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天地巨變

來到新居住點之後，諾亞一家草草安頓了下來。接下來的一個多月，包括

「大人」們的所有人都顯得心神不寧。人類們不再做活，

「大人」們也沒有心思來管理這些僕從，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惶惶然的氣息。

無論白天還是夜晚，不時都會從遠方傳來隆隆的聲音，接著便是衝天的火光，巨大的爆炸使得大地都在震顫，往日安詳寧靜的生活似乎都成了夢幻。

某天夜裡，凱德·哈特突然出現在諾亞的草屋前，祂命令諾亞連夜收拾東西，帶上妻兒跟自己離開。

諾亞進入草屋向妻子簡略陳述了一下，夫妻二人叫醒三個熟睡的兒子，一家人沒什麼貴重之物值得攜帶，諾亞妻子整理了一些衣物，小兒子雅弗懷抱著一隻從小餵養的黃色小狗，一家五口跟隨著凱德·哈特匆匆來到了

「大人」們的駐地。此刻已是深夜，但

「大人」們的營地里一片嘈雜慌亂。巨大的光源從天上灑下，猶如聖光一般將營地照得通亮。

「大人」們進進出出搬運著各種器具箱櫃，間或也有矮小的人類役工參與其間。

身著制服的

「大人」們嘴裡吹著哨子在路邊指揮疏散，不時又有體型巨大的鐵櫃漂浮到營地的入口，載滿人員與物資后又立刻向著遠方黑暗處快速飄去。

諾亞一家五口戰戰兢兢，亦步亦趨地緊隨著凱德·哈特來到轉運站，在路邊與其他

「大人」們一同等待了一段時間以後，終於登上了一隻用於疏散人員的鐵軌。

飛行鐵櫃里除了諾亞一家外再沒一個矮小的人類，其他

「大人」們向凱德·哈特及諾亞一家投去異樣的目光。凱德帶諾亞幾個人找到一個角落靜靜坐下，鐵櫃離開地面飛快地向著東方飄去。

過了許久，柜子里慌亂的氣氛稍稍安定，有人倚在座位上打起了鼾聲，凱德·哈特將諾亞叫到身邊，低聲向他解釋了這一切變故的來龍去脈：大約在一個多月以前，突然有一批天外來客駕駛著飛船降臨到兩河流域，不由分說地攻擊平原上神族的建築並射殺暴露在地面上的神族，

「大人」們的軍隊發起抵抗，但似乎對方飛船與武器的威力更勝一籌，地面上的

「大人」們漸漸落於下風。據凱德·哈特所了解到的，這批敵人來自遙遠的索普黛特星系，乃是為幾百年前被神族們消滅的亞特蘭蒂斯人復仇而來。

「大人」們不敵這些兇惡的外星人，短短一個月間幾乎丟失了全部的領地，祂們不得已只能全員向崑崙高原上空的星艦內撤離。

而假使戰爭的頹勢無法挽回，不久之後懸挂在地球上方的巨大星艦——月球也將會離開地球，逃向宇宙的深處，換句話說，千百年來一直庇佑人類的

「大人」們最終將會離開地球，離開祂們所創造的人類。這恐怖的消息令諾亞膽戰心驚，他顫聲問道：「如果你們走了，我們人類又該如何？」凱德·哈特苦笑道：「你們自會有你們的命運，留在地球上的你的同類們暫時還不必考慮離開我們的後果。不過星艦駛離后，巨大的牽引力會讓地球的自轉軸心發生偏轉，這不知會給地球上的生命帶來怎樣的影響。另外，由於星艦離開時一定會產生巨大的能量，整片崑崙高地會發生巨大的山崩，到時，生活在那裡的所有生靈恐怕也會遭到覆亡的命運，只希望這場災難不會波及到崑崙以下平原地區的人類和其他生命。」諾亞默然無語。

凱德接著說道：「因此，我們離開以後，地球的命運和人類的處境會變得非常兇險，所以這次逃亡，我希望能將你和你的家人帶在身邊。」諾亞的眼中滲出淚水。

他與旁邊的妻子對視了一下，二人起身離座跪在地上向凱德·哈特稱謝，旁邊的

「大人」們紛紛側目，凱德連忙伸手將夫妻二人攙起。夜色沉沉，巨型鐵櫃一路飛馳，凱德·哈特與諾亞一家都昏昏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有多久，只聽

「咣當」一聲巨響，鐵櫃落地，一行人已經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兩名身穿制服的

「大人」出現在櫃門口，催促著面色疲憊的乘客們趕緊下車，鐵櫃清空后又折回頭向著來時的方向飄去。

此刻夜色正濃，沉寂的黑暗籠罩四野，大風吹襲著

「大人」們的衣衫，發出獵獵的聲響，諾亞感覺冰冷刺骨，回頭招呼閃與含從包裹里取出些衣物穿在身上，諾亞的妻子也將小兒子雅弗緊緊地抱在懷裡。

諾亞一家跟隨著凱德在一眾高大的身影中默默行走，大約一頓飯的時間后，前方隱隱出現光亮。

諾亞望見前方大片空地上並排停放著七架大型的圓盤飛船，被運輸到這裡的

「大人」們正排隊等候登上這些飛船。凱德·哈特帶著諾亞一家也加入了隊伍的行列，隨著人流緩緩向前挪動。

突然，一名身穿制服的軍人巡視到他們面前，對凱德高聲說道：「閣下，您的貨物無法與您一同登船。」凱德面有難色道：「這幾個人類是我非常珍貴的財產，不知先生您能否行個方便？」軍人正色道：「閣下，這是硬性的規定，請您協助我的工作。」他又自挎包內取出兩枚號碼牌交給凱德·哈特並手指前方說道：「您不願丟棄的人畜，可以交由我帶往那邊的載物船運輸至星艦，待到達后，再憑手牌領取。」凱德苦求不過，只得蹲下身將一枚圓牌交予諾亞，囑咐他好好照顧自己和家人，等到達星艦之後，祂再來接他們同行。

制服軍人帶諾亞一家五口走到五、六百肘之外的另一集結點，將他們交給那邊的工作人員后便離開了。

諾亞發現這裡擠滿了與他一樣面色焦慮的人類，他們大多數衣衫襤褸，腳上拴著鐐銬。

與

「大人」們的隊伍相比，這邊的待遇自然也是大大不同了。神族軍人們用柵欄圍出長長的甬道，用木棍將人類驅趕到裡面，不時還對移動緩慢的人類大聲呵斥。

一名軍人劈手奪下雅弗懷裡的小狗，扔在身後一堆雜物之中，雅弗扁扁嘴欲哭出聲，諾亞妻子連忙伸手將雅弗的小嘴捂住。

隆隆的轟鳴聲中，人類隊伍後方一隻滿載神族的飛行器快速升空。諾亞抬頭望去，只見暗黑的夜色里，一隻巨大的、遮天蔽日的灰蓋就低低地懸挂在頭頂，那隻灰蓋上面布滿坑洞，在夜色的掩映下泛著青灰色的金屬光澤，諾亞知道那就是

「大人」們所說的星艦，也是人類之間口口相傳的天國。諾亞明白，在強大的外星敵人的攻擊下，神族們正準備離開地球，全體退往天國，其中也包括他們這些可以幸運同行的人類。

諾亞正抬頭凝神間，左肩突然一陣劇痛，一名神族軍人手執長桿

「啪」地打在他的肩頭，催促他快點跟上隊伍。諾亞一家五口跟隨著人類的隊伍向前移動，不多時來到巨大的載物飛船的入口，船艙內燈光昏暗，有三分之二的空間堆滿了木箱、鐵櫃、大型機械等各式雜物，人類蜷縮在飛船右側狹小的空間里，已經十分擁擠但仍然被

「大人」們催促著不斷進入。諾亞一家隨著人流進入飛船，又被後面不斷湧入的人群擁擠著向前挪動。

就在實在沒有站立的空間時，諾亞耳邊突然傳來飛船外廣場上的刺耳警報聲，飛船艙壁上的喇叭也響起大人們急促的語音，通報說突然發現西厄瑞爾斯人的飛船來襲，催促所有航天器立即升空。

與此同時，飛船的大門轟然關閉，諾亞感到頭頂上方一陣巨大的壓迫，船艙內所有人禁不住發出驚愕的呼喊，巨大的載物飛船已經垂直升空，向著正上方緩緩飛去。

看著身邊擠擠壓壓的同類們驚恐的眼神，諾亞聯想到自己一直放牧的羊群，如今的他們，與被驅趕到棚圈裡惶恐的羊群並無二異，而他此時寧願自己是一隻無知無識的羔羊。

前路還有什麼在等待著他，完全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未知數，諾亞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那是什麼。

妻子與三個兒子被人群分隔在前方不遠處，諾亞呼叫著他們的名字讓他們保持冷靜。

飛船持續加速，整艙的人類被巨大的加速度壓得喘不過氣，諾亞耳膜鼓脹，周圍嘈雜的人聲和婦女孩子的哭泣聲彷彿離自己漸漸遠去。

就在他剛想閉上眼睛休息一下的時候，突然感到一股洶湧的氣浪直衝他的雙腿，同時有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從腳下傳來，諾亞驚恐地發現，飛船的艙壁一下子消失不見了，他們整架飛船上面的貨物和人類，包括他自己，像煙花一樣在天空中四散開來，諾亞整個人先是被一陣巨大的氣浪衝擊著拋向空中，接著就像一枚炮彈般筆直地向下墜落。

諾亞耳邊風聲呼呼，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向下掉落。他的腦袋裡紛亂地閃現著各種念頭：看來自己無疑是將要粉身碎骨了，也罷，也已然活到了應該死去的年紀，以這樣一種方式去往天國，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只是可憐了還未成年的三個孩子，沒能好好地走完一生……諾亞放鬆四肢，任由身體筆直地墜落，不知是因為呼嘯的狂風還是自己迷亂的思緒，他的臉上早已是老淚縱橫。

如此下落了不知有多久，他的身體突然一下子停止了運動，諾亞驚訝地發現自己並沒有摔向地面，而是詭異地懸浮在了空中。

他望望腳下，依稀可辨的是黑黢黢怪石嶙峋點綴著片片冰雪的荒原，他又看看身邊，飛船炸裂的碎片、燃燒的木箱和尖聲驚叫的人群還在周圍紛紛下墜，但令他欣喜若狂的是，他見到自己的妻子和三個孩子，還有那隻被

「大人」從雅弗手裡搶走的小狗，都竟然神奇地懸浮在空中，他們的臉上也如同諾亞一樣，現出萬分驚訝的神情。

諾亞再向頭頂方向望去，只見一架如兩隻四稜錐體倒扣在一起的小型銀白色飛船，正懸停在自己的上方。

遠方天空中，正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的交戰。菱形飛船與碟形飛船又在互相纏鬥，雙方各有五、六架飛船加入戰團，天空中密布著令人恐懼的電子光束，諾亞猜想就是某一束射線擊中了他們，才使那艘載滿了貨物和人類的飛船崩解墜毀。

但他不明白為什麼外星入侵者會將他和他的一家救起，難不成要把他們抓去充當勞工或是擄去作為研究對象？

諾亞正在胡思亂想間，突然發現頭頂的銀白色飛船開始快速地向遠離戰場的西南方向天空飛去，同時他和他的家人也被一股神奇的力量牽引，跟在銀白色飛船的後面向著遙遠的天際飄去。

飛船越升越高，速度越來越快，諾亞與妻兒還有那隻小狗像六隻被無形的繩索牽引著的風箏般飛舞在空中，諾亞的衣服被狂風鼓滿，耳邊風聲呼呼，雙眼幾乎無法睜開，越來越稀薄的空氣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白色飛船牽引著他們飛行了許久，直到東方天際已經破曉，一輪越來越大越來越明亮的太陽出現在他們的身後。

就在天色接近大亮的時候，諾亞見到了即使在夢裡也難以想象到的異常恐怖的畫面：東北方向的地平線上，支撐著

「大人」們的天國——月球的三座天柱中偏東方的一根——傳說中名為不周的那一座高山，突然被一道異常明亮且令人膽寒的閃電擊中，方圓足有幾萬肘寬闊的巨大山峰，像是被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用巨刃斜劈了一刀似的，從腰部齊齊斷裂，崩塌開來，整座山體發出如同來自地獄般、就連鬼神聽聞也會心驚的恐怖聲響，釋放出幾乎可以吞沒整個大陸的巨大硝煙，不周山的整整半座峰頂，從高聳入雲的天空中跌落塵埃。

隨之墜落的，還有數百年間一直被高高托舉著的神秘的天國、

「大人」們最後的希望之地、龐大到令人畏懼的月球。那隻淺灰色的巨大球體，失去了一根天柱的支撐，像是被上帝失手拋落的一隻巨型玩具，頹然地從空中滾落了下來，它以駭人聽聞的力量撞擊著地球，整個宇宙似乎都能感受到後者猛烈的震顫還有痛苦的嘆息。

月球落地后，以瘋狂的勢頭由西至東向著大海的方向絕望地碾壓過去，它是那樣的龐大，以至於遮住了太陽遍灑在地面上的光輝。

被它壓在身下的，是整片廣袤無垠的大地，那上面滿布著高低起伏的丘陵、幽暗青翠的森林、洶湧奔流的河水，以及數以億計塵埃般渺小的各樣生靈，而這所有的一切，此刻都被巨大的月球碾成了宇宙中的一粒粒沙塵。

月球繼續滾動，碾過了整片大陸，一直跌落到大海的深處，浩瀚的太平洋停止了月球的滾動，卻沒法把它一口吞沒，於是像醉漢般發起了瘋魔。

它掀起幾千肘高的巨浪，將整個北半球的陸地都淹成了一片汪洋，原本厚實堅固的陸地，遭受了亘古未遇的沒頂之災，轉瞬間全都變成了無邊無際的水的世界。

天空中的諾亞一家渾身濕透，身體冰涼，牙齒打顫，魂魄飛升，眼前這一切是真實還是幻境？

腳下的世界是地獄還是天國？他們完全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時間也彷彿靜止，他們已經被眼前天地巨變的景象嚇得呆若木雞，臉色青灰如同死人一樣。

風浪漸漸平息后，銀白色飛船又牽引著諾亞一家緩緩向地面飛去。從諾亞的眼中望去，原本這片土地上的山川、平原、溪流、湖泊、森林、荒漠、飛鳥、走獸、神族、人類、奇人、怪獸，連同與他們聯結在一起的所有的歡樂、難過、善良、狡詐、得意、失落、傷心、恐懼，所有的生命，所有的情感，一切的一切，全都從這個世界上一夕抹去，頃刻間消失殆盡化為烏有，所留下的只有無邊無沿浩渺空寂的一片汪洋澤國。

諾亞一家被飛船牽引著，從泛著濁浪一望無際的水世界上空掠過，不知飛行了有多久，才遠遠望見前方有一大片突出水面的孤島。

銀色飛船飛臨到這座孤島上空，將諾亞一家五口連同那隻小狗輕輕地放落到地面，然後就轉瞬間消失無蹤。

諾亞拼盡全力把三個孩子拉到自己和妻子身邊，將自己的身體蓋在他們身上，接著便昏沉沉睡去。

冷風吹襲著他寬闊的後背，誰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再次醒來。東方的天際線上，月球就靜靜地躺在汪洋的盡頭，袒露著半個灰色的球體，好似地球母親孕育出的一顆怪胎。

它遮擋住了太陽的光輝，整個北半球的汪洋澤國都籠罩在它的陰影之下，顯得死一般的沉寂，所能聽到的，只有無盡的濤聲，好似無數葬身在洪水中的生靈的哭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