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廣平王妃

第十三章 廣平王妃

顧盼盼嚶嚀了一聲醒來的時候,李俶已經盥洗更衣,準備妥當,只坐在桌邊,調羹攪動着一碗黍粥。李俶將看着沒了熱氣的碗放下,望了一眼坐在卧席上不知所措的顧盼盼,轉對鳶兒說:「快與王妃梳洗,粥剛好涼。」看着李俶心領神會地打簾出了青廬,顧盼盼才吐出憋著的氣,沖鳶兒笑得燦爛。

「好餓,快把粥給我端過來。」顧盼盼說。

一碗黍粥填了飢餓,顧盼盼饜足地眯起了眼睛。啟鏡呈妝,螺黛掃過淡眉,顧盼盼沉吟了片刻,將腹中想要說的話化作一聲輕嘆。嫣紅的襦裙一如那日初見的顏色,站在青廬外的李俶見到了梳妝完畢的顧盼盼,神似崔清泱卻尚有幾分稚氣的眉眼,心中悸動,他上前牽住顧盼盼的手,說:「隨我去向太子妃請安。」

顧盼盼一愣,覺得自己的手腕明顯一僵硬,卻由着他牽着。

「王爺王爺,太子妃不是我婆婆嗎?」顧盼盼小心翼翼地跟着李俶的步子。

李俶側頭看了顧盼盼一眼,忍不住笑了,停下了腳步,他說:「是啊,怎麼了?還有,叫我俶郎。」

「那就是你娘。」顧盼盼的手指不安分地捏了捏袖子。

李俶看出了顧盼盼話里的意思,他瞥了瞥左右,俱是自己的心腹隨從,才靠近,幾乎要貼上顧盼盼的鼻尖,唬得顧盼盼面紅耳赤。

「太子妃不是我的生母,但是母妃撫養了我同胞的妹妹,與我們兄妹有恩,同我娘一樣。」李俶說。

顧盼盼輕輕嗯了一聲,沖李俶勾出一個笑容。

李俶親自攙扶著顧盼盼上了馬車,又壓低了聲音,說:「不必擔心旁的,東宮的一切,阿耶和母妃都幫咱們打點妥當了。」看着顧盼盼遲疑的眼神,李俶又說:「別怕,我在。」

太子府邸井然有序,昭示著女主人的能幹。

縱然是顧盼盼膽大心細,還是跟在李俶身邊,看着內院僕從有序的嚴肅模樣,竟也害怕起行差踏錯起來。李俶偶爾一轉頭,看着她拘束的樣子,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

韋妃最是個溫柔敦厚的人,顧盼盼拜在她面前,她一眼就認出了是那日護了李適的小娘子,忙叫身邊的李溫媣親自攙扶顧盼盼起來。李溫媣是李俶的胞妹,因吳娘子早逝,她自幼養在韋妃膝下。這位天家女兒舉手抬足儘是從容大氣,並沒有半分女兒家的嬌作。

韋妃招呼顧盼盼坐在自己身邊,自帶熟稔,一時看看李溫媣,又看看李俶,感嘆了一番雖說有崔清泱這樁節外生枝,然而聖上冊封郡王妃的旨意到底是轟動了整個長安城,舉世都知道了東宮與關中大族聯姻。一時思想起這對兄妹幼年喪母,不免紅了眼眶。

「吳姐姐若有知,該是欣慰的。」韋妃說。

顧盼盼是從韋妃口中得知了那位吳娘子的故事。從韋妃的語氣和神情中,顧盼盼依稀能探知吳氏曾經應當是走進李亨心裏的女子。

濮陽所在,古作帝丘,風俗向來是重禮儀教化。吳氏自幼生長此處,詩書女紅無一遺漏。開元中,吳氏坐其父事充入掖庭。旦夕災禍降臨,家人四散,飛鳥各投林,背井離鄉隻身北上,入了那高深莫測之地。當時的太子李亨只是忠王,那日聖上幸忠王邸,見忠王府中侍妾甚少,賜了宮女給忠王,吳氏正巧在名冊之內。

「第二年,吳氏就在東都的上陽宮為殿下生了阿俶。阿俶是殿下的長子,聖上分外喜歡這個孫兒。」韋妃說着,抬手虛指了一下李俶,儘是慈母的顏色。

李俶的乳名叫大收,正是開元全盛日裏,聖人天子的自豪與期許,期盼著社稷風調雨順,百姓富足。

「只可惜吳氏姐姐去的早,她走的時候阿俶和媣兒都還小。」韋妃說。

說起這舊事,韋妃便是帶着萬般憐惜。

顧盼盼抿著唇,就著韋妃的話微笑,說:「俶郎與溫媣妹妹能有母妃疼愛,何嘗不是福氣呢?」說罷轉頭看着坐在那裏自顧喝茶的李俶。顧盼盼想着,外人平日見到的李俶為父親分憂,用自己的才德為東宮招攬賢名,又是溫和有禮的長子長兄。今日再看時,卻知他母親是罪臣之女,作為失去生母的長子,沒有絲毫外祖家的勢力幫扶,在這複雜的宮廷之內,走到今日的地位和尊榮,有多不容易。

大明宮的繁華中,帶着旁人不敢想像的黑暗和詭譎。

顧盼盼在市井時,聽說過很多關於聖上日殺三子的傳言。一想到這裏,她忍不住絞了幾下手裏的帕子。

從韋妃處出來,李俶眼看着顧盼盼蔫了吧唧的模樣。隔着袖子捏了捏她的手腕,壓低的聲音帶着一貫的溫和,像平和的琴聲,「王妃怎麼了?」

顧盼盼抿著嘴輕輕搖頭,沖李俶勉強扯出來一個笑容。她說:「我沒事,王爺、俶郎一定有事要忙,我自己回去。」

「諸僚百官尚且有九日婚嫁,本王與王妃新婚,哪裏有那麼多事要忙?」李俶說。

見眼前的人笑得和煦,顧盼盼躲閃着眼神低頭整理了披帛。與面對葉虔的時候的怦然羞怯不同,在李俶面前,顧盼盼能想起顧兮兮常去的那家酒肆掌柜藏了幾十年的陳釀,繞着酒罈子就纏綿出讓人微醺的氣味。

她不動聲色地捏了捏袖子。

「好了,本王過幾日要和人宴飲,提前跟王妃告假。咱們回王府,你好見見王府眾人?」李俶笑着對顧盼盼說。

一盞香茶冒着氤氳熱氣剛捧在手裏,眼前的女子就讓顧盼盼分了神。沈氏素顏如皎月,儀態嫻靜,牽着李俶的長子,奉節郡王李適。李適顯然是記得與顧盼盼的一面之緣的,只是年紀尚小,未必分得清顧盼盼與崔清泱,見了今日裝束華貴的顧盼盼,脫口而出的是一聲崔姨。

「叫王妃母親。」沈氏忙低頭教導幼子。

顧盼盼急着想要開口,不曾想情急之下一盞好茶墜地,名貴的瓷碗碎了一地。滿屋子都驚了,李適下意識地躲進了他阿娘的臂彎,沈氏驚訝抬頭,不顧淺碧色的裙角沾染了茶水,緊蹙著蛾眉的模樣讓顧盼盼手足無措。

「沈姐姐,你聽我說……」顧盼盼話音未落,正巧是李俶踏進門檻。

「王妃不小心跌了茶盞?」

李俶一句話救了場,沈氏本是無心是非的淡泊性子,顧盼盼上前親昵地挽著沈氏的胳膊,她是個爽快的脾氣,一聲姐姐自然讓沈氏徹底鬆了心防,與顧盼盼不同的是,出身吳興官宦人家的沈氏秉性沉靜,聽着顧盼盼唧唧呱呱地說個不停,覺得有趣,兩人敘了半日的話,便是姐妹相稱,甚是親厚。

顧盼盼張揚的一挑眉,像三月三,鞦韆架上巧笑倩兮的小女兒,而沈氏低頭一笑,最是溫柔的模樣,彷彿帶着寒山寺靜穆悠遠的鐘聲。

正好互補了,李俶樂得見此。

宴席之上,說起廣平王新娶王妃之喜,滿座咸賀。葉虔比旁人更知道一層,他與李俶一個簡單的眼神交換,便是雙方都心知肚明了。葉虔與元載坐在李俶下首,接着便是翰林院的程知遠,還有剛從地方調任上來同在刑部的許疚。說起來許疚與葉虔有親,被葉虔一頓話語誆騙,他自己說是上了葉虔的「賊船」。建寧王李倓也蹭了一個席位,李俶有心讓他避開朝中事務,也架不住弟弟的耍賴。

席間有梨園歌舞伎的表演,李俶一時興起,懷抱琵琶,和了一曲。

「兄長也喜歡音律,是受了聖上的熏陶,只是他向來喜歡端著架子。」李倓一語,解了眾人的困惑。

李俶放下琵琶,抬手虛指李倓,說:「就建寧王話多。」抬眼看滿座同僚,又說:「至尊好樂,我們做臣子的,自然是要順承聖上的喜好。與本王而言,討好皇祖,也是孫輩該有的孝順。」

李隆基又有移駕上陽宮的心思,朝中最大的反對聲依舊是前宰相張九齡提出的聖駕往來,徒毀農事。一頓冷飯反覆炒,又平白成了李林甫討好聖上的階梯。兩京於陛下,猶如兩宮,四方天下,陛下哪裏都去得。論奉承李隆基,李林甫修鍊得爐火純青。

李亨生怕李俶要在此事上忤逆李隆基的意思,耳提面命了好幾次。自家阿耶最怕事,李俶也不敢違抗父命,只能滿口答應,就差個指天發誓自己絕對不會在聖上面前顯露和宰相的分庭抗禮。

「皇祖又不痴不聾,他老人家什麼不知道?」李俶嘀咕了一句。

席上的絲竹之音纏綿不絕,元載看着李俶若有所思,說:「太子殿下不願意為聖上移駕的事進言,廣平王自然該更進一步,上疏贊成陛下幸東都。」

李隆基對一切都心知肚明,他年紀大了,也只想看着朝中平靜,盛世綿長。

「文郁?」李俶一抬眼,就看見葉虔抿著嘴不知道在出神什麼。

「啊?」葉虔突然回神,一瞬間有些尷尬,他沉吟了片刻,說:「元兄說得對。」心不在焉,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彼時宴罷,賓客散去,只留了李俶與葉虔重新置席,擺上了茶水。

「文郁的心事,可是與王妃有關?」李俶笑問。

葉虔一愣,忙說:「臣與王妃……」一語未落。

「本王既然同意娶了盼娘,自然與你們如今是同舟而行。本王與文郁相見恨晚,希望你我,也能像你與顧家郎君那樣,坦誠相待。」李俶說。

看着葉虔疑惑的眼神,李俶握拳輕咳,又說:「盼娘與我,提起。本王記得玉真公主的宴席上,你也提過,顧家郎君,也就是盼娘的兄長,通曉易經。」

葉虔一時語塞,他摸不透李俶的態度。

「或許在文郁看來,是本王奪人所愛了。」李俶笑着說。

「臣曾經對王妃,確實越過了兄妹之情,卻未敢涉雷池。嫁入廣平王的事,縱然再荒唐,也是王妃自己的選擇,臣不能左右王妃,王妃也不能左右臣。您不能因這些往事罪王妃。」

葉虔一語嚴肅,帶着不容置疑的強硬。

李俶暗嘆眼前君子,笑着說:「王妃是崔家女兒,聖上親封的廣平王妃,何來荒唐之說。」

「是。」葉虔心領神會地作揖說。

以茶代酒。葉虔踏出廣平王府,才反應過來自己怎麼就答應了李俶為他起草贊成聖上移駕東都的奏疏。

「報應,叫你總是坑我,這回叫廣平王坑了。」顧兮兮幸災樂禍的模樣,看着葉虔把一顆青梅向他狠狠一丟,「狗東西,逼死你的嘴。」

真的是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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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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