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荒涼

這就是荒涼

每次回父母家,都是一次荒涼之旅。

那是一個拆遷之後安置群眾的小區,非常之大,多年來我都沒有窮盡它的前後左右——事實上它一直在建造擴張中,居住在其間的人們不斷用瓜果蔬菜、家禽寵物和生老病死填充這個小區。小區幾乎有了自己的靈魂和意志,要生長。

但這改變不了荒涼的現狀。大家原都以為拆遷能夠帶來大面積的富裕,七八年過去了,拆遷到拆遷為止,富裕成為故事。每次回家,我只能看到極少的人在路上匆匆走過,更多的人因為不夠富裕,只能呆坐在某個地方,諸如電視機前,樓道口,自行車棚的陰涼里,或者坐在敵意和幻覺交錯的自我之中。路上除了必須去做某件事的行人之外,還會有三三兩兩的人聚集著聊天,一群心有不甘的人帶著一身的灰塵和掛在外套上的債務聽一個富裕的人講述財富的故事。

小區外圍,有世界上最小的沃爾瑪超市,大概是為了彰顯小而獨特,它寫作「沃而瑪」。還有一家「好又多」超市,但「又」字風吹日晒之後少了一橫,成了「×」字,和裡面的漆黑一片相映成趣。來自異鄉的重型卡車在這裡毫不客氣地按下喇叭,顫抖著把轟鳴聲拋撒在原先是我們先人墳地的開闊大道上。這裡的路太寬了,沒有應對預期中的繁華,倒是呼應了真實的荒涼。

父母家裡,也是一片荒涼。老年人的生活場所,回憶往昔成為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刻。但和小區周圍的一片動蕩相比,這裡乾淨整潔,處處反光,沒有灰塵。廚房裡沒有一點兒油星,牆壁上沒有絲毫污痕,馬桶上沒有一點兒屎尿,窗戶總是死死關著,有時又謹慎地開著一道縫隙,縫隙里流露出對安全的追求。窗帘遮擋住陽光和視線,讓房間里呈現出一種倉儲室的排斥感。母親對灰塵深惡痛絕,年近六十仍然每天和灰塵搏鬥著。這是她維持生機的形式之一,另外一個形式,是等待我們一家三口回去,等待我們到家之後把女兒扔給她。

上周,我第一次在女兒出生之後單獨帶她回家。老婆有一個考試之前的短期培訓。在早晨八點半我就把老婆丟在了培訓地點,隨後一邊和坐在後排的女兒閑扯,一邊不斷加速朝父母家開去。不過四十五公里路程,其中三十公里是高速。九點出頭,父親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動身,我說,你下樓吧,我已經到你樓下了。他嚇了一跳,和母親一道快速出現在我們眼前,我收拾停當,讓他們帶寶貝孫女兒到附近轉轉,自己一個人回到了父母家裡。

推開門的一剎那,我感覺自己回到了沒有小孩沒有結婚的時光,有一個空空蕩蕩的家和幾個小時的時間任由自己打發。從這個角度看,現在的我和二十年前的我類似。但畢竟不一樣了,當時的我為抽一口煙想盡辦法,現在則是想抽就抽,毫無顧忌和敬畏。我多麼希望有一尊神叫作「煙神」,和茶神、酒神之類的並列,讓我們供奉和祭祀,這樣我抽煙或許會有所顧忌,或者會出於對它的厭惡不再抽煙。但沒有,沒有煙神,沒有傳統,來去空空,香煙的背後沒有群山和巔峰。家裡熟悉至極,我連到處看看的興趣都沒有。斜靠在沙發身上,抽煙喝茶,看著手機,手機聯網,裡面內容無限多。或許因為太多,很多人皈依了手機。

我覺得無趣,出門,下去走走。最近幾年,每次都是順著一條不變的路開車到父母家樓下,少有步行。我從側面的小路往小區外走去,一條巨大的黑狗出現在我眼前,看著我,低吼了幾聲,我小心走過去,它沒有任何追加動作。樓房之間的綠化帶做得不錯,但邊緣的土地上都種滿了蔬菜,我看了看,都不怎麼認識。一株株已經結穗的油菜花在風中東倒西歪,有的已經再也正不回來了。沒走幾步,我來到了小區的後門,這裡有一條商業街,有規模,有氣勢,有各種各類貨物出售,比如成人用品、汽車美容用品、各式糕點、老北京布鞋……但人很少。或許因為這時是周日上午十點左右吧,人們要麼忙於正事,要麼忙於閑事。

我走進藥店,買了一盒眼藥水,打算回城開車時點幾滴。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老奶奶把葯賣給我,收錢。我對這瓶藥水頓時充滿了疑惑,仔細看了看生產日期之類。這位奶奶應該做餐飲而不該做醫藥衛生,就像我在某個豪華西餐廳遇到一位說著山東話的老大爺一樣,他更應該做中餐而不是西餐。

揣著藥水,我想著接下來去哪裡轉轉。每次回父母這裡,除了去餐廳吃飯之外,我足不出戶,就像小時候母親嚴格要求的那樣。這讓我覺得和生活、故鄉以及親人們脫節了。但現在,我不知道去哪裡轉轉,生活、故鄉以及親人們似乎還沒有安置好,小區似乎正在發育,像一個長著小鬍子的醜陋的中學生。

我還是回家去了。一個角落裡堆放著兩尺多高的報紙,都是一家本地的晚報和本地的廣播電視報。它們在這裡依然享受著傢具般的待遇,至少擺放一個季度才會被折舊賣掉。我一份份看,看的都是過去的體育版。時間在一場場早已過去的賽事報道中飛快地流逝,我聽到了門外傳來女兒嘰嘰喳喳的聲音。在爺爺奶奶面前,她心情放鬆,隨心所欲,被無限寵愛。

父母帶回來幾包菜,隨後,快到無法想象,午飯好了,一道道菜放在了桌子上,豐富得讓人疑惑不已。我們四個人各坐一方。父親自斟自飲,母親照顧著孫女兒,幾乎忘記了自己也要吃飯。我和父親閑聊,偶爾罵一句女兒。此情此景像極了多年以前,一家三口在一起吃飯,輕聲說話,沉默多過交談,只是委屈了女兒,當時她不存在,現在,她必須像一個玩具才能讓我感覺和當年一樣。

飯後父親忙著收拾,母親照看女兒,同時給我一些教誨,比如「早飯一定要吃好!」「在單位里要跟人處好關係,不然不難過嗎?」「照顧好她們母女,這個小孩多可愛呀,真的是老天賜給你的禮物啊!」我一陣難受,不是教誨本身,而是從來如此,反覆這麼幾句。這些話和牆上的陰影、房間里的氣味以及飯菜的口味一樣,幾年來絲毫不變。這就是荒涼。

我決定出去走走,當飯後散步。問女兒要不要一起去,她不願意。我從側面的小路往小區外走去,一條巨大的黑狗出現在我眼前,看著我,低吼了幾聲,我小心走過去,它沒有任何追加動作。樓房之間的綠化帶做得不錯,但邊緣的土地上都種滿了蔬菜,我看了看,都不怎麼認識。一株株已經結穗的油菜花在風中東倒西歪,有的已經再也正不回來了。沒走幾步,我來到了小區的後門,這裡有一條商業街,有規模,有氣勢,有各種各類貨物出售,比如成人用品、汽車美容用品、各式糕點、老北京布鞋……但人很少。或許因為這時是周日上午十點左右吧,人們要麼忙於正事,要麼忙於閑事。

我走進藥店,買了一盒眼藥水,打算回城開車時點幾滴。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老奶奶把葯賣給我,收錢。我對這瓶藥水頓時充滿了疑惑,仔細看了看生產日期之類。這位奶奶應該做餐飲而不該做醫藥衛生,就像我在某個豪華西餐廳遇到一位說著山東話的老大爺一樣,他更應該做中餐而不是西餐。

揣著藥水,我想著接下來去哪裡轉轉。每次回父母這裡,除了去餐廳吃飯之外,我足不出戶,就像小時候母親嚴格要求的那樣。這讓我覺得和生活、故鄉以及親人們脫節了。但現在,我不知道去哪裡轉轉,生活、故鄉以及親人們似乎還沒有安置好,小區似乎正在發育,像一個長著小鬍子的醜陋的中學生。

一點鐘左右,烈日當空,我回來,帶著又買了一次的一瓶眼藥水。我知道自己重複了,但十來塊錢的浪費我能承受。以十來塊錢的代價讓自己進入重複循環的狀態,我也願意。母親對我說:「你要不要睡一會兒?」我說:「好,不然回去開車沒精神。」但我睡不著,女兒和母親打打鬧鬧,做著幼兒園裡教的遊戲,女兒是主導,母親成了任她指使的同學,甚至是道具。我努力閉著眼睛,努力想讓自己睡著。回城的路上有一段是進城,或許會堵車,那種情景需要氣定神閑,不能疲憊。

兩點左右,我實在睡不著,站起來對母親說:「杜大偉住哪一幢,我去看看他。」杜大偉是我初中同學,當年的好友,十多年來沒有聯繫了。因為拆遷安置,他和我父母從原本相隔遙遠的兩個行政村變成了鄰居。他關照過我父母,讓我回來一定要去找他。這是三年前的事了,今天,我覺得我可以去找他聊聊。

「他呀,他已經不在這邊了,跑掉了。」

我很吃驚,等著母親繼續說:「他看開三機(三輪摩托)賺不到錢,就借錢買了一輛麵包車做生意,生意剛剛好一點,就跟人賭博,現在好了,欠了二三十萬的債,跑了。」

我隨口問一句:「二三十萬的債就要跑走?」

「你以為掙錢容易嗎?這麼多錢,他隨便做什麼生意,不吃不喝也要十幾年才能還清。這個債厲害呀,利滾利,他一輩子也還不清了!」

「他賣一套房子不就能還清啦?」

「他家一共分了三套房子,他老子、娘住一套,不能賣,他弟弟住一套,他自己的已經賣掉了……他現在不是要飯,就是做苦力,或者死了。」

剛結婚那一年,我和老婆一起回父母家。我們動身離開時父親在打麻將,不送我們,母親和我們拎著大包小包的特產、新鮮蔬菜往車站走去。當時我們沒有車,從小區走到車站,非常漫長,然後坐車到地鐵站,再坐地鐵回家,分三步走。我們手上的東西太多了,父母恨不得把家裡所有的東西都給我們這對成家之初的夫妻。老婆看著小區門口的三機說,我們坐馬自達(三輪摩托)吧!我不置可否地回答一句,然後和一個人的目光對視了一瞬。他就是杜大偉,戴著眼鏡,白皙的臉上鑲嵌著一圈絡腮鬍子。我收回目光,快步往前走去,邊走邊說,快走幾步就到車站了。

那段路其實很遠,但我還是鼓足力氣往前走去,全然不顧手裡拎著山芋、南瓜、玉米面是那麼沉重。杜大偉斜靠在三機上的樣子刺激了我,他身體傾斜,目光空洞,等著生意。那是我見過的最為空洞無物的目光。我自己大包小包的樣子也刺激了我,我們都很累,還是不要相認相見的好。

在回城的車上,我對老婆說:「剛才那個開三機的,是我初中同學。」

老婆驚訝地說:「那你為什麼不坐他的車到車站呢,走了那麼長時間。」

我說:「沒辦法坐他的車,給錢他不會要,他一直很驕傲。」

「那他怎麼開三機?」老婆問,言下之意就是他現在怎麼這麼慘。是的,剛才看他放鬆地靠在車上,我看得出他的時間都耗在等客人用車上,一趟往往只能賺三五塊錢。

我告訴老婆,他雖然驕傲,但考試成績不好。不好到老師見了就很厭惡的程度。那時大家上學的目的不是全面發展,而是學校和老師考試升學率如何,是農轉非。如果升學率高,思想、理論、經驗、奉獻之類都會隨之而來,廣為宣傳。不高,學生就是老師和學校的罪人。

「但是他憑什麼驕傲呢?」

「他數學好,沒有輔導就拿過省奧數的二等獎,老師做不出來的大題目他都能做出來。」

老婆不解地問:「那其他的學科很差?」

「是很差,嚴重偏科吧。到了初三,他數學也一點兒不好了,其他人考試比他好的太多了。」我接著說,「他總是因為成績太差被打被罵,有時候被打得哭半天。」教育就是一個權力的祭壇,我們都是供品。有的供品光鮮、堅硬,不能入口;有的供品早早爛了,被處理掉了。杜大偉就是被學校處理掉了,後來上了一個最差的中技學校。

老婆問我:「你們當時玩得怎麼樣?」

「玩得很好,後來他不跟我們玩了,初三時幾乎要退學了,回家不肯上學,但中考時還是來了。那個時候他每一門都很差,是最差的那一種。」

「那你們畢業之後沒有聯繫?」老婆又問我。

「寫過幾封信。我喜歡寫信,但是他不喜歡,漸漸不聯繫了。我知道他這麼多年一直在老家,現在拆遷了,你也看到了,他開三機。」

看來我是找不著杜大偉了。母親還在說著杜大偉的事,一些細節,然後她重複著:「他現在不是要飯,就是做苦力,或者死了。」

我看了看有點兒得意和快意的她,沒說什麼。她覺得自己兒子現在落腳城市,有一份工作和一個住處,就是很圓滿了。她不知道,我現在總是感覺,不是要飯,就是做苦力,或者死了。沒有前途,沒有名譽,沒有舒心自然。太多的時刻我多麼希望回到老家,從事和二十多年前類似的事,吃類似的食物。或者直接回到二十多年以前吧,躲在那裡,哪兒也不去。當然我回不去了,中考、高考兩次考試讓我獲益了,走遠了。不然,我就是杜大偉。

成為了杜大偉的我,不能確保可以勤勞致富,很大的可能,也是會貸款做生意,弄得很失敗,借錢去賭博,搞得很失控。然後,逃到僅僅看地圖就覺得遙遠的地方去,死也死在很遠的地方。那時,杜大偉的母親等人會反覆說:「他現在不是要飯,就是做苦力,或者死了。」

下午三點半左右,我帶著女兒,回城。我問女兒:「爺爺奶奶有沒有帶你去爬山?」她說沒有。「那他們有沒有帶你去釣魚呀?」她還是說沒有。她很聰明地問我:「爸爸爸爸,你小時候是不是常常玩這些東西?」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感慨說:「我真想到爸爸你小時候去玩哪!」

我說:「我也想帶你去呀(這話多麼科幻,一個父親帶著他的女兒回到了自己十歲那年),但是我們去不了了!」

「為什麼?」五歲不到的女兒有一種無所顧忌的氣概,對不可能的事總是心存不服。

我說:「時間是一路往前的。不要說帶你到我小時候去,就是帶你回到昨天,也不可能了。」

女兒沉默了,汽車飛馳,發出轟鳴聲。車窗外風聲大作。女兒突然說了一句:「那我們只好把明天當成昨天了。」

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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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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