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魏珠差小六子送來了早膳,我隨意喝了幾口清粥,便將食盒收好遞給小六子,小六子默默收著碗筷,動作麻利迅速,人卻是極為沉默,他原不是一個沉默的人。

我端著茶杯,小口抿著茶,眼睛一直緊盯着他,他被我盯的有些不安,躬身問:「姐姐,可還有什麼吩咐?」我問:「魏珠去哪兒了?」小六子臉色有些不自然,頓了一瞬,才低垂著頭回道:「魏公公在萬歲爺跟前侍候着。」我問:「魏珠不是昨天當晚職,為何早上又會當早職?」小六子搖搖頭,頭垂的更低,道:「這個奴才也不甚清楚,是萬歲爺吩咐的。」

我靜靜坐着,端著茶杯默默出神,小六子躬身立在一邊,過了好一會兒,院門忽被人大力的推開,趙昌撩着衣服沖了進來,撲跪在我面前,不停的嗑頭,我的手一抖,茶水大半傾瀉在衣服上,我立起身,問:「出了什麼事?」趙昌臉上慘白,眼神獃滯,只是不停的嗑頭,道:「姑娘,求你救救寒梅,救救寒梅。」

我一驚,立即大聲問:「寒梅怎麼了?」趙昌罕見的哭了起來,道:「他們說寒梅私自傳遞萬歲爺和朝中大臣的談話。」我只覺得牙齒直在打顫,勉強找回了聲音,問:「什麼罰?」趙昌一直狠狠咬着嘴唇,半晌方溢出兩個字:「杖斃。」杖斃?我呆愣了一瞬,立即向門外衝去,小六子立即伸手攔住我,跪在地上,道:「姐姐,你千萬別去,這是萬歲爺親自下的旨,還說若是有人求情,當與寒梅姐姐同罰。」

我腳步頓了一瞬,仍是大步朝外跑去,趙昌也跌跌撞撞的隨着我跑,小六子無奈,只好一邊隨着我跑,一邊拉我的衣袖,哀求道:「姐姐,你去也是沒用的,何必要去惹萬見爺不高興?」我心下發急,只是惦記着寒梅,對他的話根本不置一詞,他跟在我身後,一邊怒瞪着趙昌,一邊苦苦哀求。

我渾渾噩噩的一路直奔刑房,還未到門口,就聽見一聲聲木棍打在人身上的聲音,一聲一聲像宛如利箭,直直刺在我身上,用盡全身力氣的推開院門,院子裏黑壓壓的站滿了乾清宮大大小小的太監宮女,全都面色蒼白的盯着前面,魏珠站在最前面,面無表情的盯着趴在刑凳上領罰的寒梅。

寒梅嘴裏綁着布條,雙手無力的垂在兩邊,頭髮凌亂的披散下來,遮住了面容,身子隨着木棍的落下不停的顫動,背上鮮血模糊,木棍每打一下,背上的血都會四濺,掌刑的太監臉上全是血跡,我站在原地簌簌發抖,那木棍好像是打在我身上,盯着那不停落下的木棍,我慘厲的大聲叫道:「住手。」

全場的人俱都齊刷刷的回看我,掌刑的太監掃了我一眼,手慢慢停了下來,魏珠面一白,忙快步上前,道:「姐姐,你怎麼來了?」我看也未看他,兩步撲到寒梅面前,跪在地上,慢慢將她的頭髮拔開,急急問:「寒梅,寒梅,你怎麼樣?」面前的人直挺挺的趴在刑凳上,毫無生氣,心裏一陣懼怕,掃了眼跟在身後而來的趙昌,喝道:「還不快幫我把她扶下來。」

趙昌匆匆將一直握在手裏的東西塞回懷中,我沒有看錯,那是一方錦帕,是寒梅一針一線費了好些時候才綉好的錦帕,我記得繡的是一串迎春花,黃色的花朵迎風飄揚,栩栩如生,我還記得她綉錦帕的時候,神情極其專註,嘴角輕抿,滿是溫柔,我還曾以為這錦帕是寒梅綉給心上之人的,還曾懼怕這方錦帕是送給哪位阿哥的,沒想到這方曾讓我萬分好奇的錦帕竟在趙昌手上。

天啊!寒梅對趙昌???心中的震驚一閃而過,留下更多的還是悲哀,深入骨髓的悲哀。趙昌幫着我將寒梅從刑凳上抬下來,寒梅側倚在我懷中,渾身冰冷,氣息微弱,我連叫了半晌,她才慢慢睜開了雙眼,一見是我,眼中驀的浮現幾絲喜色,微唇微動,我忙俯下身,貼在她唇邊,只聽她斷斷續續的聲音,「救--------趙昌------救-------救他------」我使勁點頭,「你放心,我會的,我一定會的。」

寒梅嘴角泛出幾絲笑意,轉眼溫柔的看着趙昌,眼中柔情涌動,如思如縷,似要將趙昌纏入她織好的情網之中,趙昌不動也不說話,只是獃獃的盯着寒梅,眼神晦暗難懂,眉梢眼底卻滿是眷念不舍,我靜靜看着這兩人,一個宮女,一個太監,以前相處的種種漸漸浮上心頭,寒梅是因為趙昌才調入乾清宮,這些年趙昌對寒梅不著痕迹的關心照顧,寒梅堅持的永不出宮,想來也是為了永遠陪伴趙昌,他們之間沒有私慾,沒有利益,沒有權力,沒有未來,沒有希望,有的只是對彼此的一點惦念和關懷。

寒梅慢慢閉上了雙眼,嘴角依舊泛著動人心弦的笑意,幾絲青絲沾著血跡和汗水粘在額上,我摟緊她,頭埋在她的脖子間默默流淚,趙昌伏在地上,十指深深嵌入泥土中,額頭不停的叩着地面,發出輕脆的響聲,一陣低沉的嗚咽慢慢從他唇間溢出,低沉卻撕裂心肺。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伸手拉我,我抬眼,十七蹲在我旁邊,柔聲道:「姐姐,我們回去吧!」我搖頭,只是摟緊寒梅,彷彿懷中摟着的是我在紫禁城中最後一絲挂念,從此再也不會有人姐姐長姐姐短的圍在我身邊,嘰嘰喳喳的說着各種趣聞,從此再也不會人在我生病時徹夜守在床前,從此--------

又過了半晌,眼睛微紅的王充躬身走過來,低聲道:「姑娘,萬歲爺差奴才送姑娘去西山。」「西山?」十七驚呼一聲,問:「姐姐,你去西山做什麼?」我靜靜呆了一會兒,緩緩放開寒梅,起身盯着魏珠,問:「你打算如何安置寒梅?」魏珠不敢看我,只是低聲回道:「萬歲爺有令,讓我好好安葬寒梅姐姐。」

掃了眼仍跪在地上眼淚橫流的趙昌,心下一陣刺痛,寒梅安靜的躺在地上,嘴角的笑仍未散去,我抑著發顫的聲音,問:「趙公公呢?」魏珠半晌無聲,我心中悲憤瞬間爆發,寒聲道:「你若不知該如何處置,我會自己去問過皇上。」魏珠身子輕顫,片刻后,有些猶豫的道:「趙昌縱容寒梅私自探聽萬歲爺與朝臣的談話,已犯宮中大忌,念其不是主犯,又多年盡心儘力侍候萬歲爺的份上,亦可從輕發落,著即刻起編入辛者庫,到浣衣司為宮中太監洗衣。」

我狠狠盯了魏珠幾眼,忽上前幾步,走至他身側,俯過身子在他耳邊輕聲道:「你最好善待趙昌,如若不然,只要我活着一日,定然不會輕饒你。」魏珠全身一個哆嗦,立馬道:「姐姐放心,我一定會好生照看趙公公的。」我冷笑兩聲,譏諷道:「魏公公如今算是皇上身邊唯一的紅人,奴婢怎麼敢當這一聲姐姐?」

魏珠身子一矮,嘴唇幾打哆嗦,我卻不再理他,對王充道:「你稍等,我還要回去拿些東西。」王充躬身道:「姑娘不必心急,奴才等著便是。」我略一頜首,徑直出了刑房,十七一言不發的跟在我身後,待進了我的小屋,他順手關了門,站在我面前,問:「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為何要去西山?」

我半靠在軟榻上,眼睛木然的盯着地面,頓了片刻,才慢聲道:「皇上已經准許我去香山別院照顧八爺了。」十七猛的抽了口氣,我抬起頭,望着他又驚又怒的表情,笑了起來,半眯着眼睛道:「別愁,你該恭喜我,從此我就自由了,我終於可以遠離紫禁城了。」

十七愣了一下,我將視線轉身窗外,柔柔的陽光透過紗窗印在地上,那是我一直追逐的幸福,「從此我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不開心的時候就大哭一聲,高興的時候,我可以策馬平治,寄情山水,我的生活會很簡單,沒有爭鬥,沒有陰謀,不必日日受怕,步步驚心,我會過的很快樂,很快樂,很快樂。」我喃喃自語,一連說了好多個很快樂,不知是想告訴他,還是想告訴自己,我的選擇不會錯。

十七眼中有了淚,靜靜瞅了我好久,忽道:「那四哥怎麼辦?」他的眼睛忽明忽暗,有些模糊不清,可這樣的眼神彷彿可直達我的心底,我呆了一下,一張冷漠淡然的臉龐驀然跳入我的腦海,凝視着我的眼神越發清晰,我猛的甩了甩腦袋,道:「沒有我,他照樣會過的很好,而且會越來越好。」

十七緩緩搖頭,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語氣哀傷的道:「這裏空了,又怎麼會好?」我靜靜看着他手指指的地方,一絲疼痛慢慢從心底最深處漫延出來,心中劇痛不敢再看他,側頭看向窗外,語氣哽咽的道:「我想要的生活他永遠也給不了,就算在一起,也不過是彼此折磨,倒不如相忘於江湖,況且-------」

我頓了頓,慢慢轉過頭,看向他,一字一句的道:「他雖沒有了我,可老天會給他他想要的一切。」十七臉色猛的一變,身子也忍不住輕顫,壓低聲音,震驚的盯向我,問:「你認為四哥將來-----會-------會-----」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將目光轉身窗外,淡聲道:「如今他只有你一個弟弟在身邊,一定要守着他,幫他完成心愿。」

十七面色忽青忽白,怔愣了半晌,才道:「你即然如此認為,那為何還要選擇八哥?」不經意又想到了寒梅,還有冷香,我輕搖了搖頭,無限凄苦的道:「胤禮,在紫禁城多年,我目睹了太多的起起伏伏,對我來說,這個無限尊貴的地方,沒有親情,沒有友情,也沒有愛情,有的只是無盡的陰謀和算計,這個皇宮真的讓我害怕,我不想一輩子都困在這個牢籠里。」

「所以我不會選擇他,因為他註定給不了我想過的生活。」十七不說話,只是無語的望着我,眼中似有敬佩有憐惜,許久他方才嘆了口氣,道:「八哥雖一敗塗地,但他也無撼了。」

我靜坐了會兒,見王充在窗外探了下頭,這才意識到該走了,起身將昨晚裝好的盒子遞給十七,道:「幫我還給他。」十七不接,只是道:「將來有機會你自己還給四哥。」我搖頭,道:「我即是作了選擇,就不會再糾纏不清,這樣對大家都好。」說罷直直望着十七。

半晌,他才慢慢接過東西,道:「但願八哥能讓你幸福。」我笑了笑,道:「我會努力讓自己幸福的。」他又嘆了口氣,我指了指另一個盒子,淡聲道:「這是十四爺歷年來送的,你也幫我還回去吧!」他隨手打開盒子,首先映入眼瞼的就是當年我過生日時,十四阿哥送的那個小玉人兒,看了一瞬,他又立即合上,眼角隱隱有幾絲不屑。

「你是打算永不與我們來往了嗎?」十七的聲音忽地低沉下來,似有幾絲暗啞和傷感,我走到窗前,默默站了會兒,道:「如果能不往來,也未償不是一件好事,只要彼此挂念就好。」十七在身後靜坐了會,起身向外走去,連一聲再見也未曾留下,我望着他漸漸消失在門口,只餘一襲傷感在心口。

王充見十七離開了,立馬躬身進屋,臉色依舊有些蒼白,我直直盯着他,很直接的問:「究竟是怎麼回事?」王充聞言立即哽咽起來,搖頭道:「奴才也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只知道起先萬歲爺將趙公公叫進暖閣問話,過了不一會兒,寒梅姐姐又匆匆去見萬歲爺,後來魏公公便讓我們乾清宮所有的人到刑房看寒梅姐姐受刑。」

我強抑住心痛,問:「難道只有魏珠知道此事?」王充有些遲疑,我道:「我跟寒梅的關係,你也清楚,但說無妨。」王充道:「昨日,姐姐從前殿走後,萬歲爺用完膳,就將魏公公一個人留在殿內,後來-------後來-------」他低下頭,直用袖子抹着眼淚。

我沉吟了會兒,思緒漸漸清晰,趙昌向康熙請旨安排我去雍親王府送賞,明面上是讓我出宮走走,可實際上他是在為我去看八阿哥鋪路,康熙因送鷹事件痛恨八阿哥,絕不會讓我去看八阿哥,也就是說趙昌的所做作為是瞞着康熙的,後來我一回宮,立即就向康熙請旨自願去照顧八阿哥,康熙一查問就會明白其中原委。

我能懷疑趙昌是八阿哥的人,康熙必定也會想到,所以才會召了趙昌問話,至於寒梅,這也只是一方痴人而已,我雖不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大致的情形還是能猜測出來,她肯定是去為趙昌頂了罪,康熙一向痛恨御前的人與皇子間有牽扯,對她的懲罰自然就會重重再重。

頓了會兒,我問:「此事魏珠可有牽扯到你?」王充搖搖頭,道:「剛魏公公還特意將奴才叫在一邊,說趙公公的事由趙公公自行承擔,與其它人無干,讓我好好做事,萬不可因為此事影響了侍候萬歲爺。」我想笑卻無論如何也笑不起來,隱忍了這麼久,魏珠終於忍不住要推開趙昌。

這個皇宮果真是個黑洞,幸好我就要遠離它了,我拿起身邊的包袱,起身朝外走,王充躬身走在我身後,五月的陽光已有些刺眼,走到路口,我頓了一瞬,扭頭對王充道:「我想從御花園那邊走。」王充道:「隨姑娘的心意。」

踏上曲折迴轉的小徑,走過鮮艷奪目的花叢,一排古樹依舊鬱鬱蔥蔥,枝繁葉茂,打量着眼前的景色,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當初就是在這個地方,我第一次遇見了四阿哥,一座單孔石橋,一池碧水,曾留下多少美好的回憶,我靜靜站了會兒,心下默念:「再見,胤禛。」

我回身凝視一圈御花園,慢慢轉身離去,行至馬車前,我又回身看了看巍峨莊嚴的紫禁城,最終將視線落在宮門口,他果真沒有來,他果真還是怨恨我我的。十七一直試圖挽留我,可他不知道,其實他已經沒有挽留的必要了,這次,四阿哥必定是寒心了,我明白我是真的狠狠傷了他的心。

心緊緊揪著,我咬咬牙,猛的扭頭快速上了車,王充坐在車轅上,道:「走吧!」車輪滾滾,載着我慢慢遠離了紫禁城,我蜷縮在馬車一角,抱着雙膝,眼角透過被風吹的一掀一掀的帘子,望着窗外快迅後退的樹木房屋行人,腦海里也好像有許多東西一一浮現,又慢慢後退,最終消逝在風中。

「我會很幸福的。」我猛然直起了身子,展了展手腳,長呼了口氣,掀起帘子,笑對王充道:「吩咐他們快些。」王充點點頭,示意趕車的太監加快速度,我剛想說話,一口風立即灌進嘴巴,我被嗆的大聲咳嗽起來,嗆的連眼淚都慢慢滑落下來,王充掃了我一眼,裝作沒看見的扭過了頭,仍由我迎著輕風,迎著陽光,不停的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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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清似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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