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合肥張家·

大家閨秀,世紀典範

叔祖母的氣韻是無聲的教案

歷史深處,合肥張家,於民國歲月給人們留下了一段傳世佳話。張家九如巷裡,走出了四朵姐妹花,各個優秀,帶著張家的風雅,成為一個時代的閨秀典範。

她們的獨特,成就了張氏家族的不凡,也讓人們對這個家庭產生了濃厚的好奇。究竟是怎樣的家庭教育,造就了這四色風采,使得她們個個都出落得優雅大方又才華橫溢?

在四姐妹中,比較特殊的是張充和。張充和出生於上海,因為充和的母親陸英拉扯四個孩子過於疲憊,叔婆識修很心疼,便把最小的充和過繼來自己照顧。所以充和在八個月大時,就被叔祖母抱回了合肥。

雖然離開了母親,但張充和得到了叔祖母更多的愛護和教養,這也使得她在幼年時就吸收了兩大家族的門風和傳承。

在張充和的幼年教育中,叔祖母是至關重要的角色。叔祖母是一位平和從容的修行者,法名「識修」,出身於官宦世家,她的伯父是李鴻章。識修在孩子眾多的家庭中排行老四,因為父親重視教育,從小讀了不少書,出落得知書達理,大家閨秀的模樣。成年後奉父母之命,嫁到了合肥張家。識修的丈夫是張樹聲的次子張華軫,即張充和父親的二叔。

這樁舊式婚姻是否如父母期望般美滿,我們不得而知。但是識修在這場媒妁之言的婚姻里,歸於尋常,毫無怨言,和大多女子一樣,被如水的歲月打磨,變得溫和、沉默……

時光漸行漸遠,面對它的殘忍,有時候我們卻只能妥協。當識修唯一的女兒和外孫都相繼離世后,識修逐漸看破塵世,生活的重心轉向一心一意的修行,除了虔誠的信仰之外,她將所有心思,都放在了過繼回來的孫女充和身上。

在教育子女時,人們常常會吸收上一輩的經驗。曾經,識修的父親李蘊章就給她請不同門類的家庭教師,識修博學、知書達理、富有同情心、溫和優雅,且不拘泥於舊俗,很大一部分便得益於此。

識修很明白其中的道理,便將父輩們的教育習慣沿襲下來,她為張充和請的私塾老師,都是有些知名度的良師。但是,對於名師是否可以勝任良師之名,識修並非盲從,她不會完全聽信外界的聲音,而是有著自己清晰的考核標準。

在識修教育觀念中,沒有學不會的學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師,所以學生的成績,自然便成了考核老師的標準。每隔一段時間,識修都會親自考查充和的學習情況,如果結果令她滿意,那麼充和此時的先生顯然是合格的。與當今時代一些打罵孩子不聽從教誨的父母相較,識修無疑是開明而智慧的。

識修對充和的幼年教學效果在張充和以後的成長中也得到了驗證。

充和不到六歲,就能將《千字文》和《三字經》倒背如流。早上8點到下午5點,她都和先生一起在書房裡度過。還是個小孩子的充和,卻已能心如素簡,淡靜從容,這樣的心性,很多是從叔祖母的平和與靜默中耳濡目染學來的。

讀書之外的時光,她是和叔祖母一同生活度過的。她熟悉叔祖母清簡而有規律的生活。充和每天晚上8點就寢,次日早上3點起床,在用人為她梳洗的時間裡,她會輕聲背誦鍾愛的詩詞或是佛經。這樣清簡的生活習慣,為充和養成了好習慣,也更助於她養成好的心性。

快節奏的時代里,人們在白天里匆匆奔走,回到家中仍難以放慢步伐。可人們常常熬夜,生活規律混亂,焦躁不安的父母,難以教養出一個溫潤如玉的孩子。

有人會質疑,識修如此平和,是因為同是個修佛之人,不必理會俗世。然而,許多人不知道,這個修佛之人,她仍是身在世俗中,有一些俗世雜務必須處理,但是秉承這樣一副好心性,她所有的雜事也處理得很好。家中的家業龐雜,識修僱用了許多僕人來幫忙管理。她還請了一位大管家,負責大體事務,起草信函文稿,他每天都會到大宅向識修彙報事務,其中的具體名目,識修並不太在乎。她很清楚,水至清則無魚。她懂得,卻從不說破。如此行事,倒是有種無為而治的氣韻。

在充和的印象里,叔祖母平和而溫暖,從來不急不躁,做事情也很有條理。有時候叔祖母會讀書寫字,充和就會在一旁靜靜地崇拜地看著。在她的眼中,叔祖母是如此地靜默而高雅,而這種靜默言行的影響,要勝過千言萬語苦口婆心的教育。

寧靜的氣韻於無聲之中便從充和充滿好奇的眼眸中流淌到她的心底。從小被書香環繞,也讓她對此有著一種天然的親切感。她願意像叔祖母一樣,做一個靜默高貴的讀書人。所以,很小的時候,她就學會在書海和墨山裡尋找一絲帶著古老香氣的快樂。

都說環境造就一個人的性格,而所謂環境,不過是點滴時光里的一言一行。再多的大道理,都難以代替這種影響。因為對於孩子來說,父母才是最好的教案。

可以說,叔祖母對充和古典式的學識教育,也讓她受益終身。余英時曾言,充和之所以能在中國古典藝術世界中達到沈尹默先生所說的「無所不能」的境界,必須從她早年所受的特殊教育談起。「她自童年時期起便走進了古典的精神世界,其中有經、史、詩、文,有書、畫,也有戲曲和音樂。換句話說,她基本上是傳統私塾出身,在考進北大以前,幾乎沒有接觸過現代化的教育。進入20世紀以後,只有極少數世家——所謂『書香門第』——才能給子女提供這種古典式的訓練。」

充和有過許多位先生,在張家時間最久的是來自山東的朱謨欽先生,師生一起度過了五年時光。五年間,她學了《左傳》《史記》《漢書》,四書五經,唐詩宋詞,她的學習是主動的,完全不需要外人嚴苛的驅逐。縱使是短暫的課下時光,她也不愛到處嬉戲玩耍,更願意在書閣上,把所有時光傾注在這讀書時光里。而充和之所以能獲得這樣的教育,皆是因為她有一位好叔祖母。

叔祖母對於張充和點點滴滴的教育,為她提供了一片肥沃的土壤。張充和後來的文字練達、簡單、洞察世事,又不失溫情,則是這位優雅溫和的叔祖母在她的靈魂深處為她積蓄的力量。她的性格里的高雅和平和,同樣是來自於叔祖母的影響。

所以,當父母在期待孩子成長並成才時,該做的是以點滴生活中的言行啟發,是成長氛圍的搭建,是給予充分尊重的教育……點滴交融,在時光里累積發酵,才能開啟孩子的智慧,讓孩子盛放一段精彩人生。

在張充和的記憶里,幼年是溫暖而有味的。叔祖母給予她的不僅僅是來自長輩的教導,還有終日待在一起的溫情以及由此而來的相互依賴。四歲那年,家裡來了賓客,每每問起這個小不點兒說:「你是誰生的?」張充和總是答一聲:「祖母。」這樣的回答總是惹得他們大笑,但在年幼的張充和心裡卻覺得莫名其妙,覺得他們這樣不甚尊重的笑聲不可理解,還在心裡反問道,難道這世間的人都不是祖母所生?難道他們都是天上落下來的不成?其實,此時的張充和並不曉得除了叔祖母以外還有什麼親人。

知識的傳授、言談舉止的培養,請一兩個名師輔導一下,也許能朝著我們期望和看好的方向去延展,但長輩與孩子之間感情的建立和維護,卻無人可效力,非親力親為不可。

在張充和溫暖的記憶里,有鮮花盛開的花園,有叔祖母在拐杖上刻畫的年輪,有和祖母一同坐在下面看書的葡萄架,有騙過先生的法眼偷偷出來撿梧桐子的竊喜,還有叔祖母識破她小心機的慧眼……這一切在她當時看來習慣而自然,正如她自己所說,「在當時並不感覺到有味或是溫暖」,然而,這卻是她終生難以忘懷的情結,即使現在「和那時同樣的在不知不覺中的有味和溫暖,又何嘗會感覺到那時的有味和溫暖呢」。

叔祖母愛護她甚於愛自己。當她收到陸英(即張充和的母親)去世的電報時,自小被過繼於人、與母親感情不深的張充和尚且醞釀著洶湧的感傷,而叔祖母的眼淚卻早已決堤,傷痛難以言表。

叔祖母把年幼的充和摟在懷裡,眼淚不住地流著,帶著顫抖的音調說:「乖乖,你從此要做個沒有母親的孩子了。」叔祖母含著淚告訴充和母親是個好媳婦,此時的張充和才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世界上除了叔祖母以外還有一個同樣疼愛她的親人,那就是她的母親。

儘管叔祖母給予張充和的愛足以讓她的童年五彩斑斕到令人艷羨,但叔祖母終究年紀大了,生命的規律不會因為人們的不甘和心疼而例外一次,張充和在無憂無慮中走到了與叔祖母終日廝守的日子盡頭。

但是,叔祖母的充滿愛意的諄諄訓導、優雅淡然的言傳身教卻伴隨了張充和一生,她在靈魂深處安放著一顆時刻懷念叔祖母的心,即使長大了、年長了,耳畔還時常能聽見叔祖母的聲音說:「孩子,叢草處多毒蟲不要去!」

叔祖母離世后,張充和返回到父親身邊生活。雖然此前也經常回家小住,但這一次卻與以往大為不同。家中的兄弟姐妹們對她回來都十分歡迎,尤其是三位姐姐更是喜不自已。二姐張允和後來在《曲終人不散》里這樣回憶道:「小四妹神得很,她小小年紀,臨碑臨帖,寫兩個字,還真有點帖意。」張充和在叔祖母那裡學來了紮實的古文底子和令三個姐姐自嘆不如的書法,但三個姐姐同樣也有她所不及的學問,那就是新學。當時父母除了給她們念學古典文學,還特意請了新學老師教授她們,因此她們除了念那些四書五經、詩詞歌賦以外,還念王孟鸞老師教給她們的那些白話文。

平時並未生活在一起的四姐妹,團圓相聚時難免需要花些時日去磨合。然而,對於她們而言,能讓幾個小姑娘快速打成一片的秘訣,除了血緣的作用以外,便是四書五經和詩詞歌賦了。而對於張充和而言,此前與叔祖母的相處中已經學到了不少李氏家庭的風範,此番回到家中,便是真正繼承張家家風的開始了。

與她一樣,三位姐姐們也自小開始讀書識字,父母親用心的培養在她們身上得到了回報,而張家所獨有的教育方法和培養模式也掀開了神秘的面紗,正式出現在了張充和的面前,並影響到了她之後的學習和生活。

至於張家的教育家風到底有何與眾不同,這還得從張充和既熟悉又陌生的父親母親講起。

古詩書里的風雅種子

張家是合肥屈指可數的名門望族,從曾祖父張樹聲那一輩開始,家族就聞名於世。當時合肥民謠《十杯酒》中就有這樣兩句:「一杯酒,酒又香,合肥出了李鴻章……三杯酒……合肥又出張樹聲。」到了張家四姐妹時,家族雖然幾經搬遷,但聲望依舊不減,是典型的大家族,在孩子們的記憶里,每天光吃飯的人數就達到四十幾個。

張家的讀書風氣是很濃厚的,這一點遠近聞名。在當時很多大家族尚未意識到用人們的文化水平的重要性時,張家便颳起了一陣「全員學習」的風潮,從主人自己開始,到膝下的兒女,再到周邊的親友、奴僕,幾乎無一例外地加入這場文化學習中。母親陸英鼓勵所有保姆都跟著認字讀書,而且方法還很獨特。

張家自製了文字小塊,上面是一些常用字,每天早上保姆們給陸英梳頭的時候就可以借著擺在梳妝台上的文字方塊學認字,頭梳完了字也認完了。

姐妹們的保姆們會相互比試,看誰學得好,孩子們都當起了小先生,暗自給自己的保姆開小灶。如此風氣成效是可見的,保姆們素日里除了聊聊家務事、乾乾自己分內的活以外,還會三五成群地聊下詩書、寫寫字,雖然不求甚解,但也的確有人受益於此,更厲害的竟可以自己寫家書了。所謂「有教無類」大抵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父親張冀牗嗜書如命的個性在家中更是人盡皆知。大姐元和對於父親愛書的故事了如指掌,說起來頭頭是道。她說,當年在上海時,父親最喜歡到四馬路去買書,而且買書不是一家買完便罷休,是沿著馬路邊的書店一家一家買下去。第一家看完的書有時會丟在第二家書店,第二家書店的書看著看著便走到了第三家書店,所以,每次出門買書,父親的後面都跟著幾個男僕,他們的主要任務不是把書扛回來,而是跟著父親一家一家地撿書。

那時的官宦人家大都知道書是個好東西,也極力要求子孫多讀書、讀好書,日後能光耀門楣,然而飽暖思淫慾,大多數縉紳富戶的小輩們會因為生活過於安逸而缺乏節制,甚至沾染上不良的習氣。張先生則不然,雖然他出身名門,「痛恨賭博,從不玩任何牌,不吸任何煙,一生滴酒不沾」,家中最大的便利和優越條件便是讓他可以隨心所欲地買書。能像張先生這樣始終行君子之道,並且「富在藏書、樂在讀書的實在不多」。

張家殷厚的實力在某種程度上為張冀牖收藏圖書帶來了可能。書商們尤其是蘇州的書商幾乎都與張家打過交道,每逢新書一到,書商們就捆起來送至張府。張冀牖來者不拒、多多益善,所以書商們十分看中這位「財神爺」的品位,每次張先生行至書店,他們都會全程陪著。

除了書籍,張冀牖對報刊也愛不釋手,比如《申報》《新聞報》《蘇州明報》等,他都收集起來讀了不少。因為藏書甚多,故而家裡留存了不少的善本和線裝書,對現代出版的書籍,無論是各類名著還是一般的文藝作品,張冀牖都買進收藏。當「五四」以後那些宣揚新思想的書籍,比如魯迅先生的作品和其他新流派的著述尚被人觀望瀏覽時,張冀牖已經把它們一本不落地收入囊中,並將它們視為精神上最富有營養的作品。

如此藏書在蘇州城裡聲名遠播,一時成了蘇州城裡數一數二的藏書家。家裡的書一多,如何放置便成了問題。張冀牖命人做了許多高及天花板的書架,專門放置在兩間很大的房間里,書架被書填得整整齊齊、嚴嚴實實,而這也在無形中成了孩子們,尤其是四姐妹陶冶情趣、獲得滋養的智慧海洋。

張家對孩子們讀書從來不做限制,任何古書、新書一概任其翻閱。當白鬍子的老儒振振有詞地強調禮教時,張家的姑娘們卻早已在父親的書架上翻看了《紅樓夢》《牡丹亭》《西廂記》;當別人家的小公子們開始在家僕的簇擁下進私塾讀起四書五經的時候,張家年幼的小姐們卻已經在古文先生的熏陶下開始吟詩作對了。

張家的書房一共有四個,父親一個,母親一個,孩子們共用兩個。冬夏兩季各換一次,被孩子們稱為「冬宮」「夏宮」,有趣得很。

父母很重視孩子們古文底子的培養,除了文字上孩子們受教頗豐,另外一個培養出她們風雅絕塵氣質的源泉,便是曠世絕倫、如夢如幻的崑曲藝術。娉娉婷婷四百多年的文化,至情至性、攝人心魄的唱腔,精調細刻、美顏動人的扮相……崑曲已從最初的表演升華為音律的藝術。

張家四姐妹從小便跟著父母聽戲,這一聽就聽了七八十年。雖然她們最初僅僅是出於好玩、有趣的目的而加入其中,但慢慢大了以後才發現,原來之前熟悉到能背誦的文字竟然可以唱出來。

張冀牖本人就很喜歡崑曲,年輕時還專門對曲譜進行了一番研究;陸英也很中意,所以孩子們自小便接觸到這門藝術。在崑曲傳習所尚未成立時,一家人經常去聽戲的地方是蘇州養由巷的全浙會館。張家還專門請了老師在書房裡教授四姐妹識譜認曲。這其中大姐元和學得最認真,後來還拜了名師習身段、學唱腔,深得名家的傳授。

後來四姐妹都深深愛上了這門藝術,她們經常興緻勃勃地扮演各種角色,青蛇、柳夢梅、春香……其中兩個還與崑曲結下了不解之緣:大姐張元和與崑曲名伶顧傳玠結為伉儷,與此同時,事業和人生也皆因崑曲而起;小妹張充和隨丈夫赴美后在耶魯大學的藝術學院教授書法和崑曲,是宣傳崑曲的身體力行者。

正是這些古文、崑曲給張家四姐妹的生命烙下了風雅的印記,這些風雅成了她們崇尚嚮往的精神境界,成了她們一生的陪伴,無論她們長大成人,還是成家立業,甚至於後來各奔東西,這些早已播種在內心深處的風雅種子都根植於心,在歲月的澆灌下成長為參天大樹,成就了四姐妹令人敬佩的素養和與眾不同的魅力。

這些風雅的底蘊和家族風氣與張家父母親專心致志的培養有關。除了為她們提供專門的教育方式以外,張家父母在生活上的悉心教導也同樣大有裨益。

現代人教育孩子多走上程式化的道路,即規規矩矩地遵守從幼兒園到小學到中學到大學的路子。這樣的好處是規範、有章可循,也讓孩子們能平等地接受無差異的教育,雖然利大於弊,但關於孩子教化的有些問題卻因為這些程序被忽略了,這就是家庭對孩子的教育。從踏入幼兒園開始,父母就開始無法與孩子朝夕相處,因此與孩子的相處就顯得更加彌足珍貴。

如何在短暫而有限的時光里把家族裡優秀的精神底色傳遞下去?如何讓前一輩人繼承下來的良好風氣延續下去?這些問題其實十分考驗父母的能力和水平。

在二姑娘張允和的記憶里,她所學到的古典故事和詩書情節有不少便是父親在不經意間傳授的。張冀牖很喜歡篦頭,而且尤其喜歡女兒們給他篦頭。然而,玩心十足的小姑娘們都不喜歡干這事,每次都極不情願地站在父親後面篦頭,有時還會用梳子戳父親,邊戳還邊念念有詞:「煩死了,煩死了,老要篦頭。」這時,父親應和著說:「哎,哎,做什麼,做什麼戳我?」女兒便順勢扔了梳子,對此,父親見狀並不真的生氣,把頭髮理好后問道:「小二毛,正在看什麼書?」每到這時,張冀牖就會開始講起故事,這些故事就有不少是他在那些書里學到的四書五經的故事,比如鄭玄註釋四書五經時家裡儘是詩婢、書婢,還有丫頭們之乎者也等等。後來的張允和文采飛揚,名聲極高,有人說看她的文字「有風骨,有神韻,情致濃烈,富有生活情趣和哲理;既有女性作者之細膩,又透出一種陽剛氣」,這一點或許是自小跟著父親母親混在詩書齋里才得來的。

等到張允和這輩人長大了,也試著對自己的孩子們講,但是「可惜這一代人都太忙,不一定記得住也不一定感興趣」。張允和也嘗試著給五歲的重孫小安迪講述那些動聽的故事,但他卻人在加拿大,儘管小安迪的年紀正好是聽故事學知識的年紀,但每次祖孫相見,連玩耍的時間都不夠,又哪裡來的時間可以慢慢地講故事給他聽呢?

只「忙」這一個字就把問題點得透徹了。忙著生計,為柴米油鹽奔走,現在的我們有多少人能安靜下來給孩子聊聊天、講講故事?而社會環境以及生存中的壓力又給這輩已成長為中流砥柱的年輕的父母多少照顧家庭的時間和機會?物質文明在飛速發展的同時,為之付出的精神和壓力也成倍增加,是悲是喜難以說清。

張家孩子多,大家年紀相仿,孩子們一同學習、一同玩耍,童年快樂而充實。母親陸英對孩子們的學習設置了一個「互幫互助」的模式。張充和從叔祖母處回歸大家庭后,陸英就給孩子們派起了任務,因為二姐允和比小四妹充和大了四歲,因此二姐給小四妹當起了小先生,大姐元和教大弟宗和,三妹兆和教二弟寅和。領了任務的三位「小先生」對此很是喜歡,教得十分起勁兒。看似簡單的安排,實則是一個教學相長、培養感情的良機。

現在我們幾乎很難實現這種教育方式,因為每家每戶大都只有一個孩子,即便是有第二個孩子也存在年紀相差太遠的問題。然而,孩子們之間相互教學的方式卻是大有好處的。

孩子以教帶學,很多時候比整天埋頭伏案要有效得多。他們既可以從中學到東西,又能將這些東西轉而教授出來,不僅理解深刻生動了,言談間自信和語言能力也跟著培養了出來,一舉幾得,實在是好得很。

在張家姐妹的成長過程中,父母的影響和培育影響極大。他們不僅僅給予女兒們寶貴的生命,更是用自己的行動在她們的心中種下了風雅的種子,讓她們在筆墨紙硯里、在丹青畫卷中得到了最高雅的浸潤;又在崑山腔調里、在水袖婀娜中體會到了最古樸雅緻的境界。

雖然張家姐妹在古典文化方面受教深厚,但時下新興的入時的文化卻一樣被父親搬進了她們的課堂,比如白話文、芭蕾、體育……父親如此安排別無他意,一來本身自己就是個喜歡新鮮事物的人;二來是想以此來培養孩子的天性,讓他們在豐富的學習中形成多彩的個性和愛好。

尊重天性用好天性

張家四姐妹雖然同父同母所生,但卻長成了「兩黑兩白」的膚色,不僅如此,各自的性格上也各有不同:大姐文靜端莊,二姐是出了名的「淘氣大王」,三妹忠厚怕羞,小四妹與叔祖母生活在一起,始終規規矩矩。

四姐妹的名字都是父親取的,他繞開了那些花花草草的字眼,起了四個「帶兩條腿」的字當名字。有人說是因為知道女孩始終留不住,最後肯定會跟人「跑」了,所以才選了這幾個字,這樣的說法過於封建、有失偏頗。在孩子們心中並不是這麼理解的,在她們看來,父親之所以給她們各自安了「兩條腿」,卻是給了張家姐妹們最大限度地可以自由發展興趣和愛好的絕好機會。張冀牖用心的啟蒙和教育讓孩子們受到了全面的教育,他並不願意讓孩子們如同那個時代那些被禁錮的女子一般將自己的一切斷送在封建禮教里,而是希望她們學好知識、用好知識,用自己那雙健康有力的雙腿邁向社會,這也許才是父親最真實、最高遠的寄託。

張冀牖對孩子們從來都是持開明寬容的態度,對於她們的學習和生活都是如此。孩提時代的張家四姐妹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尤其是在蘇州壽寧弄的那段日子裡,更是讓孩子們快樂不已。

蘇州的小園裡,四個小姑娘正在水邊學著古人的樣子吟詩作對,不時還有人拿著硯台照著王義之的臨池洗硯浣洗起來。書房後面種著幾株芭蕉,春雨綿綿時聽雨打芭蕉,更聽書聲琅琅。書房前兩株亭亭玉立的玉蘭猶如她們一樣成長著,紫的那株開出的花充滿魅惑,白色那株花朵晶瑩剔透,一深一淺就像她們的性格一樣亦動亦靜,也如同她們的學識中西合璧般相互映襯。

和大多數孩子一樣,姐妹們並不能做到心無旁騖地老實待在課桌前,雖然身在書房,卻心繫窗外那兩株棗樹和杏樹。不為它即將落葉瑟瑟,也不為它被雨打風吹,只牽挂著那些樹上熟透的棗子和杏子何時落地。終於等來期待己久的啪啦的落地聲,任憑先生講得如何精彩,也不管書中文字何等精妙,心早已跑出書房撿果子去了。

多麼悠哉的時光啊!也許當時她們並沒有覺出什麼特別,但當時那份輕鬆快樂的心境,在若干年後回憶起來的確覺得珍貴。所謂父母,在孩子年幼時用自己的方式給他們一個快樂的童年是十分有用的,因為這段記憶將伴著他們走完人生的道路,輕視不得。

有人也許會說,並不是所有父母都能像張家一樣富裕充足,可以給孩子們提供優質的環境和與眾不同的經歷。對於這樣的理解,雖然表面上看受某些客觀條件所限,但深入探討卻可以發現,這句話偏頗得很。

給予孩子一個快樂的童年與物質豐富與否並無直接的關係,儘管物質豐富可以讓實現的方式更加便捷一些,但最根本的還是在於父母有無這樣的心思,願不願意做這方面的投入。帶著你的孩子去太陽初上的海邊,給他讀讀巴金的《海上日出》;在黃昏的梯田邊帶他觸摸沉甸甸的稻穗,告訴他「水稻之父」是誰;帶他去廣場看一起與旭日同升的升旗儀式,唱國歌給他聽,並且告訴他國歌的來歷;在星光璀璨下陪他一起幻想宇宙里發生了什麼,然後陪他進入夢鄉……這些陪伴,都會成為他童年裡珍惜的體驗,成為他人生寶貴的回憶。

所以物質並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用心的陪伴。除此之外,家庭的溫馨和睦對於孩子性格的形成和培育同樣至關重要。

張氏夫婦二人感情很好,張冀牖性子好,從來不大聲打罵下人,僅有的一次教訓手下聚賭也只是敲了敲腦門兒以示警醒。母親陸英十分能幹,對下面的人也從來不苛刻責備。夫妻二人各有一個書房,但父親的書房有一排大大的落地玻璃窗,父母親可以隔窗相望。這樣的布局既給了他們各自活動的空間,又可以隨時溝通,尊重並聯繫著,確實好得很。

女兒們曾在父母的書房外見到他們隔窗談話,眉目間流露出暖暖的愛意,母親在書桌的銅鎮尺上刻著七個字「願作鴛鴦不羨仙」,這或許便是他們雙宿雙飛的夙願。只可惜母親英年早逝,父親望著她蒼白但依舊美麗的臉龐不忍離去。但是,伉儷情深卻印在了孩子們的腦海中,學著父母的樣子,女兒們各自的愛情也如同父母一樣堅定地走過了半個多世紀。

張家四姐妹對父母的感情很深,直到後來父母都去世時,凝聚成一句真摯的話:「人一落生,世上最親最親的兩個人,頂頂疼愛我們的爸爸、媽媽,都沒有了。」不僅讓人潸然淚下,足見兩代人感情之深。

張冀牖本人不僅酷愛讀書,而且對許多新鮮事物也是興緻勃勃。比如新學、照相機等。對於孩子的培養也不拘泥於文學素養、崑曲藝術,對於西學也毫無顧忌地引進張家大院,並且讓最疼愛的幾個女兒們接觸和學習這些新東西。

張冀牖專門在家給孩子們請了兩個文字先生,一個教文言文,一個教白話文。再大一些,他便為孩子們請來一位叫吳天然的女先生,這位女先生和葉聖陶先生很熟悉,她的身影曾在葉先生的《三葉集》中出現過。吳先生拓展了張家姐妹另一片知識的領域,她教她們音樂、舞蹈,還教算學,至此,孩子們接受到了比當時其他的學生們更為全面的教育。

女孩子天生嫵媚,對算學不怎麼感興趣,但對舞蹈卻很喜歡,還央求著家裡給她們每個置辦一套練功衣和軟底鞋,穿上后儼然一副舞者的模樣。舞蹈技藝如何尚不知曉,但小姑娘們卻不勝歡欣,隨即擺出了造型忙照了張相片。照片沖洗出來了,姐妹們欣喜地取過照片細細看起來,突然,三妹妹覺得自己照得太不雅了,於是直呼「醜死了、醜死了」,然後一個快手,二姐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已經把照片上自己的那張臉摳下來了。多年後,當姐妹們回憶起來時,大家都樂不可支。

在壽寧弄里,張家的孩子們過著「上午讀書,下午唱戲」的日子,孩子們雖然課業不少,時不時還要應付老師檢查詩文,但是,從心底講,她們從來不覺得讀書是件苦差事。快樂地去學習遠比任何苦心說教要有用得多。反觀我們現在的教學,有時會讓孩子們產生抵觸和排斥的情緒,有些父母將這種心態歸咎於孩子不求上進。然而,孩子們本就天性活潑、充滿好奇,過分枯燥和單調的教授自然會挫傷他們的天性,隨後也就抵觸起來了。可見,有時孩子們厭學並不是厭倦接受新知識,而是新知識傳授的方式讓他們難以接受。因此,如何提升學習的趣味性,如何寓教於樂,還真是一件值得大人們思考的事情。

張氏家族對於孩子的天性並無任何限制和強制,就像女孩們對舞蹈感興趣一樣,男孩子們對父親置辦的二十幾台照相機愛不釋手,對當時十分罕見的留聲機、家庭小型放映機更是好奇心十足。對此,父親允許孩子們隨便玩,從不因為擔心孩子們會破壞而將新奇的東西束之高閣。孩子們從中獲得了很多探索的體驗,並且成長得更加快樂和充足。想來,這也並非什麼高深莫測的理論,只是男孩女孩各有所愛,尊重並引導之,如是而已。

張家的教學模式在當時的讀書人看來是不入章法的。她們所用的教材常常是由父親和老師們篩選出來編輯,然後由一個叫鄭謙齋的人用鋼板蠟紙刻出來的。張冀牖對教育一事極有責任感。也許是父輩為官的經歷讓他有很多頓悟,又或許是當時世態炎涼讓他無意仕途,所以他將自己的全部精力用來辦學,甚至傾其所有為之付出,因此有人稱其為「懺悔的貴族」。

張冀牖最開始辦的是幼兒園,並希望順序建起小學、中學和大學。之所以有這樣的願景,除了他不醉心於仕途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孩子們在他營造的詩書的海洋和知識的寶藏中獲得了無限的樂趣。但張冀牖並不滿足於此,他有一個更加遠大的理想,那就是讓更多的孩子們,尤其是女孩子們能接觸到新思想,進而接受新的生活,學著用知識和文化的力量,擺脫那些吃人的、腐朽的道德觀念的束縛,如同他的女兒們一樣成為身心健康的、有益於社會的人。

雖然張冀牖的願景最終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實現,堅持下來的也只有樂益女中這間學校,但是,他的這一舉動在當地卻極受好評。余心正先生曾在在《啟蒙先賢張冀牖》一文中寫道:「自古以來,教育成家,在質不在量,更不在規模之大小,學生程度之高低。張老先生仰慕『樂土吳中,開化早,文明隆』,辛亥革命后舉家來蘇,築小小園林,從辦幼兒園、小學開始,再辦平林男中、樂益女中。然後兩次辦起高中部,皆因時局變遷,當局掣肘而匆匆下馬。他原想學馬相伯老人辦一個『蘇州復旦』的心愿,亦因世事茫茫終成虛話。

捐出祖產巨資,讓出宅園二十餘畝,建校舍四十餘間,應有的教學設備,無不具備。他有十個子女,如按三千大洋培養一個留學生計,有三萬元亦能全部出國留學了,但他連這筆錢也省下來,用於學校。為了什麼?為的是堅決不拿別人一文錢,無論是當局的津貼、教會的贊助還是好心人的募捐,一概謝絕;唯其如此,方能我行我素、獨立自主。但是,他又絕非嗜錢如命,迥異於一般私立學校的以『創收』為目的,每年撥出非常多的名額招收免費生,以便貧家女兒入學。」

如此辦學,張冀牖的四個女兒們自然是加入其中。與其說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不如說是父親探索教育的好幫手。樂益女中的校園裡有四十幾個校舍,還有一個操場,接近我們現代的教學環境,相比當時流行的私塾,樂益女中的確是開了先河。

張家四姐妹雖然在壽寧弄過著愉快的讀書生活,但畢竟接觸的人和事物都十分有限。因此,當她們來到樂益女中,與更多來自不同家庭背景的女孩們一塊學習的時候,就如同魚兒由江河入海一般,從一塊「小樂土」進入了「大樂土」,給她們帶來了極大的樂趣。

在這裡,她們雖然照樣學詩詞古文,但也學習數學和英語,她們在這裡頭一回認識了外國文學還有不少其他的新知識。張冀牖所請的老師並非泛泛之輩,大都是些思想先進、學問造詣高的文人學者。孩子們,尤其是在當時社會地位低下的女孩子們,在張校長的經營下能進入樂益女中學習這些知識,讓人不由得對張冀牖心生敬佩!

樂益女中不僅學問教得好,文體活動也很豐富,四姐妹在這裡既學了知識,又展示了非凡的才華,從這個角度講,樂益女中的意義不再局限於辦學這一層面,而是孩子們展示自己最初才華的舞台,也是她們踏入社會的第一步。

才華在細枝末節里發酵

張家姐妹自在家就喜歡玩在一起,扮各種角色玩著。上了樂益女中,學校中各式各樣的活動更是對她們的胃口。樂益女中是蘇州最早興剪短髮的學校,每次校際運動會,樂益女中一群短髮朝氣的女學生們列隊出場,都會是一道與眾不同的風景線。在體育上,張家的三小姐兆和可是出了名的運動健將,當時中國公學女子籃球隊「五張」名聲在外,照片還登過報紙,兆和在中國公學是女子全能運動第一名。不過在上海女大學生運動會上,她的50米短跑最後一名的成績卻讓她多少有些遺憾。

三妹兆和很活躍,但也經常鬧出些不失可愛的捧腹之事。平日里看上去十分活潑的她會突然間萌生詩情畫意在月光下舞蹈,室友們鬧笑不已時她竟能呼呼地睡過去……後來的兆和變得文靜少言,相比之下,這樣的她就顯得十分有趣了。

學校里有不少社團組織,話劇的、戲劇的、作詩的,四姐妹都樂滋滋地加入其中。若干年後,張允和對當時在學校里的活動依然記憶猶新。那時的學校經常會有一些文藝會演,作為學校的文藝積極分子,姐妹們每次都會登台唱起扣人心弦的《遊園》。但每次都是這樣的表演讓她們漸漸有些乏味了,所以她們漸漸地對話劇產生了興趣。繼《遊園》以後,張家姐妹們又在學校的舞台上表演了郭沫若的《棠棣之花》、英文的《一磅肉》,還有《風塵三俠》,其中大姐元和飾演紅拂,三妹兆和飾演李靖,演出效果同樣是掌聲雷動。別看三妹兆和一副羞答答的樣子,她還有一樣愛好,就是出演滑稽戲,每次上台前都把自己的臉畫得亂七八糟的,甚至還自稱是「萬能博士」「天外來客」,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學校還會組織學生們去郊遊遠足,張家姐妹不僅積极參与其中,還經常賦詩作文,雖寥寥數字,卻才華盡顯。

春風吹綠到天涯,遙望姑蘇不見家。

西下夕陽東逝水,教人哪不惜芳華。

——兆和

高山枕大川,俯視意茫然。

滄海還如客,凌波誰是仙。

江山欣一覽,帷讀笑三年。

擊楫情懷壯,臨風好著鞭。

(后四句經先生改過)

——允和

兩首短詩,字字推敲定奪,或感慨或豪情壯志,情懷中思緒飛揚,眼前之景、心中之情躍然紙上,氣派中情懷不減,氣度絲毫不輸男兒,如不細問,竟不知出自女子之手。女兒家家寫出如此文採的確不虛得才女之名。

中學如此,大學更是如此。大姐張元和在大夏大學讀書時也是學校的風雲人物。當時的大夏有「四大天王」之說,張元和因為品貌出眾、多才多藝,格外引人注目,並封為大夏的「皇后」。此時的張家四姐妹少女初長成,端莊秀麗,文質彬彬,許多男子大為傾慕,追求者眾多,連沈從文、周有光、卞之琳這些文人墨客都位列其中。葉聖陶曾經這樣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

張家姐妹從來在學問和各種活動上都是巾幗不讓鬚眉。學校里有的活動,男子能參加的,姐妹們也照做不誤。比如張允和奪得講演第一名一事便是如此。在張允和剛入光華大學之前,學校已經舉辦了多次演講比賽。當時有個姓趙的男同學因為發音標準、講演出眾幾乎每次都能拿下桂冠。張允和來到光華時便參加了許多活動,這樣的活動自然不會錯過。她鼓起勇氣寫了一篇名叫《如今》的演講稿。時值與周有光戀愛著,於是張允和便向他取了經。

張允和自小就語出驚人,她的文章極好,曾經有先生怕她的好文被人「搶」了,於是便給鎖了起來。她的文字充滿朝氣和嚮往,而且從不做閨中怨婦之類的感傷。她認為落花時節在很多小女孩看來,是秋風掃落葉、滿目蕭瑟的景緻,因此,很多人都喜歡在這些景緻的背後加上哀愁的情愫,但是,張允和反倒認為秋天是收穫的季節,秋高氣爽的天氣暫且不說,碩果累累、谷穗沉甸甸的收穫更是令人振奮的好消息,更應該是青年們奮發讀書的好時節。所謂「傷春悲秋」那是足不出戶的怨婦們的專利,作為「五四」以後的新青年,加上家庭風氣的影響,張允和絲毫沒有借景哀傷的想法。

上台講演的《如今》帶著濃重的哲學思維,大概內容講的便是如何珍惜當下的時光,好好學習、好好生活之類。演講一事講究講和演,兩者須相得益彰才能授人以智、感人以情,趙同學的《鐵》一如既往地好,因此,最後的結果便讓人充滿好奇。張允和懷惴著緊張而期待的心情聽著校長宣布由他和哲學家李石岑先生最後定奪的結果。當第三名、第二名都花落別家時,她開始有些失望,畢竟要超越一個常勝將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宣布第一名時校長賣了個關子,故意停頓了好一會兒,最終,「張允和」三個字從他口中說出,全場頓時掌聲雷動。

這就是張家的姑娘們的膽識和魄力。論文,功底深厚、文采飛揚,既能寫出氣勢恢宏的篇章,又能傾吐情感豐富的文字;論武,能在長跑比賽中拔得頭籌,名聲在外;唱起來,崑腔信手拈來、扮相唯美生動,男角女角都能演;講起來,聲情並茂、感人至深,連衛冕之王的男子都甘拜下風。這樣的女子,用「才思敏捷」「才華橫溢」這樣的字眼來形容並不為過。

在光華大學,張允和受教頗多,其中還有一件關於學習的方式方法讓她終身受益。當時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先生從不給學生們出題目要求做文章,他有自己獨到的教學方法,那就是給出一句話或者一篇不長的短文,讓學生們對它進行註解。看似十分簡單的作業,但卻要費盡腦力思考。比如一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無非寥寥幾字,但要參透它真正的意思、領悟其中的精髓,則需要學生們去查閱大量的古書。這種訓練模式充分地發散孩子們的思維去探索,讓學生在探索中學到了更多的知識,我們現代人經常喜歡說「發揮主觀能動性」,大抵便是這個意思了。

作為現代人,有時會感覺這輩人的才華過於局限,雖然生活豐富了、物質充盈了許多,但好像大家或多或少都減弱了那顆靜下心來研究學問的心,也沒了時刻擴充自身知識的動力和心思。生活方式的改變和社會價值導向固然影響不小,但個人對自身才華的追求和雕琢也減弱了不少。

此外,鼓勵孩子們多參加各種校園活動,對孩子才情的培養和素質的全面提升是極有利的。張家四姐妹之所以聲名遠揚,除了她們出眾的才華以外,她們活躍在各大場合的身影則是她們聲名遠播的另一重要原因。雖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說法,但才華卻有所不同,如果無法適時地展示出來,便會失去它原有的光華,最終黯然失色。

張家四個女兒受到父親的疼愛,格外出眾,張家的家風影響著張家的每一個孩子。

長子宗和的老實厚道在張家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但學習上確是絕對的「學霸」,考學時上了東吳大學成績已算得上優秀,但卻心存不甘,於是第二年重整旗鼓,考上了清華大學歷史系,畢業后從事歷史教學。

二弟寅和詩寫得很好,聰慧過人,讀完光華大學后赴日本留學。

三弟定和很有個性,人也細緻,在音樂方面造詣頗深。

四弟宇和是張家唯一一個從事自然科學研究的人,對農學、植物學研究深入。

五弟寰和就讀於西南聯大,畢業後繼承父親的事業,在樂益女中當校長。

最小的弟弟寧和受三哥定和的影響喜愛音樂,後來到法國跟一位有名的指揮家學習指揮,成為當時國際青年交響樂隊中唯一的中國人。回國后成為中國交響樂團第一任指揮。

如此一輩人,幾乎都是才華出眾之人。這樣人才濟濟的一家子,張家的家風如何,顯而易見。這個家族裡的孩子們,創新性地在自己的家庭創造了一條情感的紐帶,時至今日,依然如期與張家的子孫們以及所有人相見,這個紐帶就是家庭刊物《水》。

1995年10月28日,在《水》的復刊號第一期正式出版時,張允和是復刊的「始作俑者」,當時已近九十高齡的她開玩笑稱自己是「世界上最小刊物的最老編輯」。《水》是張氏家庭中自己的一份刊物,那是四姐妹在20年代末30年代初,於蘇州九如巷裡組成的「水社」社刊。《水》的文章均出自四姐妹之手,還有家裡的兄弟們,後來連沈從文、周有光這些「外人」也鼎力協助。

這份刊物里寫的都是家庭瑣事,不拘一格,不限題材,散文、小說、詩歌、雜文等皆可刊登。「有文章、有詩詞、有書法、有圖畫,還有蠟染。這是家庭里的小玩意兒」。孩子們自己選材、撰稿、刊印,家長們不僅不插手其中,還把學校的印刷設置借予他們。當張家的孩子陸續從中學上到了大學,《水》始終沒有停刊,即使有一年,因為戰爭,舉家搬往到上海避難,仍舊照常出版。

之所以起名為《水》,沈從文曾這樣說過:「水的德行為兼容並包,從不排斥拒絕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離奇不經的事物,卻也從不受它的玷污影響。水的性格似乎特別脆弱,極容易就範。其實則柔弱中有強硬,如集中一點,即涓涓細流,滴水穿石,卻無堅不摧。」

如今的《水》仍然在流淌著,從紙質到網路,從文人墨客到普通讀者,從一個家族內的小文學刊到社會文化焦點,這一份被稱為「流動的斯文」的刊物不知不覺中走過了七八十個年頭。張允和復刊之際感慨道:「一泓清水浸潤了近七十年的歲月,使我們每一個人心裡都永存一個美美的嫩嫩的池塘,我想讓下一代下下一代和我們共享《水》的甘甜清純。」

這份情懷有繼承、有創新,當年張家的先人張樹聲精心修復了滄浪亭,張冀牖帶著孩子們「守著九如巷的老井」,而今這一輩卻用這份《水》滋養著張家的子孫們以及所有如水一般斯文的人們。

張家四姐妹已相繼離世,當年的風采和芳華已成為記憶,沈從文曾將這種消逝稱為「殘酷的自然規律」,但她們身上所具有的風韻、氣度卻讓她們成為民國時期奪目的「姐妹花」,而從她們身上透露出來的家風家教,更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爭相傳頌的美好財富。今天我們在此回憶這些美好,不僅僅是將這些已塵封的歷史講述出來,更是想將風采背後的家風家教展示出來,畢竟斯人已逝,但精神可長存,這是我們後來人幸運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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