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孤島餘生

諾亞不知昏睡了有多久，恍惚中感覺有人在輕拍他的肩膀，扭頭看時，才發現幾十年來一直侍奉的

「大人」凱德·哈特正坐在他的身邊。諾亞慌忙撐起身跪爬在地上向凱德·哈特施禮，後者將他扶起，並示意諾亞坐下，告訴他有一些話要對他說。

諾亞惶恐地坐在凱德·哈特旁邊，垂首不語，伴隨著連綿的濤聲，凱德緩緩說道：「諾亞，我很高興自己的前半生能有你這樣一個兄弟相伴，雖然很不舍，但是我要來告訴你，我們分別的這一天終將要到來了。」諾亞惶惶然不知如何作答。

凱德·哈特又道：「諾亞，不知你的感想如何，對我來說，這一個多月的時光，恍如在夢境中遊歷一般。平靜的生活會給人以假象，以為日子就會這樣無聲無息地流逝，但災難突發時，才會讓你猛然驚醒，同時也會將你打成原形，讓你看清自己原本的樣子。我們卓爾金部族，自來到地球到如今，已經過去了一千多年的時光，我們在過去的歲月里忍辱負重，殫精竭慮，以為凡付出必會有回報，以為總有一天可以將地球完全掌控，豈知世事無常，直到最後我們也沒能實現這個願望，最終還是要棲棲遑遑地退回到我們來時的地方……所以，一千多年的相處過後，我們與你們，終將要說聲再見了。

「諾亞，你應該已經知曉，我的先祖們在一千多年以前，創造了你們人類的始祖亞當與夏娃，而你正是他們的後裔，有著最為純正的人類血統。你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在我的庇護之下，也算過的安穩舒適，但這遠遠不是生活的真相。如今，變故橫生，我不能再陪你走完你餘下的生命了，殘酷的現實，你和你的家人也終將要真切地面對，希望你們能在這個亂世中一切安好。」凱德停頓了一下又說道：「諾亞，從你將兒時的我從河水裡救出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好人，這也是我將你視為摯交的原因。在這個紛亂的宇宙里，雖然善良還遠遠不能成為解決一切問題的通行證，但它至少可以作為你人生航船上的一枚尾舵，使你的航程不至於太過偏離正確的方向。在你艱難的餘生里，這個可貴的品質，希望你千萬不要丟棄。」諾亞默默聽著，眼角不禁沁出熱淚。

凱德·哈特又說道：「諾亞，雖然你我屬於兩類不同的族群，也有主僕之分，但我其實並未將你……應該說，我一直是把你當成自己的兄弟看待，從未視你為低等級的異族。不過此一別後，你我當真是天各一方，不知道今後的日子裡你會遇到什麼禍福，只希望你能好好地照顧自己還有你的家人。」凱德·哈特有些哽咽，無法再繼續說下去，諾亞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拉著凱德的手獃獃地望著對方。

突然間，一個巨浪打來，諾亞閃躲不及，渾身被淋得濕透，與此同時，凱德在他耳邊匆匆說道：「別了兄弟，假使上蒼可以垂憐，我會再回來看你……」諾亞只感覺凱德的話音被一層寒意罩住，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慢，好像是從一隻受困于山洞的巨獸喉嚨里發出的一般，諾亞急回頭時，望見凱德的身體竟然也漸漸模糊飄散，化成了一縷上升的青煙，他大駭之下，急忙睜眼坐起，前主人早已不見蹤影，只有依然沉睡的妻子和三個孩子還安靜地躺在身邊。

諾亞喚醒家人，一家五口都因為劫後餘生又再度團聚喜極而泣，雅弗的小狗也圍著他們汪汪地叫個不停。

欣喜之後，一家人開始著手解決生存的難題。諾亞嘗試潛入水中捕魚，忙了半天無功而返，他的妻子找到一些野果，但大都生澀難食，正一籌莫展間，遠方傳來陣陣犬吠與閃、含、雅弗歡快的叫聲，原來兄弟三人竟然在灌木叢中獵得一隻半大的羚羊。

諾亞連忙去尋些乾草生火，諾亞妻子也找來幾片尖銳的石頭用作石刀石斧。

一番忙亂之後，諾亞終於將火生起，一家人圍坐在火堆旁美美地吃了一頓羊肉大餐。

吃罷烤肉，諾亞帶著三個兒子搜尋附近的材料，簡單搭了一間小小的窩棚，權作遮風避雨的臨時住所，一家人挨挨擠擠地昏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諾亞醒來后，用石斧砍伐樹枝，做了幾隻一頭削尖的木棍作為武器，接著便與閃、含深入這片大陸去搜尋食物，妻子與雅弗則留下看守

「營地」。諾亞三人走了半日，並未發現什麼野獸的蹤跡，卻意外地在路旁發現了一叢已經燃盡的柴火灰燼，旁邊散落著燒焦的動物屍骸，諾亞心中驚異，因為這暗示著這片土地上已經有其他人類居住。

又走了許久，前方赫然出現了一片羊群，數量約有十一、二頭，羊群後面又跟著七、八個衣衫襤褸的人類，蓄著長長的頭髮和鬍鬚，手執樹枝驅趕離群的羊只。

他們落魄的模樣與諾亞不二相仿。諾亞無暇考慮太多，本能地指示兩個兒子與自己一起躲進旁邊的灌木叢中，屏息凝神默默注視著羊群與放牧者從眼前慢慢走遠。

回程途中，父子三人獵得一隻野兔，連同昨天吃剩的羚羊肉，一家五口還有一隻小狗草草填飽了肚子。

眼看夕陽西墜，一家人準備休息不提。如此的日子過去了二十幾天。在這期間，諾亞一家已經覓到了一處離海岸不是很遠的山洞遮風避雨，可以不用一直露宿了。

諾亞每天仍舊帶著兒子們外出覓食，不過為了避免再次遇到那些牧羊的人類，諾亞一直沒有走那天走過的路，只在靠近海邊的區域活動。

海岸一帶的資源十分匱乏，捕獵者們未必每天都能有收穫，事實上，在食物方面，一家人的境遇已經是每況愈下，食物不足時，只能找些乾澀的野果甚至是樹皮充饑了。

這天夜裡，諾亞一直無法入睡，他憂心眼下的日子恐怕難以為繼。大水如果一直不退，他們一家人真的會餓死在這座島上。

諾亞決定第二天便到內陸去尋找那些曾經遇到的牧人們謀求一些幫助，說不定還能有一線生機。

打定主意，諾亞昏昏沉沉地漸漸睡去。次日天明，諾亞鑽出帳篷，心裡籌劃著應該以怎樣一種方式與那些敵友莫辨的同類們接觸才好。

尋思了一會，他仍令妻子與雅弗看守營地，閃、含分頭去昨天沒去過的地方搜尋食物，他自己則獨自向牧人們所在的方向走去。

諾亞又走了有大半天的時間，感覺已經離牧人們所在的區域越來越近，他的內心也開始愈加緊張不安。

終於他又遇到了那些牧人，不過他們放牧的羊群卻只剩下四、五隻了。

諾亞高舉著雙手遠遠地出現在他們面前，盡最大的努力表現出誠意，同時向他們說明自己在這裡很難找到食物，請問他們能否指點一些活命的方法。

幾個牧人突然見到諾亞也吃了一驚，他們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用自己的身體將諾亞與羊群隔開，全程表現出防備的姿態，好像如果對方再靠近的話便要出手攻擊。

諾亞儘力解釋，卻並不能消除牧人們的敵意，最後只得訕訕地離開。諾亞沮喪地返回來路，內心一片灰暗。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已漸漸陰沉。突然他感到有一道白亮的光芒自頭頂上方射來，諾亞猛地抬頭，發現在很遠很遠的峭壁之上，隱約有一個

「大人」與一個身材矮小的人類站在一起，諾亞看不清那個

「大人」的樣貌，卻直覺那應該是之前在夢中見過的凱德·哈特，只不過是更換了裝束。

「主人曾經說過他會再回來看我！」一整天水米未沾的諾亞頭腦已開始迷亂，他心臟狂跳，雙眼注視著峭壁上的

「大人」，內心又鼓滿了希望。他瘋狂地跳著叫著，向峭壁上的

「凱德」猛烈地揮手，但遠處的

「大人」似乎並未注意到他，只是在遠方靜靜地佇立。諾亞撲倒在地，額頭觸碰在冰冷的岩石上，他真心祈禱曾經的主人能夠將他從這裡帶走，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帶領妻兒們在這片荒蕪的海島上支撐幾時。

遠方峭壁上的

「大人

「和身邊的人類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諾亞饑寒交迫，內心更是悲傷到無以復加，他感到天旋地轉，一下子撲倒在地昏死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有光線射進他的眼睛，同時，他也感到腳下的大地開始劇烈地震顫起來。諾亞睜開眼，發現天已大亮，他心裡惦記著自己的妻子兒子，於是勉力支撐起身體，踉踉蹌蹌地向著海邊奔去。在望見大海的那一刻，他驚恐地發現，就在海平面的盡頭，目力所及的地方，那隻如一枚怪胎般浸泡在海中的

「天國」，正在努力掙脫地球引力的拉扯，緩緩地向天空升起。太陽發出的光線照在月球背面，在地面上投射出長長的陰影，在最濃郁的黑暗之下，又慢慢透出一絲光亮。

隨著月球漸漸升高，越來越多的陽光灑向大地。在大地劇烈震顫的同時，環繞在孤島周圍的海水，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著東方洶湧退去。

月球越升越高，之前肆虐在陸地上的洪水好像被它牽引著似的兇猛地退去，聲勢一如來時一樣狂暴駭人。

汪洋掩蓋下的陸地漸次露出形跡，無數沙石泥土被狂流裹挾著沖向大海，連同被淹死的無計其數的動物屍體。

大片的森林再次露出水面，綠色的葉片貪婪地吸取著陽光與空氣中的二氧化碳，好似從煉獄剛剛重返人間。

高地上殘存的動物以及人類小心翼翼地回歸到平原，用一頓饕餮大餐慶祝自己的劫後餘生。

被月球牽引的不光是海水，地球自己也被月球的巨大引力拉拽得脫離了原先的軌跡，北極點隨著月球的離開向天龍座方向偏轉了二十多度，就像被上帝之手輕輕地推了一把。

諾亞，以及還留存在地球上的每一個生命，都感到腳下的大地發出了一連串攝人心魄的震顫，地球母親在遭受重重磨難之後，彷彿從靈魂深處發出了一聲怒吼，亦或是一聲無助的嘆息。

諾亞一家，連同以各種方式從懷山襄陵的大洪水中倖存下來的生命一起，又慢慢恢復了正常的生活。

又五十年時光過去，垂垂老矣的諾亞死去，他的魂魄飄飄蕩蕩，再次回到了尼爾的軀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