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往夢似曾見

第四回:往夢似曾見

這種時刻,我縱是有千言萬語,也不能說的。我若是說了什麼,就顯得自個兒不但知錯不改,還滿口切詞,沒有規矩了。我匍匐在地上,低聲說道:「九容不懂事,摔碎茶杯,請老夫人訓誡。」

未待老夫人說話,已有個清脆明朗地聲音說道:「九容嫂嫂何罪之有呢?大哥哥的喜事,姨媽也不等我,總算好歹教我趕上了。」隨着聲音,一個人影閃到我的面前。

大堂里靜的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地真切,這個女子卻如此肆意,我忍不住抬頭偷偷看去。此時,那個女子也正睜大水汪汪的大眼晴看着我。她莫約有十六七歲,是個樣貌尋常的女子,唯有一雙眸子,靈澈清雅,橫波盈盈,煞是好看。

她端詳了我半晌,拍手笑道:「好個標誌得體,靈氣逼人的嫂子!姨媽,你和大哥哥都有福了!」

大夫人的面色緩和了好些。岑溪苑卻說不依不饒地道:「一進門就先落杯(落悲),也不見得是什麼福氣。冰兒妹妹別是看走了眼吧。」

「溪苑姐姐你這就不懂了。你不曾四處走動,是不知道這個的。」那被喚作「冰兒」的女孩子語笑嫣然道:「我跟爹爹出去辦事採購,常常見到有些人家舉行婚禮。越是大富大貴之家,每回都必須摔杯子。這個有一種說法,叫做『落地開花,碎碎平安(歲歲平安)』。難為新嫂嫂這麼伶俐的一個可人兒,竟然不惜被人冤枉,也要摔碎杯子來祈求我們沈家歲歲平安,大哥哥早日康復,姨媽早日有白白胖胖的孫子抱。」

沈老夫人聽完,面上露出笑容來,緩緩道:「難為九容這孩子這般有心。你若是這麼想的,說出來就是了。我雖年紀大了,卻不是聽信謠言的人,自是不會難為你。好孩子,快些起來,讓湘兒帶你去房裏見見你那相公,就去安歇吧。今個兒這一日,你也累了。」

我磕了一個頭,恭謹地說道:「謝謝老夫人垂憐,九容只是盡自己的本分罷了,不敢居功。」然後就請安退到柳雨湘的身邊。按照規矩,我是應該重新跪下敬茶,然後等岑溪弦送我一樣禮物,結束禮數的。但是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懶得理會她了。

岑家姐妹此時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岑溪弦猶自訕訕,保持着虛假的微笑。岑溪苑卻沒有那樣好的風度,面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十分可笑。

冰兒笑道:「姨媽,爹爹還要跟你商談我們這次採辦原料的事情,我卻是想見見大哥哥了。你就准了我的假,行么?我從靈隱寺求了一個平安符,迫不及待要送給大哥哥呢。」

看得出來,沈老夫人是十分喜歡和倚重這個外甥女的。她和藹地笑道:「你這個小丫頭,心裏想什麼以為我不知道么?早去早回,別吵了洪兒休息。晚飯後來姨媽這邊,幫着我理一理最近的賬目。你走了這半個多月,我這把老骨頭可是累壞啦。」

我從來沒有想到,沈老夫人還有這麼慈祥的一面,心裏暗暗有些詫異。這個時候,冰兒答應了一聲,已經一手拉着我,一手扯著柳雨湘走出大堂了。

我們三人結伴,徐徐而行。夕陽已經落下,院子裏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如夢如幻一般。黃黃綠綠的花草,在燈籠的映照下,絢爛多彩,絲毫未減容姿。

柳雨湘有些歉疚地說道:「剛才的事情,沒有幫上九容妹妹,實在是做姐姐的不是。」

我淡淡地笑了笑。冰兒已搶著說道:「雨湘嫂嫂,這事兒你就是想幫,也幫不上的,說多了反而是落人口實。整件事擺明了就是那姓岑的姐妹倆唯恐天下不亂,想嚇唬嚇唬新嫂嫂罷了。你若說情,反而惹姨媽疑心,那就得不償失。對啦,今個兒那最愛鬧事的『沒事生非』怎麼不在?」

聽了冰兒的話,柳雨湘掩口而笑,我也知道冰兒口中的「沒事生非」指的是梅嬈非了。

待柳雨湘慢慢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冰兒拍手笑道:「果然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雨湘嫂嫂,我不在的時候,她們沒有聯合那個菊媽來欺負你吧?」

柳雨湘聞言一愣,忙搖了搖頭,我卻分明地看清楚了她面上一閃而逝的委屈。

冰兒自然也看到了。她攥起拳頭,說道:「不怕!以後有了九容嫂嫂和你作伴,再加上我,就不怕她們人多勢眾了。」冰兒一席話,說得我們三個一齊笑了起來。

冰兒這才望着我,笑道:「九容嫂嫂,我叫曲冰芮,老夫人是我的姨媽。」

柳雨湘笑道:「冰兒妹妹很能幹的。沈家若不是有冰兒和陳叔,就不會有今日這般興旺的光景。」

冰兒做個鬼臉,笑道:「雨湘嫂嫂,我才多大呢?你把我說成神仙一般。九容嫂嫂,你是不是在疑心為何我叫曲冰芮,而我爹爹姓陳?」

別人的事,我是不想管的。然而這個冰兒,卻不是別的人。自從坐上沈家的花轎到現在,菊媽的囂張圓滑,柳雨湘的善良軟弱,老夫人的精明狠毒,梅嬈非的無理取鬧和岑溪弦的心機深沉,都在我的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我本無意捲入這樣一個漩渦中來,卻不幸深深捲入。這麼些人中,唯獨有冰兒,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她的機智聰慧,直率能幹,都讓我深深的讚歎。我冷九容,原是冷淡漠然的人,除了爹爹和邢楓哥,什麼都不曾放在心上,單是如今,這個恍然如明珠出塵一般與眾不同的冰兒,就這樣走進我淡漠的心中。

我淡淡一笑道:「我自然想知道,只是不知道妹妹肯不肯說。」

冰兒爽朗地笑道:「這有什麼不能說的。我是江蘇徐州人,十一歲那年,家鄉鬧了一場瘟疫。爹媽都在瘟疫中死去,是陳爹爹帶着我,不遠千里來投奔姨媽。陳爹爹原是我家的管家,自從那次后,為了感謝他的活命之恩,我便視他為生父。不知九容嫂嫂你,家裏還有些什麼人?」

我的心中,驟然浮現出爹的影子。這次我嫁入沈家為妾,他從沈家領的銀子,也夠花好一陣子的了。想到這,我微笑道:「我的家中,只有一個父親。我自然是不及冰兒妹妹命好,既有爹爹陪伴,又有沈老夫人的疼愛。」

冰兒一瞬間有些失神起來。她的臉色,在搖曳不定的燈籠的火光下,顯得十分蒼白。

過了一會,她才說道:「姨媽對我好,也是這兩年的事情。五年前,爹爹帶着我躲避瘟疫,來到這千里之外的濰縣投奔姨媽。經過安丘的時候,爹爹為了救我,不慎摔下山崖斷了腿。我們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來到濰縣。姨媽卻生怕爹爹和我也感染瘟疫,硬是不肯允許我們踏入沈家的大門,只讓菊媽丟了幾十兩銀子給我們,就任憑我們自生自滅。那時候,三位表哥都已娶親。爹爹帶我來到沈家門前的時候,那個『沒事生非』對我們大肆凌辱,以之為樂,岑溪弦也跟着冷嘲熱諷。還是多虧大哥哥,可憐我和爹爹的處境,在城中文宣街幫我們找了一棟房子,我和爹爹才得以安頓下來。他又為爹爹延請名醫,總算將爹爹一條腿保住。之後,大哥哥每個月都會來文宣街探望我們,給我們送銀子。直到四年前,他病倒時,還不忘叮囑雨湘嫂嫂每月來探望我們。」

冰兒提起舊事,黯然神傷。依稀往夢似曾見,心內波瀾現。她一時沉浸在回憶中,十分唏噓。

她又緩緩說道:「直到兩年前,偶然的機緣,爹爹進入到沈家的酒坊做事,我也跟着一起來打雜。後來姨媽見到爹爹做事十分穩妥牢靠,我到底又是她的親外甥女,她對我心中有愧,這才讓我和爹爹回到沈家居住。爹爹管理事務十分有經驗,我也總算不笨,酒坊越來越離不開我們。姨媽也越來越倚重我們,自然也對我好了起來。」

冰兒說完,嘆了口氣,笑笑:「隨着年齡大些,我也算是想通了。世情薄如紙,人情輕似紗。這世間大約總是如此吧。」

夜色越發的晦暗了。這一路竟然走了好久。籠著薄紗的燈籠,在夜幕中散發出熠熠的光輝。我的心一點一點的沉了下去。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遺忘卻欲蓋彌彰。看似英豪大量、豁然大度的冰兒,心中竟然也有着這麼重的悲傷。

這時,孤寂的夜空中忽然傳來一聲大雁凄厲的哀鳴。這般清冷的夜,除了離群的孤雁,誰還會發出如此蕭然的哀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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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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