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月心夢魘

斯奇默一把推開房間大門，外面兩個看守的警衛吃了一驚，正要開口詢問，斯奇默一陣風般拉著尼爾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兩個警衛只好緊緊尾隨在他們身後。斯奇默拉著尼爾的手臂大步流星向前走去，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一處電梯間一樣的所在，他撳動密碼鎖打開大門與尼爾走了進去，兩個警衛也準備跟進，卻被斯奇默伸手攔在了門外。大門緩緩關閉，轎廂載著斯奇默與尼爾直向幽深的地底駛去。

尼爾內心忐忑，卻也非常好奇將要看到的會是怎樣一番場景。電梯速度飛快，尼爾感到耳膜腫脹，不禁連吞了幾下口水。電梯以極高的速度下降了大約十分鐘左右，終於停穩，斯奇默與尼爾走出轎廂，沿著長長的走廊又向前走，尼爾心臟怦怦狂跳，他現在清楚了，這個地方他曾經來過。

在一扇巨大的石門前，斯奇默停住，在門口的裝置上輸入密碼並掃描了虹膜之後，石門轟然洞開。尼爾跟隨斯奇默又走進了那個他初次登月後就掉入的巨大密室。昏暗的光線下，那座黑晶般的小房間仍然靜立在密室的一角，而大廳正中，那隻懸浮的巨球也依舊在緩緩地旋轉。

斯奇默手指著圓球對尼爾說道：「這便是那一台爆炸裝置了。假使它有一天接收不到狄忒特的腦電波，便會將自身引爆，以它的體積來看，是足以炸掉整個月球的。我們在幾千年的時間裡，設想了各種各樣的方法讓它停止運轉，但都無法成功，這枚裝置在建造之初，便做了無法更動的設定，它無法移動，無法摧毀，更無法停止，它就像一個靜靜流淌的沙漏，計算著月球和生活在月球上面的我們剩下來的時間，到目前為止，它或許已經走了幾千年，可是我們不知道剩下的時間還有多少；它就像一座大山，越來越沉重地壓在所有卓爾金人的心頭，同時，它也變成了越來越恐怖的一個噩夢，讓我無數次從夜晚驚醒……尼爾，這種心情，不知道你是否可以想見？」

尼爾內心翻騰不已，不知該如何回答。

斯奇默又指著那座閃耀著黑色琉璃光澤的房間說道：「我想你也應該猜到了，這間密室裡面，就關押著那個目前還存活於世的唯一的剎比斯人——狄忒特。」

斯奇默按動小房間牆上的開關，房間的一面牆壁由黑色慢慢轉成透明，隔著厚厚的玻璃，尼爾第一次見到了房間裡面的模樣。

小房間內部的陳設像是高級酒店內一間精緻的套房，桌椅床榻一應俱全，也包括整潔的廚衛設備。不過最令尼爾驚奇的是，在房間正中那隻烏木大床上，橫卧著一隻奇怪的生物。那生物的身量介於地球人與卓爾金人之間，周身上下一片漆黑，泛著金屬的光澤，分辨不清那是他穿著的緊身衣服還是皮膚本身的質地。這隻生物頭部碩大，脖子卻纖細，自頭部以下又生著段落分明的胸部和腹部兩截軀幹，軀幹上長著細長且結實的六條肢體，活似一隻巨大的黑色螞蟻。這隻生物原本在床上躺卧，玻璃牆壁轉成透明時，他便翻身從床上坐起，四足並用以鬼魅般的步態快速爬行到玻璃牆邊，直立起身體將兩條上肢搭在玻璃牆上，冷冰冰的一張黑臉逡巡探視著牆外，待到他發現斯奇默與尼爾之後，兩隻漆黑的小眼睛里射出如電的精光，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也浮現出一絲詭異難解的神情。尼爾驟然間與眼前這樣一隻醜陋詭異的生物對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隻生物伏在玻璃幕牆上，如蜥蜴般呆立不動。尼爾的腦子裡又開始出現諧調電波般的雜音。密如濃霧般的雜音中，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又再次傳來：「大祭司，謝謝你三五不時地來看望我，你放心，我的身子骨還算硬朗，一時半會還死不了……對了，你身邊那個小地球人，我好像也曾經見過的。」

斯奇默與尼爾對望了一樣，兩人臉上都露出驚懼的神色。斯奇默按動牆上的開關使牆壁轉暗，緊跟著將尼爾拉到一旁詢問緣由。尼爾低頭沉思了片刻，抬頭望著斯奇默道：「他說的沒錯，其實……其實我曾經見過他。」緊接著尼爾便把他登上月球之初的那段經歷簡略地向斯奇默敘述了一遍。

斯奇默冷笑道：「原來如此。原來你從走下登月艙並在我們的監控畫面里消失之後，直到我們再次發現你之前，就一直呆在了這裡。但是，我真的是很不解，你當時是怎麼會來到這裡的呢？」

尼爾內心也非常詫異，踏足月球后瞬間穿越地心的離奇經歷，到現在在他心裡也還是一個謎團，箇中原因，竟然連斯奇默也不甚了了。不過他眼下並沒有太多的心思去參悟這件怪事的原委，他的注意力仍然放在了斯奇默的身上。

斯奇默見尼爾沉默不語，便搖搖頭道：「不管怎樣，尼爾，讓我們暫時放下這個謎團，我還是繼續把我想對你說的話說完。你知道，在來到地球之後，我們創造了人類，教授你們科技知識，跟你們一起改造地球和月球的生存環境，這些事情你都已經很清楚了。大約在距今4700年以前，來自天狼星促湟爾行星的西厄瑞爾斯人航行到地球，同我們之間發生了一場戰爭，我們被打敗，不得已退出了地球。戰敗后西厄瑞爾斯人與我們簽訂協議，讓我們不可以再與你們接觸，更不能再次回到地球，除非，除非你們人類能夠主動踏上月球，並在正常不受脅迫的情況下，同意我們回歸。整件事情的始末，大體上就是這樣。我在此與你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能代表人類訪問月球，於我們而言是一樁天大的好事，之前我們在你身上所做的全部努力，便是爭取你同意我們重返地球。」斯奇默一口氣說完這番話，便用誠懇的目光望著尼爾，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尼爾淡淡說道：「大祭司，我相信這是歷史的大致始末，但您刻意迴避了一些事情：第一，我們人類身上的大部分基因，是你們藉由地球上另一種原生的智慧生物——亞特蘭蒂斯人所獲得；第二，你們利用月球摧毀了歷史上的大西洲和亞特蘭蒂斯，而這也正是後來西厄瑞爾斯人將你們逐出地球的原因；第三，我們被你們創造出來之後的境遇，可以用凄楚乃至悲慘來形容，我們被創造出來的目的，便是充當你們的勞工，甚至你們默認我們成為遠古獸人的食物來源，只為你們能與他們達成暫時的苟安。這些事實，或許您也應該對我坦誠相告。」

斯奇默眉頭緊鎖，臉上的肌肉微微顫抖，他的雙眼直視著尼爾，彷彿想要看穿對方的內心：「尼爾，我不知道在我離開之後，你又聽到了什麼抑或看到了什麼，但我只想提醒你，歷史是紛繁複雜的，其中的種種因果，種種巧合，以及種種隱藏在表層之下的真相，並不能全然展現在你的眼前；而歷史，又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如今我不會再對你遊說些什麼，我唯一想對你說的是：你，乃至你們整個人類族群的生命和智慧，都是我們卓爾金人所賦予的，卓爾金人是你們的父，你們的造物者，這一點無論何時何地，無論是誰，都不能夠否認。至於將你們人類創造出來的目的，以及在那之後你們的際遇，實在是當時的歷史條件所決定，在我們有能力庇護你們的時候，我們都給予了你們最大的寬容與自由，我們甚至還允許你們建立起自己的國家，而在我們無力掌控的地區，比如獸人統治下的東亞，對於你們的命運，我們真的是愛莫能助，好多情況下，我們確實是迫不得已。」

斯其默長嘆了一聲，又接著說道：「細細想來，我們卓爾金族群，真的是非常可憐。作為太陽系內最早進化出高等智慧的生物，曾經創造了燦爛的文明，卻突遭飛來的橫禍，家園被毀，被迫流浪異星；好不容易在地球上重建了家園，又面臨各方面步步緊逼的壓力，並最終遭到來自遙遠星系高等生物的打擊，被迫簽下屈辱的條約，委身在這個狹窄黑暗的巢穴里；實指望苟且偷生，卻又身不由己，睡在這滴答作響的恐怖炸彈之側，迫不得已地將整個族群的命運，跟一個行將就木的昔日仇人捆綁在一起……」

斯奇默眼中泛起潮濕的霧氣，彷彿被自己的話觸動了感情的閘門，尼爾抬頭仰視著他高大的身影，不知應該怎樣回應。對尼爾而言，眼前的卓爾金人，確實是創造了自己的種族，可如今看來，卻是那麼委屈和脆弱，曾經如此強大而有力的一個「神祇」，如今卻要與低等的自己創造出來的物種談判自身的命運，這場景顯得有些荒謬，就如同人類要與牛馬、或者是一台自己創造出來的電腦來談判自己的命運一般。

斯奇默感受到了尼爾情緒的變化，他沉默了片刻，又接著說道：「尼爾，請不要把我們想像得那麼可怕，我們曾經經歷過得意與失意，也飽嘗過戰爭帶來的苦難，如今，我們只是一群單純的想擺脫自身厄運的生物而已。如果你同意我們重返地球，我們族群無疑將獲得新生，而同時，我相信對於你們人類而言，也將會獲得一個嶄新的未來。打從你們來到這個世界，已經過去了幾千年的時光，相對於被創造之初，你們無疑已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你們已經能夠不再遭受凍餓之苦，不再被其他生物所欺凌，地球上的任何困難也不能將你們擊垮，你們儼然已經是地球的主宰了。同時，你們也已經掌握了先進的科技，甚至，甚至都可以探訪月球了……但是尼爾，請你不要忘記，你們仍然還有許許多多的疑團沒有解開，關於生，關於死，關於茫茫宇宙，你們究竟從哪裡來，往何處去，你們究竟在信仰著什麼，又在探究著什麼，我明白，這是每一個地球人心中都有的疑惑。而關於這些，我們都能夠為你們找到答案。別忘了，我們比你們有著更多對於這個宇宙的了解，我們還能夠穿越過去和未來，而這些，將來我們都可以與你們一同分享。另外，尼爾，更為重要的，是關於你自身的命運：與我們締約之後，你真的就會成為新一代的先知，成為整個人類的領航者和帶路人，而且這次完全不同於以往，你將切實地把你們的上帝帶引到全人類的面前，這難道不是亘古未有過的無上榮光嗎？」

斯奇默的情緒又開始變得狂熱，尼爾注視著他的眼睛，內心卻從迷亂漸漸變得平靜。他望著斯奇默，一字一句地說道：「大祭司，你的話我都認真聽取了，同時也慎重考慮了，我想回答你的是：我不能與你『締約』，原因只有一個，我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力，決定所有人類的命運。」

斯奇默眼中的光芒黯淡下來，他的內心深處或許在埋怨祖先們為什麼不把人類設計的更簡單一點兒。他張了張嘴，試圖再做一些努力：「尼爾，你要知道，假如有一天月球一旦終結，也必將會給地球帶來毀滅性的災難。還記得恐怖的大洪水么？」

尼爾道：「沒錯，大祭司，我想到過這一點。老實說，我的內心此刻也承受著巨大的煎熬。我們都不知道這個唯一的剎比斯人何時死去，或許是幾十年，或許是幾百年，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天終會來臨。我們與你們，就像是同坐一艘大船的綿羊和老虎，此刻都是在茫茫的宇宙星海中漂流，結局有可能都是毀滅。不過，我們都清楚的是，放出老虎，只會增加綿羊的危險，對於我們乘坐的這艘大船的走向，卻並不會有什麼改變。」

斯奇默面露急迫的神色道：「尼爾，你把我們想像得太過陰暗了，我們並不是老虎，我們當然可以同舟共濟。更何況，高級智慧生物降臨地球，在歷史上已經上演過不止一次了，我不理解你為什麼一定要如此悲觀地預設答案。想想你們的那些祖先，那些先知，想想他們曾經留給你們的精神財富。如果你說你沒有權力決定人類的命運，那你同樣沒有權力阻止人類走出黑暗。你們地球上有三分之一的人類，在心中將耶和華奉為真神，將耶穌基督視為彌賽亞，這是為什麼？難道不是因為你們確實有著內心的空洞么？難道不是渴求曾經的我們再次帶給你們光明和溫暖，同時你們也將獲得心靈上的慰藉和救贖么？如今，你們的真神就站在你的面前，我們會帶領你們到達你們心中的彼岸和榮光，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竟然會拒絕？」

尼爾說道：「大祭司，請恕我直言，您的這番話，未必全部正確。據我所了解到的，歷史上曾經發生的真實事件，與我們千百年來心中的幻象，並不能完全重合。我真的害怕，你們回到地球上之後，帶給我們的不是救贖，而是奴役和災難。而當我了解了歷史的全部真相，我心裡同時也已經清楚，宇宙中或許沒有什麼真神的存在，在每個層級上的生命，本質上都是自私的。宇宙中充滿著弱肉強食，在可能的情況下，每個層級的生命只要可以過好自己的生活，就是很大的福祉了。低等級生物如果向高等級生物展示他們的善良和仁慈，在很大概率上得到的結果便是滅亡。我害怕卓爾金人重返地球，就如同您害怕西厄瑞爾斯人重返太陽系一樣。我們人類，雖然是經由卓爾金人創造出來，但所幸還有一顆可以思維與感知的大腦，我們並不是無知無識的牛羊，假如您給我機會讓我可以表達我的真實意願，那麼我一定會做拚死的抗爭。」

斯奇默佇立在尼爾面前，依然如同一座大山，他凝視著尼爾的眼睛，彷彿想要將這雙瞳孔後面的頭腦洞穿。尼爾也執拗地與他對視，儘管他知道強大的對方甚至有可能隨時會將自己殺死。斯奇默閉上眼睛，默默搖頭，忽地又睜開，眼光里流露出乞求：「尼爾，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我……可以滿足你的任何條件……」

「大祭司，我的決定已經做出，不會再有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