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湖

人工湖

1

終於夜深人靜,人群緩緩離開,灰塵重返大地,一天總算開始了。我要在這個晚上做點兒真心想做的事情,或者不去做任何不想做的事。這時,多年來形同陌路的表弟陳尚龍給我打電話,說他遇到了感情問題,要請教我。這個電話他顯然思量已久,措辭特別在意,猶如演說。他強調:「哥哥,你一直在城裡,見識多,經歷多,文化高,請教你……」我一陣厭惡,想馬上把電話掛了。大約五分鐘后,表弟說完了,我沒能理解他的感情問題在哪裡。我根本就沒在聽他說話。但我和他都覺得這個電話已經足夠長,應該掛了。我說:「最近我要回去,到時候我去找你。」

此前,我正在醞釀著給王小柔打一個電話。我和她已經兩年多沒有聯繫,不知道能不能聯繫上。表弟的電話是一個提醒。它提醒我,一個長久沒有聯繫的人突然給你打來電話,你會煩躁不安,心生不滿。一個長久沒有聯繫的人,是你在現實里和潛意識中都不打算再相處的人。我打消了和王小柔通電話的念頭,我只是非常遺憾,遺憾自己和她真的再也沒有聯繫了,遺憾剛才沒有對錶弟的態度好一點兒。對他不友善的態度讓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我從不以混得好壞來左右自己對他人的態度,但剛才對錶弟確實是毫無禮貌。電話掛了很久,敷衍了事的情形揮之不去。

我和表弟之間曾經親密無間,但現在已經沒有感情,只是親情還在。親情是一個強大的事物,一旦啟動,我是招架不住的,只能接電話,說話,客氣,聆聽,承諾,草草了事。

窗外傳來三月里常見的野貓的叫春,像初生嬰兒毫不剋制的哭聲,聲聲凄厲。晚風吹在身上,帶來幾分寒意,但還可以忍受,讓人覺得這一切都是享受。十一點左右,當我沉浸在夜晚的獨處深處時,電話又響了,還是陳尚龍。我深呼吸,接電話。表弟說:「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說:「我也不確定,你不是很著急吧?清明節我肯定回去。」

陳尚龍說:「按理說清明上墳應該提前,不過你最好還是晚一點兒再回來一趟,等四月中旬刀魚上市,我買一點兒給嫂子和侄女兒嘗嘗鮮。」和此前一樣,這幾句話他說得還是很緊張,像背台詞一樣。我有些迷惑,表弟家條件一般,刀魚對他們而言是很奢侈的,特別是最近三五年價格瘋漲。我嘴上敷衍著表弟,說:「不用客氣,太浪費了。」心裡在想,他感情遇到了問題,然後要請我吃刀魚,這說明他的感情問題真的存在,而且很大。我開始後悔沒有仔細聽他的感情問題,想時光倒流,已然不現實了。

我問陳尚龍:「你剛才說你遇到了感情問題,我聽了半天都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你到底有什麼問題?」

陳尚龍反問我:「哥哥你剛才到底有沒有聽清楚我說的話?」

我承認:「剛才我沒有聽你說話。」

陳尚龍愣了一下,口氣也變得冷冰冰的:「等你回來我當面和你說吧。我本來指望你幫我一個大忙的。哥哥你先休息吧,我掛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那邊已經掛掉了。是我的冷漠讓他反應激烈。他求人辦事,然後掛掉了所求之人的電話,真有勇氣。還是因為親情,他簡直勇氣倍增。

目前我和老婆分居,她帶著不到兩歲的女兒搬了出去,住在她父母的老房子里。那是一個破舊無比的小區,房子卻大得出奇,那些空間似乎是為灰塵而不是為人準備的。這一反差越發顯出她們母女的凄慘。她們搬走的原因是我們在女兒出生之後一直在吵架,發展到摔門、扔東西和動手推搡的地步。冷靜之後,我們認為還是應該分開來,否則女兒會目睹我們打鬧,甚至會被失手打死。她們搬出去一個月了,岳父岳母對此事算是默認了,沒有怪我,偶爾還來幫我收拾一下。而我遠在老家的父母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如何對他們說。

表弟的電話讓我有些煩躁,清明回不回去都可以,但他邀請我帶上老婆、女兒一同前往,現在這居然成了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春節后,老同學小牙晉陞副處。我們帶著複雜的心情反覆調侃「處」這個字,不停地說「不就是一個破處級幹部嘛」,小牙倒也配合,和老同學們撒嬌發嗲。這讓我們更加來勁了。小牙前途無量,可供調戲的時間不多。很快,他會因為職務而變得神聖不可侵犯。

小牙偶爾也會和我們一起調戲他的職務和官場之路。有一天他問:「你們知道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嗎?」

「再升一級。」不知哪個混蛋機智地搶答了一句。

「練書法,」小牙淡定地說,「很多中國人都有書法情結和古詩詞情結,只是因為時間問題和毅力問題一直擱置。我從任命下來后的第一天開始,就決心練書法。」

大家讚歎起小牙的淡定從容、睿智優雅,有人甚至預言,他會成為一個大書法家,因為官多大,書法就有多好。我覺得此事有些邪惡,書法一瞬間成了一件面目可憎的事,成為無所不能的權力的組成部分。

書法到底是什麼我沒想清楚,但我當天回家后也開始練毛筆字。我打算從柳公權的《金剛經》寫起。某天下班路上,我拐到一家文具店,買了二十支長短軟硬各不相同的毛筆,花掉近一千元。這算什麼?算是對自己不成器的懲罰,還是如小牙所說以極大的毅力開始實現書法情結?

陳尚龍掛了電話后,我獃頭獃腦地沉吟片刻,開始練書法。猛然間我很厭惡《金剛經》,厭惡這些翻譯得狗屁不通又被肆意篡改的典籍。想換一本帖子,但沒想好。於是我在宣紙上由上往下、由右往左寫我所能記得的關於陳尚龍的一切。事實上,除了名字,我對他所知甚少。

陳尚龍的母親是我父親的大妹妹,她往下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父親之上還有一個姐姐。五個子女,兩男三女,計劃生育之前的標準配置。陳尚龍是我表弟,我分不清堂和表,我一直對他直呼其名,他也一直叫我哥哥,而非表哥。他小我半歲,上學晚我一年。我們從未在同一所學校上過學,因此關於他的讀書經歷我不甚了解,主觀上,我也從未關心過。我離開家到縣城讀高中后,就和老家的絕大多數親人、故人斷了聯繫,埋頭讀書,埋頭於自己的若干件事。也許是頭埋得太深,人變得渺小和模糊,我逐漸局限於回家只看望父母,任何親戚都不再走動,別人對我大約也只知道名字和一兩句針對現狀的描述。從其他人的言談中我得知,陳尚龍初中之後開始了艱辛歷程:首先是考試不順,無書可讀,費了很大的周折並花了很多錢,才上了一所很差的職業學校,然後就業,輾轉過若干個城市,在好幾個行業打過工。目前他在老家的開發區上班,做保安工作。我對單位的保安很客氣,還會毫無必要地點頭哈腰。我知道這其中包含傲慢和故作謙卑的成分,換取一點兒自己混得還不錯的感覺。陳尚龍是保安,又遇到了感情問題,現在他打電話給已經一年沒有見過的表哥,也就是我,求助。這讓我有點兒緊張,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力。我坐在被我塗寫得亂七八糟的宣紙前毫無睡意,而空空蕩蕩的家裡突然間有了一種恐怖詭怪的氣氛。

十一點半,老婆打電話來。此舉意味著和好,但她語氣冰冷,我說什麼,她都是「嗯」一聲,敷衍一下。我忍不住對她說:「你這是給我一個重歸於好的機會,好吧,你搭台,我唱戲。」老婆笑了一下,嘟囔了一句:「什麼時候不好啦?」這讓我很欣慰。再過兩個月女兒兩周歲,父母說一定要給女兒過生日。如果他們來了一看,兒媳婦和孫女都沒了,一定嚇壞了。我不擔心甚至不在乎和老婆的關係,而是擔心其他人的感受。我和老婆的感情沒有問題,只是彼此相處存在問題,這是我們的共識。我對感情本身相對淡漠,我堅信人可以沒有感情地活一生,或者換一種措辭:人可以在充滿感情但是其感情沒有具體對象的情形下過完一生。本質而言,人是孤獨而且和他人無關的。這一想法我甚至都和老婆說過,足見我們的關係確實不錯,只是階段性脾氣不投。

老婆告訴我女兒的情況,說她此時正在四仰八叉地大睡,還咂嘴、說夢話和揮舞著小手。老婆一邊看著女兒一邊對我說話,猶如她是一個講解員,給我講解一件展品的藝術價值。

我問老婆:「周末可不可以一起回老家一趟,上墳。清明節快到了,清明回去會太擁擠,提前兩周回去比較好。」我這麼一說,上墳一事似乎不容置疑,存疑的只是這個周末就提前去還是等到清明再去。老婆也認為清明假期人太多,應該提前幾天去。

老婆掛了電話,家裡又恢復了死寂,我感覺老婆只是出差了而已。隨後我又拿起手機,翻出剛才打進來的號碼,存下,署名陳尚龍。為了防止自己想不起來這人是誰,我又在前面加上「表弟」二字。

眼見著十二點了,該睡覺了。我把筆墨紙硯收拾一番,順手給小牙發了個短消息:「書法練得怎麼樣啦?明天中午有沒有安排?」

小牙一定還在奮筆疾書。大學時宿舍十一點熄燈,每到十點半,無論我們在打牌還是看電視或者閑扯,小牙必然準時上床,筆直地躺著,猶如殭屍,無論我們做什麼他都無動於衷,哪怕打架了他也繼續躺著。久而久之,一看到小牙躺了下來,我們就知道距離熄燈還有半小時了。畢業后,小牙告訴我們,他現在十二點半準時上床。他一說,我們眼前就出現一幅情景:他直挺挺地躺著,醞釀著入睡,牆上的鐘指向十二點半,前後誤差不超過一分鐘。我的這個消息他一定能看到。

我不指望小牙回復我,問他有無安排只是客氣。但小牙回復我說:「現在能不能出來?我和張無極在1928會所。」

我不知道怎麼回復,電話隨即就打過來了,張無極大聲問我:「你鳥人一個人在家是吧?」我說是。「那你馬上來吧。我們也剛到,來了再說。」

我不敢開車,打車過去。站在燈火灰暗、深不見底的大廳里,我越發不安,幾乎想回去。這時張無極穿著艷麗無比的睡衣冒出來喊我。他喊了一個連我自己都印象模糊的娛樂場所專用名:「胖猴子!」我快步走過去,跟著張無極上樓。這裡的程序是先脫光,再盛裝,和火化類似。收拾好之後,我跟著張無極來到包間。小牙喝多了,醉醺醺地躺在那裡,他沉默的表情和一臉的橫肉確實符合他的身份。

「怎麼啦?」我問他們兩個。張無極關上包間的門,突然間哈哈大笑起來。小牙說:「你別笑了,再笑我就要哭了。」

他如果出事,最大的可能是仕途上的事,難道他要被打入刑部大牢三堂會審,然後被貶到不毛之地?這麼多年,小牙摸爬滾打,主要是爬,也不易。

這時我手機上來了一條短消息,是老婆發的,問我到底周六還是周日回去。我直接關了手機。

小牙哀號起來:「啊,啊,我他媽的怎麼這麼倒霉,我完蛋了……」他的語氣帶著撒嬌的成分,混合著從他嘴裡噴薄而出的酒臭,讓人噁心,但他的痛苦和煩躁一目了然。

「你冷靜一下!」張無極命令一句,不容置疑,大齡未婚人士的優勢在別人遭遇家庭危機時體現了出來。張無極讓小牙繼續休息,多吃點兒水果,然後帶著我去了另外的包廂。

在包廂里,張無極說,小牙和他老婆之間出了問題,而他老婆是他有這份工作並得以不斷晉陞的幕後力量,具體而言是他老岳父。我一陣釋然,小牙不是路線問題,是後院起火。

「那到底什麼問題?」我一問,張無極又一次狂笑,給我們按摩的姑娘明顯嚇得一哆嗦。

張無極扭動著肥胖的軀體,像登台表演一樣,開始講小牙的事,伴隨著睿智的評論和誇張的感慨:小牙在家打飛機時被老婆發現了。老婆憤怒地發現他打飛機的對象是手機,仔細一看,手機里還有一張照片,一個穿著黑色絲襪的長腿姑娘懵懂又風騷地從手機里往外看,而小牙一邊喊著她的名字一邊劇烈地動手摺騰自己。本來這是享受,小牙為國為民長期操勞,自我享受一下並不為過,可突然間,老婆的臉和高潮一起出現了,於是兩者互相抵消。問題在於,高潮僅僅幾秒,而老婆的臉則是實在而又強大的存在。一時間小牙氣急敗壞,老婆更是氣急敗壞,他們大吵起來,從晚上十點吵到凌晨六點,然後還是繼續吵,一直吵到第二天晚上,六歲的女兒被外婆接走。這下好了,騰空了女兒和感情的家裡,非常適合一對結婚十餘年的夫妻繼續吵架。兩個人吵得方寸大亂,精神錯亂。小牙承認,手機上的那個女孩兒是他偷拍的,而他打飛機時喊出的名字「王玉」,是一部不知名的電影里一個人物。小牙說他不記得什麼時候看過這部電影了,不知道電影叫什麼名字,導演是誰,演員叫什麼,就是一直記得那個叫王玉的人物,非常可愛。他更加不可能知道那個被偷拍的女孩兒的一切。他去某家酒店赴宴,等電梯時看到並偷拍了一張。不能說小牙對著兩個女人打飛機,只能說,他自己都不知道打飛機的對象是誰,這一對象的表象是兩個女人形象的組合。小牙本質上是對著他所不熟悉的花花世界打了一次飛機,以排遣機關官場帶給他的壓抑。小牙強調那姑娘和他無關。

他對老婆咆哮:「如果有關係我搞人就是了,對著照片搞什麼?」

他老婆認為,本質上,小牙是對她沒有感覺了。既然如此,離婚吧。小牙嚇壞了,這直接牽扯到他的前途,在激憤之下,他表示,可以揮刀斬斷剛剛為他帶來高潮的生殖器。

聽到這裡我忍無可忍,笑得熱淚刷刷地從臉上滾下來。

「揮刀自宮后,小牙就可以對自己老婆有感覺啦?」

張無極說:「可以呀,生理感覺都沒有了,只剩下升官發財這個感覺。小牙被老婆踢出家門,找我喝酒,很快就把他的事情給和盤托出了。」

「政治上不夠成熟。」張無極總結道。

兩個小姑娘也都笑了,她們聽懂了發生在小牙身上的一切。不知道此刻她們是否愉快地體會到,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凌晨五點多,我們三個腰桿筆直,從陡峭得有些誇張的會所台階上往外走,腳下的鐵皮被我們踩得嗵嗵作響。我們互相問「怎麼樣」,答案都是「不錯吧」「還行」。沉默一會兒后,我說:「真煩人,老婆搬出去還沒回來,不知道怎麼把她請回來。」

小牙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問了幾句,在提問中,他的語氣逐步恢復成領導幹部的語氣。張無極打岔說,小牙發泄了一個晚上,主要是因為恐懼,我嘛,我是因為熱愛。他的話又一次把小牙打回原形,一個有家有口的中年人。

我們決定吃點東西再散,張無極帶著我們往巷子深處走去,路過賣煎餅的攤點和掃地的環衛工人,路過污垢深厚的街道和蒼白的天空,走進了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燒烤店。這個時候人還是很多,密密麻麻的人群圍坐在幾乎看不見的小桌子周圍吃著喝著。

小牙對張無極說:「無極,我今天能不能回家去和我老婆再談談?」我忍不住插話說:「小牙,你怎麼跟別人諮詢情感問題的口氣都像是領導發言?」

老闆呼嘯而來,麻利地把一次性的筷子、杯子和劣質不鏽鋼碗放到我們眼前,拿著紙和筆問我們吃什麼。「二十個生蚝,二十串羊肉串,三份烤韭菜,三串烤青椒,三碗酸辣湯。」張無極熟練地報著。小牙連聲說:「夠了夠了。」張無忌說:「這是早飯,還有六七個小時才吃午飯,你以為是吃夜宵嗎?」

我覺得時間有點兒錯亂,過去的十來個小時被切割得大小不一。我想起手機關機了,於是打開。沒過一會兒,一條條信息湧出來,都是提醒我有未接電話。其中夾雜著幾條短消息。電話都是老婆打來的,顯然她有急事;再一看短消息,我一陣恐懼,她的急事是——她帶著女兒回家了,就在我出門后一小時內。對此她有所解釋:「女兒醒了,睡不著,喊爸爸,我簡單收拾一下就回來了。你不在家,關機。」

她質問我:「你是出去找相好了,還是找小姐去啦?」

我把所有消息梳理一遍,她應該是凌晨一點左右到家的,此前她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到家后發了一個消息,然後又打了大約十個電話,最後發了兩個短消息,時間是凌晨三點半左右。那時,我已經知道了小牙的事,但不知道自己的事。

菜和小吃一一端上來,我把老婆的情況說了。張無極滿懷歉意地安慰我說:「沒事,你就說和我們在一起,手機沒電了。實在不行你把小牙的事告訴她,讓你老婆給小牙打電話。」小牙也大度地下命令:「到八點你讓她給我打電話。」

張無極立刻毛了:「為什麼讓她給你電話,你應該給她打電話!」

他們說著,電話又響了,是陳尚龍,和我確認這個周末回不回去。連父親對我清明是否回去都不甚關心,看來,陳尚龍絕對有求於我。這時是清晨六點。三月的清晨不僅寒冷、蒼白,清晨時分的真實街景骯髒醜陋、混亂無比。我們三個草草吃完燒烤,用啤酒潤潤嗓子,作鳥獸散。

七點不到,我回到家,隨後就是沒完沒了的解釋。

我對老婆說:「昨晚,多年沒有聯繫的表弟陳尚龍連續打我電話,說是找我有事,一定要見我。我實在不想帶他回家,如果你們在家,我可以帶他過來,但是你們不在,我絕對不能帶他回家,他回去到處說我們分居我就麻煩了。我只能深更半夜出去和他談心。就在你打電話給我之後沒一會兒。」說著,我把手機通話記錄翻出來給老婆看。手機證明了昨晚很晚的時候陳尚龍確實打了我兩次電話。第二次是十一點,我解釋說:「他第二次電話時,已經到了附近了,我讓他在新街口地鐵站2號出口那家通宵營業的麥當勞等我。」

老婆又問我:「那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怎麼不告訴我這件事?」我解釋說:「我自己又沒有想好。我關機,不是出去幹嗎,是打算不理陳尚龍的,反正他也找不到我們具體在哪兒。但是我還是慢慢地走過去了,幾乎是不由自主的,親戚找我有事,我想拒絕,但害怕拒絕的後果,陳尚龍背後站著很多人,那可是一支沒有邊際的隊伍哇。我真希望我到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

老婆奇怪地問我:「你怎麼會慢慢地走過去呢?以你的性格,不理他就是不理他了呀,你這麼冷漠。」

我綳著臉說:「親情,是親情讓我慢慢走了過去,血濃於水。」

老婆笑笑,基本上相信我真的見表弟去了。

「那他沒有走?你們談了一個晚上?」

「是的,一直談到凌晨五點多鐘,後來他坐第一班地鐵回去了。他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車后又給我打了個電話,你看,就在……」我停頓一下,「就在六點整,這時他已經上了開往郊縣的長途車了」。

「他什麼事?」老婆語氣非常不滿,但是我聽得出來她已經相信我確實一個晚上和陳尚龍在一起,她對陳尚龍也逐漸有了一些印象,一小部分是通過回憶,畢竟逢年過節時見過三四次,更多的是通過我的描述。有了印象之後,她同樣認為,這個弟弟和我之間形同陌路,如此這般找我,一定是出了大事,可能是家庭對家庭之間的大型事務。

這時,我有了新的苦惱,陳尚龍三個電話都沒有說找我什麼事。我不知道怎麼對老婆說陳尚龍的事。我不可能說,我們聊了一個晚上,難得一見的兩兄弟,在市區最繁華的新街口的麥當勞,沒完沒了地喝著咖啡,周圍儘是些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和看不出年齡的服務業的姑娘,然後,我們什麼都沒有說。

我一狠心,告訴老婆:「陳尚龍找我有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他想離婚,要賠對方十萬塊錢,他打算跟我借錢。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情和第一件是捆綁的,那就是,如果不借錢就不離婚,而我要負責幫他生一個小孩。」

老婆問我:「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他結婚後不能生育,但因為他們夫妻住在他父母這邊,老婆來自遙遠的西部,因此,輿論一致認為問題在女人身上,只有他本人知道是他自己的問題。他想讓我和她老婆生個孩子。我是被證明過的,女兒長勢喜人,異常可愛。陳尚龍見過,印象深刻。」

聽了這種不著邊際的話,老婆怒斥:「神經病,太過分了!」

2

憑著想象力和胡謅,總算讓老婆相信我是和表弟待了一個晚上。但對幫他生孩子這件事,老婆明顯不相信,我也不信。

九點多,我到了單位,一邊和以往一樣在電腦上瀏覽新聞,一邊開了一個窗口,寫下自己此時此刻最為煩惱的幾件事。首先是陳尚龍找我到底什麼事,十二個小時過去了,他居然一句都沒有說,這比他說出一件我辦不到的事還讓我難受。看來他不簡單,說一藏十,領導風範;其次是如果陳尚龍找我辦的事,和我對老婆說的完全不一致,我又要花工夫去解釋了,例如,他不是找我借錢(當然,他絕對不會找我幫他生小孩),而是找我安排或者介紹一份在城裡的工作。何況這兩者的性質完全不同。

發生在小牙身上的事,我也不知道怎麼對老婆說,它不僅幽默滑稽,而且直指人心,黑暗無比。這件事幾乎不能對任何人說起,每個聽眾都會聰明地聯想到,當我說「我有個朋友」時,說的就是自己。

老婆打來電話,吞吞吐吐地說:「你表弟真的找你幫忙?」我站起來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不無嘲諷地說:「是呀,不然怎麼會說一個晚上。他結婚四年了還沒有小孩兒。他老婆你見過的,非常樸素的一個人,充滿了鄉土氣息,個子很高……」

老婆打斷我的話說:「那就是說,他不能生小孩兒,然後覺得你可以幫忙?」

我說:「應該是的吧!」

說完我有點兒後悔,我應該對老婆說出事實,而不是說出我的猜測。過去的幾個小時里,我大致梳理清楚了陳尚龍的事,把各種道聽途說和他的實際行為綜合起來,我覺得他最大的麻煩就是和生育有關。在農村和新農村,不能生育是最大的罪過,會遭受一切惡毒辭彙的形容。在結婚之後和女兒出生之間的三年裡,母親無所不用其極地催促我們要孩子。她使用的手段都局限在言語層面,但是這比動粗還粗暴,例如:

「看到別人家小孩兒出生,發紅雞蛋,我只能躲在家裡一個人哭!」

「看到別人抱著小孩兒走在路上,我只能繞著走。」

「人家問我,什麼時候抱孫子,我難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臉上還要笑嘻嘻的!」

「再不生小孩兒,我們抬不起頭來做人了。」

類似的表述以及更加惡毒和猛烈的措辭,甚至具體行動,陳尚龍應該都遭遇過了。我幾乎能確定,他找我,背景就是他不能生育,如果他能生兒育女,就不會找我這個表哥——想到這裡我覺得非常荒唐。

老婆說:「如果他要你幫忙,你就幫忙吧,還可以當成調劑呢!」她的語氣中不乏哀怨與惡毒。

我的工作是做戰略策劃,文化、傳媒、影視、金融、地產等各個行業都做。因為雜誌社的關係,我的策劃具備了兩層意味,一是有半官方的性質,殘存的權威感可以讓客戶滿意;二是後續報道上,我們的雜誌就可以解決。找我做戰略策劃,就等於找到了今後的出路,起碼是字面上的出路。當我決定開始工作時,一種虛無縹緲的情緒又湧上來,我所做過的策劃,大多數恢宏無比,滿眼的空話、大話,乃至屁話,全都沒有實現過,但卻總是被客戶認為不夠磅礴。

我給張無極打電話,想約他中午出來吃個飯。小牙的事我意猶未盡,但主要是讓他幫我表弟留一份工作,哪怕是保安。張無極手下有兩家企業,幫人安排過很多工作。經過不斷梳理,我可以確認陳尚龍找我無非三件事:一是借錢,但除了重大突發事件外我不會理他,因為我沒錢;二是替他生小孩兒,這雖然是我自己臆想出來的,但這件事我恰恰可以應付,實在不行請小牙去,讓領導幹部的基因廣為播撒;三是托我找個工作,離開故土,哪怕只是離開幾十公里。這一點可能性極大,我得趕緊去找張無極。

電話打到張無極辦公室,接電話的是他的助理Coco。一聽是我,Coco說:「張總上午沒來,說是昨晚喝多了,晚些來,但是到現在還沒有來。」她問我,「您要不要先過來等他?」我在電腦里找到Coco的照片,打開來,看著,這樣和她說話有點感覺。她長得充滿了異域風情,嘴特別大,顴骨特別高,人特別瘦,我不喜歡這樣的姑娘,但是偶爾看看還是覺得確實有味道。

Coco又問我一句:「您要不要先過來?」

我想了想,還是去了。

雖然是三月底,但是Coco穿著極其暴露,超短裙加襯衫,外面披一件小小的粉紅色西裝外套。我坐在沙發上等張無極,讓她打個電話。張無極的大嗓門通過Coco的電話傳過來,「你陪他,你陪他,我不去了,他現在有麻煩了,他老婆和他分居了,你陪好他。」Coco的臉被張無極酒氣十足的話熏得緋紅。我看著她,覺得她就是一個奇迹,需要被充分解釋的奇迹,她是怎麼做到和張無極及其好友、生意夥伴和幕後老闆們一一發生關係的呢?事實上,她是張無極的患難之交,這又是一個又長又臭的故事了,跨越了五六年的時光。

去年夏天,她當眾號啕大哭,說自己最愛的人一點兒都不喜歡她,甚至不知道她最愛他。這種言情劇風味的表述讓我們很抵觸,我們懶得猜測她最愛的人是誰,是不是張無極。Coco說完就開始吐。我第一次見到一個半裸的女人吐得昏天黑地,被咀嚼過並被胃酸泡過的食物把她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

想到Coco把吃下去的東西全都吐在自己胸口的情景,我禁不住一陣反胃。我對Coco說:「我有事,先走了。」

她說:「張總讓我陪你。」

我說:「我沒心情,先走了。」

她微微一笑說:「他不說我也想陪陪你。」

我說:「實在沒心情,又在這個鳥地方。」

Coco固執地說:「你沒事的話就再等等吧,中午我父母從老家來看我,再過一個小時他們就要下火車了,我還有一個小時時間。」

我看看她,點點頭。於是,她坐到我身邊。我們並排陷在沙發上。沙發表面全是油膩,這讓我一陣噁心。我對Coco說:「你父母他們怎麼過來?」

Coco朝我這邊擠了擠,我很自然地把手放在她身上,並且不斷往衣服裡面鑽,幾乎要鑽到她身體裡面去了。我們保持著這種奇怪的姿勢,隨後,Coco長嘆一聲。

她開始說父母為什麼來,父母情況如何,但說來說去還是說她自己。她有兩個無比心疼她的哥哥,小時候無憂無慮,非常幸福。不過家裡對他們太寬鬆了,自己十來歲就跟著兩個哥哥喝酒,導致如今她酒量奇大。後來,不幸陡然間就降臨了,大哥偷渡出國,至今下落不明,二哥淹沒在黑道風雲中,身中數刀喪命。那是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等Coco恢復過來,她愕然發現一個事實,即父母只剩下自己這一個女兒了,而且,自己和母親相差三十八歲,和父親差三十九歲,自己二十歲不到,父母都已經老了。父母對她最大的希望是能讀完職校后找個工作,嫁一個老實本分的人,安穩過日子。未來女婿能夠緩解他們對兩個兒子的緬懷。但是,二哥生前的仇人和朋友,都打起了Coco的主意,一個接一個找她。Coco發現,原先哥哥的仇人,對自己倒非常尊重,而對自己特別不尊重的人當中,就有哥哥生前的好友。

她在父母不同意但也無可奈何的情形下,開始外出謀生,第一站是桂林,工作是傳銷。這形同坐牢,後來,她隨同幾個人一起掙扎著跑了出來,乘火車輾轉各地,到了本市時,基本上山窮水盡,意志消沉,完全聽天由命了。她由老同學介紹,進了一家非常高級的桑拿中心接客,第一個客人就是張無極。創業時期的張無極辛苦而無助,沉迷於聲色場所。張無極被她的容貌和遭遇打動了,人性發作,風風火火地找了一圈人,像辦營業執照那樣,迅速將她弄到自己的小公司里。正是那次接客,Coco發現了自己居然也算美艷妖嬈,讓人覺得有幾分混血的感覺。而那天媽咪給她穿著打扮的定位,一直延續至今,小牙每次都調侃她:你怎麼穿得像個雞一樣——以往,小牙和我都不知道Coco確實做過一陣小姐,起碼是完成了上崗前的培訓。

我立刻為小牙以往數次的玩笑向Coco道歉。

和張無極相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外來謀生,張無極是主場;她失業失身而張無極拉了她一把;她一窮二白,張無極好歹是個老闆……凡此種種,讓她最初的幻想基本破滅了。她的幻想是愛情和家庭。破滅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張無極生意越做越大,順風順水,而這一過程導致Coco必須從張無極女人的位置退卻到助理的位置。正是因為做了助理,Coco必須以職業姿態示人,做好本職工作,隨後她就被少許不良客戶或要人盯上了,要發生點兒關係。張無極雖然粗魯不堪,但心地善良,抵制了很多次,後來實在頂不住了,送上Coco,拿到合同。為此張無極破口大罵,詛咒說,以後誰求我做生意,先把他老婆送給我。這句話和Coco說的什麼最愛的男人一點兒不愛她,隱約有種對應關係。

Coco倒想得開,身上堅韌和潑辣的性格開始起作用。她說,如果不是遇到張無極,她現在大概要和幾百個男人發生關係,現在難得三五個月和某個人睡一晚又有什麼呢!話雖如此,她還是極其在意此事的,往往拚命喝酒,喝醉了任人蹂躪。

我們幾個同學和Coco發生關係,就是在她和張無極都為此深深困擾的時候。挑明此事的還是前程遠大的小牙,他半真半假地質問:「你捨得把她給不相干的人,捨不得給我們?」張無極聞聽此言獸性大發,很亢奮地認可了便宜外人不如便宜兄弟。Coco也不拒絕。於是Coco成了我們幾個同學普遍的好友。這幾位都是已婚人士,Coco以調劑品的性質存在。她越是無所謂,我們越是愧疚和畏懼,可誰也沒有勇氣拒絕這個女人。我此刻就在她身上緩緩地撫摸著,猶如撫摸著一塊價值不菲的玉石。

偶爾,張無極會醒悟似的問我們:「你們不會真的把Coco當成我老婆然後來占我便宜吧?」他問得憨態可掬,讓我們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覺得他想得實在太多了。我們誰也沒有收留Coco的想法,原因是她跟每個人都那麼熟悉。Coco還是張無極的,但越來越不可能與他光明正大相處了,只能耗著,用術語說就是,無固定期勞動合同。張無極還跟我們透露:「Coco其實對你們感覺都不錯,真的不錯。」

時間過去半個小時,Coco說累了,停下來,小口小口喝水,有點兒發獃。我慢慢地撫摸著她裸露的大腿外側,看著她的側面,確實很漂亮。她扭頭看看我,突然一下子抱住我,飽含深情地擁抱,臉在我的肩胛骨上越埋越深,似乎想和我黏在一起。

我讓她保持著這個溫情的姿勢,然後輕輕推開她問:「你怎麼啦?」

她說,父母這次來是和她攤牌——不回家結婚,父母就和她斷絕關係。父母已經奔七十了,實在不想再被希望、失望輪番折磨。她自己也打算回去,這裡的事都結束了。我一激靈,這些話理應對張無極說才對,剛才真情流露的擁抱動作,應該對張無極用才對。我被她當成張無極使用了一次。

Coco開車把我送回單位,然後朝火車站開去,我站在路邊看著她,感覺她踩油門時有一種決心,一種告別她喜歡但又無能為力的城市生活的決心。Coco的紅色轎車很快融入了車流,朝正北開去,我感覺,她會一直開,一直開,開到正北幾千公里的老家,然後,她會拋棄Coco這個名字,做回她的程麗英。

有時候我會羨慕離家很遠的人,這樣有長途跋涉,有路上的風景,有想念,還有所謂有家難回的感受,有終於到家的激動。我什麼都沒有,我的老家就在郊縣,就是陳尚龍如今生活和戰鬥著的地方,距離我不過五十公里。

老家那裡是丘陵地區,靠長江,山山水水,物產豐富,刀魚黃鱔螃蟹甲魚野雞野兔蛇茶葉馬蘭頭菊花腦野芹菜等特產層出不窮。每到時令,父親都會給我弄一些特產,加上很多原生態的瓜果蔬菜。這成了我大學畢業后尤其是結婚後日常生活的調劑品。對此我一直覺得很愧疚,因為我還是保持著榨取的狀態,我能給父母的少之又少。他們倒也豁達,反覆跟我強調,只要我健康平安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回報。這是多麼高的境界。

二三十年前,父母條件不好,他們強烈希望我能夠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出人頭地。大多數身在農村的學生都如此這般地被教育過,督促過,我覺得父母的督促尤為強烈。於是我一路外出讀書,實現了他們的願望。而在此過程中,我和他們本人、他們的家庭漸漸生疏,往往半年左右不回家,回家也只是上午到,下午走,宛如一趟郊遊,捎帶走若干土產。父母以把他們變成陌生人的方式實現了他們揚眉吐氣的願望。

婚後,尤其是有了女兒之後,我回家的次數非常頻繁,一次次讓父母大呼小叫地站在路邊接著他們的孫女兒,然後在鄰裡面前嘚瑟不已。看著他們忘乎所以的狀態,我覺得我的舉措是對的,城郊之間的路越來越好走,開車不過一個小時,我要讓自己經常回來,讓父母在年近六十時感受到天倫之樂。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這一模式是有問題的,它建立在我們必須分開來的基礎上。首先,分開來,然後,走近,充盈親情,踐行孝道。這多麼彆扭。

我問過離家幾千里遠的人,比如Coco,對父母及老家有何感受。他們的回答都是「非常好」「想家」「想回去」。這讓我覺得,我的問題在於我和父母太近,我應該去更遠的地方謀生,客觀上,非春節不能回家,這樣更純粹,更符合我之前外出讀書的軌跡。但他們也表示,不希望父母過來看自己,這很麻煩。這一點我感同身受,我甚至不能接受表弟在晚上十點鐘打過來的持續十五分鐘的電話,怎麼能接受父母過來和我住十天半個月?

我沒有問過陳尚龍這樣依然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人,他們有什麼想法,是否覺得麻煩,煩躁,放不開手腳,父母的眼神總是充滿了抱怨和指責。看來,我要抓緊去問問陳尚龍,你和你父母住一起有沒有矛盾,衣食住行怎麼處理,你想不想分家,想不想再出去打工?

陳尚龍,還有其他幾個表兄妹,依然留在父母身邊,這是我的另一種狀態,只要當年若干次的升學考試中的某一次出了問題,我就是陳尚龍,遇到解決不了的事,也可能打電話給城裡的親人求救。

幾年前,一個無比龐大的開發區計劃開始推行,老家開始拆遷。2007年,家家戶戶門前被圍上了紅線,用於測量和計算,新的建築不允許再建,一磚一瓦都不能添加。年底,拆遷完成。村民被安置到鎮上的一個巨大無比的小區里。一直到現在,這個冠名「上林龍鳳苑」的小區還在膨脹之中,給人的感覺是它已經有了生命,它的身體和靈魂都在膨脹中,它正在實現自己的願望。

但直到2009年,分給我們家的房子還沒有建好。父親常常指著轟鳴的工地說:「我們的房子就在那邊。」在新房子建成前,他們只能租先前拆遷戶的多餘的房子。這一住就是兩年。兩年裡,母親每天都鬱悶煩躁。從幾百平方米的院子,搬進幾十平方米的公寓里,誰都會憋屈。老家的院子在當時當地是一景,除院牆、樹木花草、樓房、豬圈、車棚和水泥場等常規配置外,還外掛了兩個將近四十平方米的廚房,更為過分的是,院子里有菜地和魚塘。那是一個關上院門都能實現自給自足、繁衍生息的院子。我大學暑假時,往往兩個月都不邁出院門一步,從不覺得無聊和壓抑。住進公寓,一切都成雲煙了。

母親不舒服的第二個原因是,她居然租房子住。她反反覆復地在我耳邊嘮叨著:「我居然要租房子住,我辛苦了一輩子,現在居然租別人的房子住!」

在她看來,租別人的房子,是萬般無奈之舉,是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象徵。租別人房子住的人,是日子沒有過好的人,是流民,是外來戶。在以前的村子里,有一兩家外來戶,逐漸成了本地人,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到的,即便如此,母親和其他人一樣,對他們始終抱有抵觸和蔑視。人家已經安居樂業,鄙視的原因僅僅是:離開故鄉,到了異地,租房子過渡。

不僅房子,母親對一切租賃都心存抵觸,任何事情,首先考慮的都是自己家的。不知道她的思維到底是停留在大而全的新中國時期,還是停留在家族與家庭解決一切問題的農業社會裡,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母親懷著對新住處的不適應和新身份的不適應度日如年,她一次次鼓勵父親到周邊的村子里弄一塊地,再複製一個當年的院子。地勉強可以找到,但非常偏遠,往往都是在丘陵深處。考慮到安全和生活便利等問題,母親放棄了。可笑的是,她的放棄和她對公寓的適應是同步的,她漸漸地發現住公寓沒有想象的那麼壞——她大概體會到廣廈萬間卧眠七尺的含義了。

到了2009年,經過竣工儀式、抓鬮挑房子和簡單裝修后,父母終於搬進了屬於自己的房子,母親解決了困擾她的兩大問題。她對住在小區里開始適應,同時,不用再租房子了。她開始了心滿意足的生活,和大家一起歌頌拆遷和一系列政策。這是表面的,更為具體的是,她用研究村子的細緻眼光打量這個小區,樓間距她很滿意,綠化她很滿意;從家到超市的距離非常遠,步行正好充盈了老年時光;對停車場她也滿意,因為那裡總是有空位子,她想到我們回家不必到處找車位;對自行車棚她也很滿意,有人在車棚下架起了煤爐用於燒菜熬湯,這讓她回想起還在農村的時光,過去挺好,現在能局部回到過去,也非常好。

母親最滿意的是小區旁邊的人工湖。那是一個一眼望不到邊的人工湖。起初,那裡只是一塊長滿茅草的空地,領導們說,要有水,於是,就有了水。群眾很滿意。領導說,要有湖,於是水面擴大,水紋蕩漾,人工湖成形了。領導又說,要有沿湖大道,於是,道路出現了,把水面和周圍分開,群眾可以在人工湖大道上散步,清晨或者黃昏。領導又說,湖要大。於是,繼續挖,繼續挖,一個佔地五千畝左右的人工湖出現了。這個湖太大了,但和廣袤的鄉村相比,它僅僅是一個湖而已。岸邊修建棧道,栽種柳樹,安置仿古的亭台樓閣和石碑,石碑刻上主要領導的名字。

一個小環境形成了,母親對此無比熱愛,她無數次形容人工湖的好處,猶如她多次形容我們不生孩子的危害。

繞湖走一圈要一個多小時,我晚飯後走一圈,身體感覺輕輕鬆鬆的。

湖邊空氣好,濕氣足,我走的時候大口大口呼吸。

坐在家裡看看湖面,視野開闊。

有時候和人談事情,就沿湖走著,一邊走一邊說話,偶爾遇到熟人打打招呼,一圈走下來,事情也談完了。

我以後要是能每天帶著孫女沿著湖走走,我都能笑醒了。

時間一久,人工湖的人工痕迹逐漸被抹去,它越來越野生,以至於有人偷偷弄了小船到湖裡去捕魚。為了凈化環境,營造生態,湖裡有大量放生的魚,捕魚這一惡劣行徑一經發現就遭到了制止。母親繪聲繪色地和我說起那個場面:幾百位沿湖鍛煉的小區居民,以中老年人為主,把捕魚的人連同他的船給抬了起來,扭送到管委會去了!

小區的人越來越愛這個人工湖。這裡的居民,原先散布在附近的丘陵中,大都靠長江很近,對水,尤其是不會暴漲沒有漩渦的水有著天然的喜好。因此,人工湖受到了他們的珍視,雖然混跡於工業區,但水面越來越澄清,從未有過傾倒垃圾的事情發生,柳樹和野草越來越茂盛。人們愛死了這個人工湖,甚至非常遺憾它怎麼不早一點兒出現在的生活中。更進一步,有人開始抱怨,為什麼不早一點兒拆遷,搞開發,挖人工湖,害得他們做了多年的農民,總是彎腰駝背。

2010年年底,人工湖命名儀式在湖邊正式啟動,它被命名為「言湖」,因為它的位置原先是一個叫作言村的行政村。我所在的雜誌社受邀參加,雜誌社領導還是發言的嘉賓之一。我因為是本地人,他的發言稿是我寫的。如果我不是本地人,稿子還是我寫。但因為我是本地人,領導們寄予厚望,並且反覆鼓勵我,好好寫,給家鄉做貢獻——這讓我羞愧難當,近二十年來,我一直從家鄉把資金、物產和情感往城市轉移。

我如今不記得全文了,但我送給了這個湖一個聳人聽聞的廣告詞,以此嘲諷母親在拆遷後幾年態度的劇烈變化。我寫下的廣告語如今寫在湖邊碩大的廣告牌上,雪白的黑體字可謂觸目驚心:

在月球上能看得見的人工湖,在月球上能感受到的新農村。

需要補充的是,兩次提到月球,是因為在剪綵儀式的當晚,開發區招待各方貴賓吃飯,飯桌上有人提出來,光有名稱還不夠,要有廣告語,廣告語要寫在長二十米、寬十米的廣告牌上,廣告牌要豎立在國道兩邊,連續一百塊,讓南來北往的人都看到,都記得。領導們還希望今後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繼續擴大人工湖。擴大到多大呢,一個人拍馬屁地說:「要大到在月球上也能看得見,和長城一樣!」

有人說:「實際上在月球上是看不到長城的。」

「但不是一直這麼說嗎?」某主要領導淡淡地說,「雖然看不到,但是一直說,那,我們也爭取能變成在月球上能看到的人工湖吧,雖然實際上看不到。」

領導的智慧讓人無法形容。我的廣告語其實就是領導的創意。

隨後有人附和說:「人工湖要成為一個生態圈,湖邊綠樹環繞,鳥語花香,適合開放房產,比如養老房產。湖中央有很多座小島,有的專門用於有機蔬菜種植,有的用於商務接待,有的用於居民健身,有的用於行政辦公……每個小島都有寬敞的木橋和對岸以及其他小島相連,這個木橋要堅固無比,水泥打底,實木鋪就,可以在上面並排開兩輛大巴車……」

這個人工湖要包含各個產業,自給自足,生生不息!

另外的人附和說:「要成立一個言湖招商管理委員會,專門用於管理言湖。」

「重要的是搞好生態,生態是基礎。」某個大領導冷靜地指出問題的核心。其他人越發地附和。

突然有人高聲唱起來:「言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言湖岸邊,是呀嘛是家鄉啊。清早船兒,去呀去撒網,晚上回來,魚滿艙啊啊。」

後來就成了合唱:「四處野鴨和菱藕,秋收滿畈稻穀香,人人都說天堂美,怎比我言湖,魚米鄉啊啊啊啊啊……」

我在歌聲中離開了飯局,裝作出去接電話。但是我不能就此離開,我是客人中的一員,雖然不重要,但因為是本地人而略顯突出,話題往往向我圍繞過來。在室外深呼吸幾口之後,我確定歌聲已經停止,又走回包間。有人對我說:「剛才主任說了,《洪湖水浪打浪》這個歌很經典,我們言湖,也要有自己的主題歌。還要麻煩你操刀,作個詞……」對此,對家鄉的事,我只能忍受。我一直忍受著這個時代的不幸和病痛,主要是忍受瘋癲。

當晚,我就編出了上述廣告語。而我原來寫的廣告語是:言湖美景訴衷情。這小小的器局,土鱉的措辭,和領導相比差距太大。

3

五天後,我和老婆、女兒回家上墳,出發時我給父親打電話,告訴他我們回來,但不要準備午飯,陳尚龍請吃飯。父親對此有幾分奇怪,他知道,我和表兄弟們僅限於寒暄問候和沒話找話。但他也覺得,和陳尚龍等表兄弟坐下來敘舊喝酒是我成熟的表現。

上墳的過程簡約而不簡單。程序是固定的,不難完成:燒紙、磕頭、放鞭炮、離開、一步三回首。但這其實不簡單,因為它太容易敷衍,想要一絲不苟地完成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對先人的敬畏。

我畢恭畢敬地做著每一個動作,虔誠得幾乎可以拍成紀錄片,冠名為「傳統的復興」。然後我下山,開車來到鎮上,找到陳尚龍定好的「小廣東」飯店。陳尚龍已經坐在包間里,只有他一個人。

看到我和老婆,陳尚龍「呼」的一下站起來,大喊一聲:「哥哥嫂子!」他的語句帶著激動和悲痛,搞得我一下子回到剛才上墳時的情緒中,上墳時,尤其是跪倒在墳前給毫無印象的爺爺奶奶磕頭時,我的心情就是激動而且悲憤的,悲憤是因為我記事前爺爺奶奶就已經過世,我記不得他們;激動是因為我感覺到了墳場的潦草、上墳的敷衍和自己的抵觸。我對這一切存疑,以至於很激動。

陳尚龍請我坐下,遞煙,倒茶。我喊服務員過來,之後拿出一包茶葉給她,讓她重新泡一壺茶。這一舉動讓陳尚龍有點兒尷尬,他說:「我應該準備一壺好茶的。」

他用方言說了這句話,我感覺特別親切,也用方言對他說:「這不是講究,這茶葉不值錢,我隨身帶著是因為我經常出差,難免吃得多動得少,多喝茶好。」陳尚龍連連稱是,老婆在旁邊諷刺說:「那你就是窮講究。」

我對老婆說:「我們還能講究什麼呢,只能講究茶煙酒了。」

陳尚龍聽了,哈哈大笑起來。我被他的笑聲震住了,愣在那裡,隨即掏出煙來抽,陳尚龍趕忙也掏出煙給我遞過來,我叼著煙,臉上煙霧繚繞,毫不客氣地伸手接過他的煙,似乎這是在酒吧里和老朋友聊得忘乎所以。

在我的堅持下,陳尚龍去掉了三個菜。很快,一道道菜出現在我們眼前,還是有八個之多,我們只有三個人,老婆又一貫以少吃減肥為人生第一要務。我看著面前的菜,覺得負擔深重。過個把小時,等它們被吃得差不多時,陳尚龍的事情就要和盤托出了。

我對老婆說:「要不你先回去照顧女兒,他們可能搞不定。」

老婆對此有些不滿,從鎮上到父母所在的「上林龍鳳苑」,有一公里,她甚至沒把握認識回去的路。同時她還不放心我,害怕我喝得暈乎乎的然後就答應了陳尚龍的事。準確地說,她害怕我借錢給陳尚龍。這是概率最大的事,又害怕我答應幫他生孩子。這是誰都知道最不可能的事,但誰敢保證不會如此呢?

我不能讓她一直待在這裡,甚至一開始就不該帶她一起吃飯。陳尚龍一開口,就可能暴露出我和他根本沒有所謂的徹夜長談,陳尚龍的事壓根兒不是我之前說的借錢和代育。於是我滔滔不絕起來,擺出不讓陳尚龍主動說話只需他回答問題的架勢。

我問:「姑姑姑父現在都好吧?」

回答說:「都挺好的,小賣鋪早就關門了,我媽媽現在去開發區上班了,還是舅舅(我父親)幫忙安排的,掃馬路,一天工作十個小時,一個月一千八百塊錢,一星期休息一天,高溫時有補貼。我爸爸還是在做木匠,不過現在他們幾個人搞了一個裝修隊,給人做裝修。」

「那現在還有沒有人打傢具?」

回答說:「有的,很多,我們這邊都不買傢具,自己打,我爸爸生意還不錯。有時候他們進城去裝修,通過拐彎抹角的關係找到的生意。他們裝修便宜,質量又好。金色家園、湖光山色那幾個好樓盤,我爸爸都去干過。我之前在康欣家園做過兩個月保安,也給我爸爸介紹過一筆生意。」

「那你爸爸是裝修隊的負責人?」

陳尚龍有點遺憾地說:「不是的,他們沒有負責人,誰找到的生意,誰就是負責人。一個人找到生意,比如說他是瓦匠,那他就再找齊木匠、電工、漆工等幾個人,他們就一起去幹活,工錢事先談好了,牽頭的人多賺一點兒。」

老婆插嘴說:「那好哇,我們馬上要換房子,到時候請姑父來裝修。」老婆用了「姑父」,陳尚龍備感親切,感激地看了老婆一眼說:「要是哥哥嫂子你們同意找我爸爸裝修的話,保證又好又快又便宜,我也可以一起去幫忙,做小工。」

「陳美麗現在幹嗎?」

陳尚龍皺皺眉頭說:「我妹妹現在在蘇州,和她老公一起在一個合資的工廠里上班,總是沒有休息日。」

「什麼廠?」

「我也不知道。之前是一個電子廠,後來說換了一家工廠,具體是幹什麼的我也不知道。」

「你打一個電話不就知道了!你給妹妹打電話也要想半天哪?」

「我最近都沒給她打電話,他們上班時不能接電話,下班時間要忙著買菜做飯,休息時間很短,我有時候也忘記給她打電話了。」

我抽口煙,嘆了口氣。表妹如何工作我沒見到,但是我知道應該是很機械化的勞動,從早到晚不得閑,為加工貼牌大國添磚加瓦。

「我不記得陳美麗長什麼樣子了,」我對陳尚龍說,「真是不好意思,十多年沒有見過了」。他如果有心,應該能聯想到如果不是現在面對面坐著,我也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子。陳尚龍倒沒有什麼不良反應,而是關切地問我:「哥哥你最後一次見到我妹妹是哪一年?」

他問得非常鄭重,似乎我和表妹陳美麗之間的關係是一件非常嚴重的大事。我被他問得鼻子一酸,想不起來最後一次見到陳美麗是哪一年。非要追溯,大約十年,而十年不見,我感覺自己從未見過陳美麗,從未有過這麼一位表妹。這十來年我自己都做了什麼,大概只有自己知道了。

說話間,我們各自喝完了四瓶啤酒,就要進入正戲。老婆這時很抱歉地說:「我吃飽了!」她說著,一臉無辜。她總是在吃飯前熱切盼望有什麼好吃的,但是任何好吃的,她三兩口之後就吃不下了。

我又一次說:「要不你回去吧,我真的不放心女兒和他們一起吃飯,擔心老兩口搶著喂她,寵她,我們回頭就麻煩了。」

老婆想了想,認為確實有這個擔心,問了回去的路怎麼走,站起來走了。陳尚龍跟著站了起來,要送出去,我說算了,她又不是小孩子。老婆白了我一眼,消失在門口。

我們繼續喝酒,不停地抽煙。包間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滿滿一桌子的菜,雖然沒有刀魚,但是足夠豐盛,足夠新鮮。看著這些菜馬上就要通過消化進入血液,我一陣感嘆。這些食物把我養大,現在再次咀嚼這些加了很多油、很多鹽和很多糖的菜肴,我覺得這些菜沒有堅持自我,太像一般飯店裡的做法了。

陳尚龍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但陪著我沉默,似乎鐵了心要我先開口。我只能問他:「尚龍,找我到底什麼事?幾次你都沒說清楚。」

「感情問題。」

我差點兒笑出來,在我的意識里他不應該存在感情問題,我也沒有感情問題,女兒一天天長大,哪裡來的感情問題。當然,衝動有時會被誤解為感情問題。

「我覺得我不是我父親親生的,」陳尚龍接著說,「我想找你幫忙,帶我和他去做親子鑒定。」

我愣住了,獃獃地看著他。他瘦削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甚至沒有一點兒血絲,大約是太辛苦了。

他倒也沒迴避我,而是惡狠狠地說:「哥哥你看看,我到底像不像我爸爸。」

確實不像。姑父已經老了,猶如風乾的樹枝。陳尚龍沒有老,只是過分地消瘦,但依然精神飽滿,身材挺拔,相信連續吃上半年一年一定會發福發胖。至於他們父子之間到底像不像,我不知道。我想了半天說:「你媽媽知道哇,她怎麼說?」

陳尚龍沮喪地說:「她說她也不知道。她居然說她也不知道!就是因為她說不知道,我才確信我不是我爸親生的。」

「你今年三十三歲了,姑父多大了?」

「五十七歲,二十四歲有的我。」他說這話的時候幾乎有點兒咬牙切齒。

我想了想說:「你看,姑父都已經奔六十歲了,你是不是他親生的都無所謂了,養了你這麼多年,你還想怎麼樣?」

陳尚龍沉默不語,我繼續說:「那假如他不是你親生父親,你親生父親是誰你知道嗎?有沒有什麼眉目?」

「我媽媽死活不肯說,我猜,可能是外地人,反正周圍沒有一個像的。」

「你是不是有段時間看誰都像你爸爸?」

陳尚龍白了我一眼,默認了:「我也不想怎麼樣,但是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他親生的。」

「姑父對你一直不錯吧,親生不親生都不重要,你就認了,然後給他生個孫子,大家皆大歡喜。」

陳尚龍沉默一會兒,帶著哭腔說:「哥哥,就是因為不知道他是不是親生的,所以一想到自己還要生小孩兒,我就有心理問題,做不來呀!」

包間外面是其他的包間,不停地傳來吆喝聲和爆笑聲,我站起來,把包間的門關好,然後看著窗外的樹枝、藍天發獃。這小飯店臨街,下面是拆遷后形成的一條街道,異常熱鬧,各種機動車、非機動車川流不息,城鄉接合部雜亂喧囂的奏鳴曲時刻不停地上演著。我心煩意亂,表弟的這個煩惱讓我猝不及防,而他一直在找我,這說明了他已經視我為一家之主,從此他凡事都會找我,而不是找我父親,他的舅舅。當然,他更加不會找他自己父親了。

「你想怎麼辦?」我硬邦邦地問陳尚龍。

「做親子鑒定!」他斬釘截鐵地回答我。

「然後呢?如果是親生的,你們的感情算是完了;如果不是,你和他斷絕一切關係?」

「這個我沒想好。」

「那你馬上想!」我用命令的口吻對他說,然後自顧自地喝酒吃菜,掩飾自己的無能為力。可憐我讀了那麼多書,遇到真正的大事總是像個白痴。

有什麼辦法呢,我承認我沒有辦法,陳尚龍也沒有辦法,但是在酒精和勸說的雙重作用下,他答應我,不去想自己親生父親是不是姑父,就當是了,抓緊生孩子,然後爭取做個生意,不再當保安。

我說:「不管你爸是不是親生的,你媽生的你錯不了,你媽是我姑媽,所以,你爸爸就算是個外國人,你也是我表弟呀!」我這麼說,他非常感動,跟我喝了一大杯啤酒。

可是表弟很快又有疑惑了,他說:「母親相當於土地。種子和土地無關,我到底是誰的種呢?」他這麼說,說明他釋懷了,大膽而且自嘲地說出了自己的疑問。或許,這也是因為喝醉的緣故,我們一人喝了七八瓶了。

我趕緊說:「你別想那麼多,我最近是沒在老家,但是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句議論。你想想,這種事是最容易讓人議論的,沒有人議論你呀!」

表弟點頭:「乾杯。」

我承諾他,如果做生意,可以借一筆錢。不多,但可以抵擋一陣子。

我們兩個帶著一身酒氣和輕微的踉蹌下樓,我對他說:「你走吧,我埋單。」

他剛要說什麼,我有點兒生氣地說:「你不要瞎扯了,我埋單。」

他走了,我埋單。這頓飯一共是五百五十元,我有點兒意外。除了庸俗無比的口味之外,鄉下的物價也毫不留情地向城裡看齊了。老闆站在漆黑一片的房間深處,吧台後面,慢悠悠地數錢給我,還問我:「口味怎麼樣?」我回答說:「嗯,嗯,嗯,不錯,還不錯。」然後轉身走了。我酒後容易憤怒,老闆問我口味如何,我感到很憤怒,只能用最克制的態度來對待他,那就是什麼都不說。口味已經完全談不上了,所有的菜都是油里撈上來的,所有的菜都一個味道。

出門,太陽很刺眼,我正要往左拐回父母家,右邊傳來一陣陣怒吼聲。這聲音距離我有幾十米遠,在我和這聲音之間,已經充塞了很多人,他們朝吵架的現場圍攏過去,我也跟在後面。不時有人從我後面超過我,此情此景,像是小時候某家給新房子上大梁,有人站在屋頂上往下拋撒糖果,人們紛紛往前涌,擠得密不透風。

到了現場一看,表弟坐在地上,正在抱著腦袋抽泣,委屈加上醉酒,讓他看上去無比可憐。一個女人正在指著他大罵,罵的同時揮舞著胳膊,伸手抹自己的眼淚,跺腳,踢陳尚龍,整個人猶如陷入癲狂的舞蹈狀態。我看了看這個女人,很面熟。旁邊有人小聲說:「是他第一個老婆。」我再看看,確實,是陳尚龍的老婆王珊珊,我逢年過節時見過她幾次,但我對「第一個老婆」有些莫名其妙。

圍觀的人一直嘰嘰喳喳說著什麼,陳尚龍也很奇怪,一動不動地抱著腦袋坐著,雖然渾身透露出悲戚難受的氣息,但也是一副事不關己隨遇而安的架勢。我在想,要不要上前去拉開王珊珊,王珊珊又開始罵了:「你自己不能生小孩兒全怪在我頭上,非要跟我離婚。你現在又結婚了,你生個小孩兒給我看看,看不到你生小孩兒我就不離開這裡……」

人群一陣騷動,有的嬉笑,有的凝重,不少人在嘰嘰喳喳。王珊珊是寧夏人,從遙遠的西部嫁到了水土肥美的本地,本來以為三生有幸,現在看來,她原來早就被陳尚龍休了。我對錶弟真的是毫不了解,包括結婚、離婚這麼大的事。我抽根煙,看著他們吵架,也想著怎麼辦。

王珊珊突然哀號起來:「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呀……」說著她就半跪在地上,單手拚命拍打著地面,地面上全是碎石子和各種鋒利的玩意兒。我一哆嗦,趕緊把煙扔了,衝過去把王珊珊拽起來,還喊了一嗓子:「別哭了,起來!」

她大概奇怪有人這麼理直氣壯地命令她,站了起來,有點兒惶恐地看著我。我不知道是我的語氣震住了她,還是她認出了我。我轉臉朝陳尚龍踢了一腳,罵道:「快起來,不要裝死。」

陳尚龍仰起滿是淚痕的臉看看我,喊了聲:「哥哥,我不想活了。」

我又踹了他一腳,罵道:「要死回頭再死,你先把王珊珊照顧好,她住哪裡?」

這句話一出口,周圍有人哈哈笑了起來,我隱約聽到有人說:「她住哪裡都行。」

飽含深意的竊竊私語讓我有些憤慨,我一直覺得表弟把不能懷孕怪罪在王珊珊身上實在過分。隨著周圍的嘲笑聲越來越大,我也忍不住罵了表弟一句:「你怎麼這麼傻逼,還坐在地上!」

他惡狠狠地站起來說:「哥哥,你罵我不要緊,你還欠我媽媽四百塊錢呢!」

我有點兒錯愕,這種轉折實在讓人猝不及防,我也記不得這件事了。

「你上高中時跟我媽媽借的。我媽媽說的,1995年的事,那個時候銀行存錢利息很高,到現在快二十年了,你欠我們幾千塊。」

喝得醉醺醺的我立刻衝過去,朝他耳根子狠狠抽了幾下,他帶著怒氣和驚恐看著我。我一邊打一邊喊,「你媽的,你好好想想,我老頭子給你們家辦過多少事,要算錢,你先給你舅舅送一筆錢去。」

周圍的人又開始議論起來,這讓我也有點兒抓狂,家醜外揚的感覺非常明顯。王珊珊又喊了起來:「陳尚龍你是渾蛋,你們一家人都是渾蛋!」她不是為了給我解圍,但確實是給我解了圍,這一家人想必不包含我。王珊珊沖著被我打得發矇的表弟一句句吼著:「你們就是一家渾蛋,都是渾蛋!」

一向老實巴交、沉默寡言的表弟突然爆發了,跳起來,一巴掌甩在王珊珊臉上,王珊珊被巨大的力量衝擊得倒退了兩三步,很奇怪、很緩慢地倒了下去,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打電話讓老婆開車過來把他們倆拖走。然後我看看周圍的人,想找找有沒有認識的。但是我在家鄉混得實在太差了,沒有認識的。我只得對著一位穿著打扮比較靠譜的人說:「大叔,別看了,你讓大夥都散了吧!」我的話大概賦予這人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權力,他真的指揮大伙兒散開,還有一兩個人也跟隨他一起指揮起來。一會兒,大家全散了,附近幾個開店的人靠在屋檐下看著我們。

過了十幾分鐘,老婆過來,茫然地看著我,一個勁問:「怎麼啦,怎麼啦?」我告訴她,我也不知道出什麼事了,但是確實是出事了,王珊珊跟陳尚龍吵架,很兇。然後我轉臉對他們兩個說:「上車,回家再說。」

「回哪裡?」王珊珊問我。

「你住哪兒?」我隨口問道。

王珊珊聽了,突然大哭起來:「我沒地方去!」她又沖著處於痴獃狀態的陳尚龍叫起來:「都是你們一家人害我,你們不得好死,你們出門就被車撞死……」

陳尚龍悶聲悶氣地罵了一聲,隨後他又一次狠狠打了王珊珊一巴掌,王珊珊又一次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她倒下的姿勢很熟練,似乎經過千錘百鍊,但是,這一次她頭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撞擊聲。

我們扭頭看著她,只見一絲細細的血跡以勢不可當的速度從她厚厚的棉衣下面冒出來,隨後蔓延開,地上快速出現了一攤漆黑的血水。我們嚇壞了,陷入了集體沉默,似乎再也不會發聲。

「陳尚龍,你是畜生,我流產了。我懷孕幾個月了,我能懷孕,是你有問題,你不是男人……」一陣叫嚷之後,王珊珊倒在我老婆的懷裡,昏厥過去。

我死死抓著表弟的手,希望他不要再有任何舉動。當王珊珊喊出「不是男人」之類的話時,我看到表弟的臉在抽搐,眼神里流露出我從未見過的兇狠和悲哀。這都是沖著他自己來的。我擔心表弟在強烈的自責和氣憤之下對自己痛下殺手。

姑父、姑媽來了,似乎他們一直躲在附近,千鈞一髮時再現身。我對老婆說:「扶她上車,去寶山醫院。」又轉臉對姑父他們說:「姑父、姑媽,你們把尚龍拽回去吧,他喝多了。」姑父沖我點點頭,拖著陳尚龍轉身就走。陳尚龍見到父親,沒有什麼疑惑和停頓,非常乖巧自然。他踉踉蹌蹌的,似乎隨時要栽倒,姑父則身板筆直,有種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堅強。

老婆開車,我們在限速每小時一百公里的新國道上飛快地開著,車速偶爾衝到一百一十公里左右。拐上國道朝北開去的時候,我在倒車鏡里看到了一塊巨大的廣告牌,那行出自我本人手筆的廣告語:

在月球上能看得見的人工湖,在月球上能感受到的新農村。

廣告牌下,幾個人正在比畫著幾根粗大的繩子,往廣告牌上套。大概是要拆除這塊渾蛋廣告牌,大概是領導的領導看了不爽。人工湖已經不是人工湖了,大家都認為這是渾然天成的,古已有之,自己應該生活在它附近,生活在它的氣息和蕩漾之中。

我不斷提醒老婆,別開太快,快不了幾分鐘的。老婆降下車速,保持在八九十邁的樣子。我扭頭看看後座半昏迷的王珊珊,她挺好看,但是此刻在悲哀和疼痛的反覆折磨下,臉色死灰。她幾乎沒有臉了。

有一陣,我覺得速度消失了,雜訊消失了,周圍一片安靜。父母、表弟、姑父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讓我覺得一種全然的陌生。似乎我今天才來到這個世界,在「上林龍鳳苑」一帶落地,然後生根了,沒有辦法去更遠的地方。

老婆問我:「你表弟到底是不是親生的呀?」

我真的不知道,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十四歲就出去讀書了,而且每次回來,我都以為再也不會回來了。

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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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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