊的銀紅撒花引枕上,聽著窗子外面雪花落在雪地上發出沙沙的輕響,一個人獃獃地出著神。

我最喜歡下雪了。

對於一個在南方長大的女孩子來說,一年中看見下一兩次大雪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以前一到下雪天我就帶著阿隨和鴉奴偷偷跑到花園裡玩去。堆雪人,打雪仗,在雪地里支了篩子撒下穀粒兒捉麻雀,凡是雪地里可玩的遊戲,我都曾盡數一一嘗試。

每次弄濕了衣裳鞋襪被大人撞見,都免不了要被母親一番教訓,說一個女孩兒家太過瘋癲,沒個穩重模樣,要我學學妹妹。

我一邊低頭聽訓,一邊心裡卻還在擔心:

我支在雪地里捉麻雀的竹篩子不知道倒了沒有?那還是我向廚房的李嬸子要來的呢。

那時候我總覺得有數不完的有趣的事情可做,總是擔心雪化的太快,總是希望能去一個冬天一直下雪的地方。

後來,我終於來到了這裡。

每年冬天,盛京都會下很大的雪。

盛京的雪和故鄉的雪不一樣,不是一片一片的,卻是乾乾的,粉粉的,像是細碎的鹽粉,落在地上還可掃的起來,卻不會立刻就融化濡濕。

我卻早已經失去了少年時對雪的那種情趣。

這皚皚的白雪只令整個長門宮更顯蕭瑟,令我更感寒冷而已。

為了讓我保暖,阿隨和鴉奴幾乎把能想的辦法都想了。

我穿著整個長門宮最好最厚實的衣服,擁著最厚的被子,腳頭放著湯婆子,卻依然手腳冰涼。

阿隨端著一個白色的瓷碗走了進來,我的意識才從自己的神遊中迴轉過來。

小小的白色瓷碗里裝著淡褐色的湯汁,冒著白騰騰的霧氣。

「鴉奴給你熬了一碗薑湯,喝下去攆攆寒氣吧。」

阿隨彎下腰,把薑湯放在床邊的小几上,又走過來把我往上扶了扶。她替我拉被子的手上,有兩道紅艷艷的皴裂的口子,像是嬰兒微張的小嘴。

我從被子里探出手來,輕輕地覆在她的凍傷的手上,垂著頭半天沒有做聲。她想要抽出手去,我卻握的更緊了些,我抬頭看著她低低地問:

「疼的厲害嗎?」

阿隨搖了搖頭,淡淡地笑了笑:

「不疼的,公主。」

她的謊撒的並不高明,我依然很配合地笑了笑:

「阿隨,你的手和以前不一樣了。」

阿隨看著我的目光垂了下去,輕輕道:

「公主的手也不再像以前一樣了。」

我看著自己覆在阿隨手上的這雙手,瘦骨嶙峋,被凍的有些發青發紫,薄薄的皮膚里淡藍色的經脈凸起,像是一條條蜿蜒的蚯蚓,看起來有些可怖。我自我解嘲地一笑,這哪裡像是我的手呢?那雙手曾經纖長白皙,帶著微微的圓渦,連騎馬時都要帶著薄薄的手套呢。

殿內一時靜了下來,我和阿隨默默地握著彼此的手,都沒有再說話。鴉奴靜悄悄地走了進來,看見我們這副模樣,驚詫地睜大了眼睛,微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來。

阿隨這才從床邊坐起,把薑湯端了過來:

「喝吧,不然鴉奴要生氣的。」

溫熱的薑湯帶著點淡淡的甜,又帶著一股沖嗓子的辛辣味兒,我覺得眼睛都有些發酸。鴉奴看著我喝完,才端了碗去。

阿隨唇邊帶了笑問道:

「今兒是除夕了,咱們要不要也剪些窗花兒貼在窗上?不管怎樣,也是個過年的意思呢。公主記得么?鴉奴剪花兒剪的最好了。」

我自然是記得的。

阿隨言辭爽利,舉動敏捷,只是在手工女紅這些閨中細事方面卻是和我一樣一竅不通。鴉奴卻不同,她雖然不會說話,學東西卻快的緊,手又巧,剪的窗花兒人人都誇讚說好。

小時候每逢過年,我們三個總是窩在我閨房的熏籠上。寒冷的冬夜裡,我們擠在一處一邊說話兒一邊看鴉奴剪窗花,直到四更天才肯睡下。

我於是點了點頭,說:

「好呀,我也好久沒見鴉奴剪花兒了。」

內務府領來的紅紙,薄薄的一張張,又輕又脆,那上面的顏色也紅的黯淡陳舊,顯見是往年間剩下的次品。好在鴉奴的手巧,只見剪刀翻飛,一張張花鳥蟲魚便擺在床邊上的小簸籮里。

我和阿隨正看得入神,鴉奴卻停下剪刀將手裡的一張剪紙展了開來。這是一張圖案繁複的剪紙,我細細地看了看,上面剪的是蝙蝠,五隻。

鴉奴卻已經打著手勢告訴我,這是用來祈福的剪紙。除夜交子時將它掛在樹上,可以為我在來年祈得福氣。

我枯澀的眼中一下子涌滿了熱辣辣的眼淚。

交子祈福,這是我們老家陵陽的舊俗。

我幾乎已經忘記了,可是鴉奴卻沒忘,她還替我記著呢。

我沒有試圖低頭掩飾,任由眼中的淚水滾落在手面上:

「謝謝你了,鴉奴。」

遠遠的宮牆外,隱隱傳來爆竹的聲音,還有煙花騰空的聲音。

我們不約而同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除夕夜已經降臨了。

此刻,只要站在皇城的五鳳樓上就可以看見整個盛京的全貌。

火樹銀花夜不眠。一聲聲鞭炮,一朵朵煙花正爭先恐後地綻放在京城的上空。

坊間市裡,萬家燈火中,人們正享受著平凡卻真實的天倫之樂。只不過他們樂在其中卻不自知,總想得到更多,卻不知道得到往往也正意味著失去。

宮牆外的煙火爆竹斷斷續續地整響了一夜,雖然隔得很遠,卻依然讓我在夢中翻來覆去,睡得一點兒也不踏實。

我一夜都在夢中輾轉不寧。

夢裡,我彷彿回到了陵陽,又回到了陵陽王府那一角紅樓中。

陽光是那麼明媚,那麼溫暖,我幾乎能聽見丫鬟們在花園裡追逐嬉鬧的笑聲。

可是,轉瞬之間,紅樓,花園,笑聲全都在我眼中消失了,我的面前是一片火海。憤怒的火舌舔舐著我的身體,似乎想要把我吞沒。

我慌不擇路地奔逃著,卻逃入了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四周似是升騰著漫無邊際的大霧,看不見來路,也看不見去處,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徘徊在寒冷的霧海之中。

黑暗的迷霧中有無數痛楚的呻吟,有蒼涼的聲音在呼喚著我的名字。我害怕極了,想要大聲地呼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孤獨和恐懼淹沒了我,我只有拚命地奔跑著。

即使是在夢裡,我也能聽到自己嗚嗚咽咽的哭聲,感覺到淚水從眼角洶湧流出,順著臉頰滑落。

這時,似乎有人坐到了我的床邊。一雙溫熱粗糙的手撫在我的臉上,溫柔地替我擦去淚水。這雙手真暖,讓我捨不得離開,我知道那一定是阿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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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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