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債

還債

有很多人靠拆遷發財,我的表侄陳尚龍就是其中之一。有人說他拿了五套房子七十萬元現金,有人說他拿了六套房子六十萬元現金,有人說是五套房子一百二十萬元現金,還有人說六套房子和一百萬元現金,更有人說,他拿了五套房子和兩百萬元現金……這些數字伴隨著斬釘截鐵、神秘做作、羨慕不已等誇張的神態。看得出,關於房子的爭議不大,不是五套就是六套,有爭議的是現金。

於是人們進一步說,他確實是拿了六套房子,但迅速賣了一套換成現金;又有人說,拿了六套房子賣了兩套,剩四套;也有人說,拿了七套賣了三套;更有人說,拿了八套賣了三套……這又導致了一連串讓人頭昏腦漲的數字組合,以及長時間煞有介事的議論。比探究事實真相更為艱難的,是弄清楚所有的說法及其來龍去脈,這工作量不亞於一次考古發掘。

陳尚龍本人對此負有很大的責任,他每次喝酒之後吐露出來的數字都不一致。他本人加入關於自己拿了多少房子多少錢的討論,讓這件事變得更為複雜。這就是他的性格:有時候希望別人認為自己是個人物,有時又覺得做人還是低調一點更好。但張揚和吹噓的時候更多,佔據了幾乎所有的時間。

有人憤怒地說:「陳尚龍拿了多少錢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這句話是那麼憤怒,似乎承認對弄清楚此事無能為力。旁邊人說:「是呀是呀,找拆遷的負責人問一下不就知道了,我們說來說去的,好像能說清楚似的。」問題是,負責拆遷的人絕對不會透露各家的準確數字,猶如不會透露自己家的準確數字一樣。

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陳尚龍只剩下兩套房子,就在那裡,一套自己住一套父母住。錢一分不剩,而且債台高築,大約兩百萬。當然,有人說他欠債一百萬左右,有人說欠三四百萬,更有人說他其實不欠錢,只不過是深陷三角債之中。和當年他拿了幾套房子、多少錢一樣,關於他如今欠了多少錢大家也連蒙帶猜,說法繁多。對於普遍月收入兩三千的眾人來說,無論陳尚龍分到了一百萬,還是欠債兩百萬,數字本身都是一股強刺激,必須對此敞開心扉,放鬆肌肉,像躺下來享受推拿一樣享受這股刺激。

陳尚龍已經完蛋了,但是因為欠錢太多,反而像個英雄。

陳尚龍是我的表侄,這一點無可置疑,但我總覺得這不是真的。他比我大十二歲,在我剛懂事的時候,他二十歲。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對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喊「叔叔」,聽上去有點兒變味,語義動搖。

陳尚龍比我父親小十二歲,但是得喊他爺爺。我的女兒出生后,我又無情地想到了表侄陳尚龍,他四十二歲了,有了一個小他四十一歲的表妹。先人們大概極端艱苦,以至於生育安排得如此步調不一,同一輩人之間年齡差距可以這麼大。當然,如果時間足夠久又沒有大規模非正常死亡的話,我們也會成為先人。

有一個大我十二歲的侄子,這件事讓我的童年充滿了安全感和自豪感。我十三歲升入初中那年,正是小混混們如日中天的時候,幾乎每個人在放學后都會遭到著裝艷麗怪異的小混混的堵截,有的被翻書包,有的被毒打一頓,挨上一二十個嘴巴才能走。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歷,我升入初中的第一天放學時,陳尚龍就帶著他能喊到的所有兄弟哥們兒在門口等我,好像我是教育局領導。他這是在向全鎮的小混混們打招呼,不要碰這個小孩兒。可惜陳尚龍當時在鎮上混得不算多好,我受他照顧,最高也只能享受不被打、不受騷擾的待遇,如果我想在街頭干一番事業,指望不上他。

後來我們疏遠了,我去了縣城讀高中,他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很多年,我都不記得自己有這麼一個表侄,他大概也不會在乎有我這麼一個表叔。但他是一個善於梳理和聯絡各種關係的人,大學畢業后,我很快成了他家的常客,每次回家都會被喊去喝酒,而且總是讓我坐在主位上。那是堂屋中央八仙桌上面南背北的兩個位置,背後是一個堆滿雜物的長條香幾和一副巨大的中堂對聯。我有時坐在左邊,有時坐在右邊,反正我不講究這些,陳尚龍也不講究,讓我坐這個位子,只是體現他對我這個表叔和為數不多的大學生的雙重尊敬。

來的次數多了,我有些厭惡,陳尚龍太喜歡交朋友了,完全是一副交際花的狀態,恨不得每天都在家裡大擺宴席,酒桌上總是端坐著四鄉八里的狐朋狗友。有的人大大咧咧,有的人受寵若驚,有的人陰森可怖,有的人神情恍惚,有的人諂媚猥瑣,有的人不可一世,有的人深不可測,有的人沾親帶故,有的人來去無蹤……每次去他家吃飯,桌上都會有我不認識的人,哪怕是大年初三、初四這種不宜亂跑的日子。吃飯自然是陳尚龍請客,長此以往,花費很大,雖然客人們打牌之後贏的人會留下一點兒錢,但和花出去的完全不對等。陳尚龍的父母對此意見很大,很多次在後面的廚房怒氣沖沖,見到我,收斂一點兒,但抱怨不停。陳尚龍也做過父母的工作,大概的說辭是,請這些人到家裡吃吃喝喝,確實要花錢,但是他們都有路子啊,靠他們能掙錢。說著說著,他的父母也無奈地接受了這種狀態,有時候也天真地跟別人炫耀說:「我家陳尚龍,什麼路子都有,到處都認識人。」這句話在陳尚龍欠了一大堆債之後,被翻出來當作笑柄。他所謂的一些老朋友、老關係,大多數實在不怎麼樣,尤其是那些吃著公家飯手握小權力的,只會做兩件事——吃吃喝喝,哼哼哈哈。

當我決定跟陳尚龍少接觸的時候,我們的關係反而更加密切起來。那是2010年春節后不久,陳尚龍打電話讓我回去吃飯,我對此有些抵觸,因為我覺得自己正在跟陳尚龍一點點疏遠。這幾年是他最得意的幾年,手上有很多錢,家裡有很多人,每天醉醺醺的,對未來賺大錢充滿了信心。為了讓自己像一個大老闆,他開始講究,變得很迷信,關注風水運氣,凡事都要圖吉利。喝酒要喝六杯,六六大順,甚至喝八杯,最少也得四杯。普通一頓飯,開席時間要定在六點十八分。要在卧室床頭掛一幅水準拙劣的山水畫,說是代表有靠山。這些都讓我有點兒受不了,已經畢業的我有了自己的事情,也開始有了點兒頭腦,覺得跟他完全不是一路人,而且,我擔心自己興緻所至的胡言亂語會惹他不高興。

但他邀請得非常堅決,甚至說要開車來城裡接我回去,那我還是自覺一點兒吧!等到了,我愕然發現我的頂頭上司曾毅也出現在飯桌上,還拖家帶口。不需要我委婉打聽,陳尚龍三言兩語就把事情全都說了。曾毅當年作為知青下放時,跟陳尚龍的父母關係很好,互相幫助,主要是陳尚龍父母幫曾毅。當時曾毅十五六歲,是個半大小夥子,陳尚龍七八歲,成天跟在他後面玩,無論是摸魚捉蝦還是唐詩宋詞,曾毅都讓陳尚龍大開眼界。父母見陳尚龍喜歡曾毅,對曾毅更是好上加好,幾乎當成大兒子一樣對待。1979年曾毅回城,高不成低不就,很晚才娶妻生子,一直不願意再跟陳尚龍一家聯繫。直到最近,曾毅覺得,大家都老了,人生除了回憶就再無希望時,才跟陳尚龍父母取得聯繫。作為政府辦公室主任,他立刻受到了陳尚龍的盛情邀請,不僅盛情,幾乎瘋狂。

我們幾個一邊喝酒一邊回憶往事。當然,我沒有往事,我1980年才出生,那個時候,陳尚龍已經十二歲,背著書包去上學了,而曾毅年近二十,在城裡茫然四顧。一直到1999年,曾毅才結婚,半年不到孩子出生,似乎在搶時間,即便如此也太晚了。如今,他五十歲了,兒子才十歲。由於過於溺愛,曾毅的兒子像個大姑娘,細皮嫩肉,細聲細語,舉手投足也綿軟無力,我感覺把他放到室外半天就會枯死掉。

但這一切都是話題。曾毅主動感慨,我是被耽誤了,四十歲才有曾鵬,我沒幾年就退休了,那個時候他大學都沒畢業。他的話充滿了對權力的不舍,顯然是打算趁自己還有公職的時候解決兒子的工作之類的問題。我說,曾鵬應該喊陳尚龍哥哥吧,這樣就喊我叔叔,我和曾主任就平輩了。

這句話讓他們大笑起來,聲音大得毫無必要。然後我們開始梳理各人之間的關係。按理說,曾毅一直喊陳尚龍父母哥哥嫂子,那麼陳尚龍是曾毅的晚輩,得喊叔叔,我就成了曾毅的同輩人,他大我二十歲,還是我領導,能平輩相稱我很滿足。但是從進門開始,曾毅就讓曾鵬喊陳尚龍叔叔,這在年齡上是完全合適的,可這樣一來,曾鵬得喊我爺爺,曾毅反而得喊我叔叔了。我的最高目標不過是跟曾毅同輩,很多公事應酬時曾毅也可以有意無意說「我們兄弟」「這位小兄弟」之類的話,讓他降一輩也確實太過分了。

論來論去,大家的結論是各喊各的,互不干擾。曾毅稱呼陳尚龍父母哥哥嫂子,陳尚龍則稱呼曾毅為大哥。曾鵬喊陳尚龍父母爺爺奶奶,喊陳尚龍叔叔,也喊我叔叔。曾毅則按照單位里的習慣,喊我小牛,我喊曾毅曾主任,以彰顯他作為領導而不是親戚的第一屬性。我們對人生、歲月、年齡、親情和中國特有的稱謂感慨了一個晚上。

那頓飯後,我再也做不到對陳尚龍敬而遠之了。他常常到南京,邀請我和曾毅一起吃飯,這是難以拒絕的。而我和曾毅也屢次結伴到陳尚龍那裡做客。平時,曾毅對我態度大為好轉,很多場合都帶我參加,一副提攜下屬的架勢。好幾次,我需要他出面撐場,他也慨然答應。但我和曾毅之間沒有實質上的利益往來,我對繼續待在機關已經沒有任何興趣,忙了幾年都為了尋找一個可供今後維生的小生意。曾毅也不是真的提攜我,他沒有這個能力,他全部的希望是退休之前再上一個台階,哪怕去一個沒有實權的單位。

我們各懷心思,陳尚龍每次出現,或者邀請,都是一次擺離線關氛圍的機會。我們居然成了一個貌似穩固的飯局圈子,當然,交際廣泛的陳尚龍,常常帶著我們不認識的人一起吃飯,不過這些人一頓飯之後再也不會見面。

但很快我不再想理會陳尚龍了,他鑽在生意里出不來,酒桌上,但凡有人提到一件事,他立刻會問,這個事我們能不能做做,我感覺能賺大錢,隨即就開始暢想怎麼操作,一二三四五,邏輯混亂地梳理歸納起來,完全是臨時反應。在自己話音未落時,別人若說起其他的事情,他馬上又開始新一輪的謀划和暢想。一頓飯會涉及多筆生意,從石油鋼鐵到土地買賣到修橋鋪路到醫療器械。我覺得他越來越不清楚自己是誰了。

於是,就算陳尚龍用曾毅作為理由喊我去吃飯,我也不答應。曾毅似乎也對陳尚龍失去了興趣,除了第二年春節帶著全家去鄉下大肆燃放煙花爆竹之外,再也沒有帶家人到鄉下去。從談話中我感覺到,他對陳尚龍也有些迴避,似乎那次受邀前去只是插曲,更似乎插隊的那兩三年都是插曲。當然,我覺得他和我這樣的人,整個人生也只是一段插曲。我沒有問過曾毅疏遠陳尚龍的緣由,對此我毫無興趣。曾毅也沒有問過我什麼。以他的豐富閱歷,應該可以看出我對陳尚龍沒有多大的興趣。

終於,曾毅從辦公室調去了文化局,解決了級別問題但遠離了權力中心,在一次次虛張聲勢的會議的核心地帶或者邊緣區域坐著,坐等退休。他非常滿足這個狀態,開始練起書法。我跟他見面也少了,有一次偶然在一個飯局上遇到,我們以成年人的方式,虛偽地感慨起人生多變。我說:「曾局長,我們共事了七八年,部門太大了,我也沒有機會跟你走得太近,後來陳尚龍出現了,我們好不容易有了共同認識的老熟人,想不到你又高升了。」曾毅說:「沒辦法呀,組織這樣安排,我再不喜歡也要去呀。不過我走了,你們幾個骨幹都有機會了,你們要好好請我吃飯,哈哈哈。」

我們都沒有談陳尚龍,都不想,也沒有談更多各自的打算。我突然間覺得,和互相之間毫無用處的人打哈哈,說天氣,這種流行在祖國大地上常見的方式,不是虛偽,而是真實,是兇狠和殘忍。

就這樣,我和陳尚龍接觸少了,幾乎沒有接觸,和曾毅接觸少了,也幾乎沒有接觸。至於他們之間如何,我不清楚,想必也少了。

我從父母以及其他很多人那裡都聽到關於陳尚龍的消息。他最有錢的時候我是知道的,隨後,我就聽說他如何一點點糟蹋完所有的錢,進而背負了巨額外債。在父母和鄉親們看來,陳尚龍的問題出在三個方面,一是平時花銷太大,這一點從他的穿著打扮可以得到證實,在鄉下黑壓壓的棉衣布料群中,他總是穿著白襯衫,冬天則是閃亮的皮衣,除了穿,還有沒完沒了的請客,人家回請,也總是變成他繼續請。二是他借錢太隨意,很多人把他吹捧上天之後,三言兩語就能借走三五萬,或者更多。這些錢大概是要不回來了,借錢最多的那幾個人,連人帶錢都已經不見了。三是他的生意全部以失敗告終,或者正在無可挽回地失敗。

我對此不再關心。有人一夜暴富,有人一生貧窮,有人穩紮穩打,有人一年不如一年,如果這些都是對的,那麼像陳尚龍這樣「一瀉千里」,也屬正常。何況這都是他得意忘形導致的。我只是打電話跟父親說:「如果陳尚龍找你借錢,千萬不要借,除非你不打算要了。」父親說:「廢話,怎麼會不打算要錢了,我不會借給他的。」我說:「不一定啊,哪天你覺得自己有點兒錢不愁用了,說不定就給他一兩千塊救急,這也是完全可以的,或者他們家有什麼過生日之類的大事,你份子錢多出一點兒。」

父親嘿嘿一笑,沒說什麼。他大概是在諷刺我以前常常去陳尚龍家喝酒,現在人家遇到麻煩了,我覺得愧疚。但我沒什麼愧疚的。

今年春節后的一天,日子正常往前推進。關於過去和未來都沒有什麼值得心花怒放的,不過隨著氣溫的逐步抬升,人的心情也跟著愉悅不少。一天晚上,到了下班時間,我在猶豫是直接回家,還是去對面的畫廊一條街逛逛,跟幾個小老闆喝幾杯茶時,很久不聯繫的曾毅給我打電話,讓我去吃飯。

我說:「曾局長,我約好了幾個同學一起吃飯。」

曾毅說:「小牛,不要跟我胡說,你一張口我就知道這是現編的。何況今天晚上你一定得來,陳尚龍來了,要找我談事情,你不在場有些話我不好說。」

我說:「我在場有些話不好說吧!」

「你在場,我有個見證,一些話我就能說了。他太不像話,逼著我要錢。」

我愣住了,這件事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出於對老領導的尊重和對事情本身的興趣,我趕過去了。晚飯地點在一家豪華酒店,曾毅要了一個包間,我進去時只有曾毅、曾鵬兩個人。我問:「陳尚龍呢?」

「說是打不到車,還在等。」

「他自己不開車?」

「車子賣了。他現在能賣的都賣了。」曾毅帶著憤怒說著,聽不到一絲憐憫。我很奇怪他為什麼是這種情緒,作為領導,不是一定要對百姓的疾苦表示出虛偽的同情嗎?

「等他過來再說吧。」曾毅命令。那麼,我們就聊一些單位的事情,其間我和曾鵬說幾句話。幾年不見,他突然長大了,身高至少一米七,而且粗壯,臉色通紅,隱約可以看到激素在體內急速奔走。我問了幾句關於考試升學和補課的事,他簡單扼要地回答,努力掩飾對成年人的厭惡。

陳尚龍終於出現了,筆直地站在門口。他穿一件暗紅色的羽絨外套,毫無必要地全部敞開著,露出雪白的襯衫,真的是白衣如雪,下身是一件閃亮的西褲,皮鞋是紅色的,時尚,刺眼,囂張,風騷。他沒有一絲一毫的頹喪和焦慮,臉上掛著微笑,嘴角的笑意最濃,從一撮小鬍子後面衝出來。多年來,他一直把這撮小鬍子作為他的心愛之物加以打理。和青春期男生嘴上的雜毛不一樣,他的小鬍子,就是隸書那大而粗的「一」。陳尚龍好像跺了跺腳,讓皮鞋發出聲響,然後走過來跟曾毅握手,「曾局長」「曾局長」喊個不停,又沖我笑笑,沒有握手,看來他還當我是親戚,或者,覺得我在他的事業版圖中毫不重要。

曾鵬被打發走了,曾毅解釋說:「媽媽出差,家裡沒有飯吃,現在他吃飽了自己去補課了。」

曾毅解釋完,我們都陷入了沉默。能坐六位到八位的桌子邊只有我們三個人,我們唯一的動作是看著服務員忙來忙去。

在極端壓抑的氛圍中,我們互相敬酒,一杯一杯,很快每個人喝掉了兩壺,誰也不多誰也不少。曾毅突然大吼起來:「陳尚龍,你不要太過分,我當年是受你家人照顧,我們也像親兄弟一樣,但是我也幫你很多次,你怎麼一張口就讓我拿三十萬,我去搶嗎?」

陳尚龍冷冷地看著曾毅,曾毅繼續說:「你要找信用社的領導貸款,我給你找了;你要找消防的人免掉你的罰款,我請人家吃飯,不罰了;你要找街道租個門面,我也幫你找到了。這三四年,基本上你要做什麼事,我都不遺餘力,我覺得幾十年下來大家還能互相記著,不容易,你要做生意發財,我盡量幫你,也不是圖你什麼東西,你的任何一頓飯我都不缺吧?」

陳尚龍帶著酒意說:「大哥,我這幾年一直不順,你就再幫幫我,現在我實在對付不過去了。」他的語氣讓我覺得有點兒陌生,有一種耍無賴的感覺。曾毅怒不可遏地說:「你還不順,這幾年你就是太順了,拆遷的時候你有多少房子多少錢你沒忘記吧,大概整個鄉都能排到前茅,還說你自己不順。看看你交的朋友,都是什麼人,一個個還不都是沖著你的錢來的?」

「我就是覺得多個朋友多條路,早點兒發大財。」陳尚龍說。

「多個領導多條路,你有那麼大的精力喊人到你家吃飯,不如跟一兩個領導好好處。有一兩個就夠了。」

陳尚龍說:「大哥你現在才說這些有什麼用呢?現在不要說大領導了,社區主任都躲著我。」

曾毅氣憤地說:「現在才說?我在見到你第一天就跟你說過這個話,你自己不聽,你就喜歡一大幫人咋咋呼呼的,感覺多好哇,你就是花錢買感覺!」

「應該悶聲發大財。」我非常智慧地插了一句嘴。這其實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像侄子一樣犯傻。

我的話算是一個中場休息的信號,他們中止了此前的話題,開始喝酒,很快又是一壺,其間的談話無非是這個酒不錯、外面太冷了之類的。

陳尚龍又主動對曾毅說:「大哥,真的不能幫我想想辦法?我實在熬不下去了。只要有這一筆錢,我的問題就全部解決了。」

曾毅把筷子狠狠地扣在桌子上,大聲問:「你給我說說,你現在到底欠人家多少錢,人家又欠你多少錢?」

陳尚龍臉色變得很悲憤,絮絮叨叨地說出來,都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名字和複雜無比的指代,什麼「小五欠我十萬,但是他把鎮上那件鋪子轉給我,我又貸款十萬塊裝修了一下,租給了程狗子,一年收三萬;程狗子租了半年不租了,說是沒有生意,讓我賣給老胡;老胡用來做倉庫,但是一分錢不給我,每次要都是客氣得不得了;信用社找我還錢,我花了好幾萬塊錢託人把期限往後拖,再貸了二十萬打算買一台挖機,挖機生意也不好做,建設速度放慢了,我把挖機對摺賣了……」

曾毅不耐煩了,大聲打斷:「你說個數字就行了!你欠人家多少,人家欠你多少?」

陳尚龍說:「我確實不知道,有的都記不得了。」

我和曾毅面面相覷,問題實在是很嚴重。陳尚龍接著說:「欠我的都是私人,我欠的,有私人,主要是公家的。」

曾毅往後一倒,靠在椅背上不說話。顯然這個情況他解決不了。

陳尚龍見曾毅靠在那裡沉思,端起杯子敬我酒,我惱火地看了他一眼,但還是跟他喝了。曾毅以大領導的架勢問:「那你說說,如果我借了你三十萬,能解決什麼問題呢?」

陳尚龍說:「我都跟人講好了,先還掉最急的二十多萬,然後貸幾十萬出來,跟人合夥買個吸沙船,這個生意好做,一個晚上能掙四五萬,都是現金。」

「都是他媽的犯罪。」曾毅罵了一句,領導和老者的架勢隨著這一聲盡顯無遺,「這絕對不行,這個時候還敢吸沙,水上公安馬上就衝過去把你的船拖走!」

「那我怎麼辦?」陳尚龍帶著怒氣喊了一聲。

「你愛怎麼辦怎麼辦,」曾毅不客氣地說,「不管你怎麼辦,都不允許你胡說八道什麼我跟你姐姐有關係,我下放的時候才十五歲,你姐姐十二歲,你說能有什麼關係?」

陳尚龍猥瑣地笑了笑,又帶著歉意。這件事太讓我奇怪了,陳尚龍的姐姐陳尚紅對我而言極其陌生,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遠嫁到外地去了。我問曾毅:「曾局長,你跟我侄女兒有關係?」

「狗屁!他陳尚龍居然造謠說我跟他姐姐有關係,說看在他姐姐份上幫他搞一筆錢,牛山你說說,他是不是瘋了!」曾毅帶著顯而易見的惱火,指著陳尚龍的鼻子說。陳尚龍憨笑幾下,不停說:「一時衝動,一時衝動……」

「尚龍啊,我跟你姐姐毫無關係,我是跟你父母有關係,他們既是我大哥大嫂,也是我長輩。我跟你有關係,你既是我的晚輩,也是我好兄弟。你就不能爭氣一點點,不要搞得雞飛狗跳的。」

我問:「哥哥嫂子知不知道你在外面的這些事?」

陳尚龍立刻陷入了悲傷,好半天才說:「不知道,知道的話,估計不是跳樓就是喝藥水。」

在我的建議下,我們去八號公館洗澡。是我自己憋得慌,借請客的機會過把癮。結果剛進門,小弟就直奔陳尚龍而去,他太像老闆了,我們更像是受老闆邀請的公務人員。曾毅有點兒扭捏,但難以拒絕我所說的全套服務。我們匆匆沖澡,直奔包間,隨即一支隊伍出現在我們眼前,每個戰士都身著透明長裙,一眼可以看見狹窄銳利的內褲。「老闆好,我叫安吉娜,來自湖北。」「老闆好,我叫阿春,來自重慶。」「老闆好,我叫芳芳,來自雲南。」「老闆好,我叫娟子,來自黑龍江。」「老闆好,我叫黛安娜,來自安徽。」……陳尚龍選了一個,走了;曾毅選了一個要走,我叫住他,讓他再叫一個,他欣然同意;我選了一個,跟在後面七拐八拐,來到一個四面都是鏡子的房間,我躺在那裡,看著天花板上的自己,不忍直視。很快酒勁上來,我睡著了。被叫醒的時候那個姑娘對我說:「你的朋友都回包間休息了。」於是我跟著她繞了半天回到包間。

我們點了餛飩,一邊吃一邊閑聊。曾毅還是沒有鬆口借錢,陳尚龍很奇怪,似乎已經忘記這件事了,一直說這裡哪個環節好,哪個環節不行。我說:「看來你常來這類地方啊!」他自豪地說:「一年少說要花個十萬八萬在這裡。」說完他就後悔了,畏懼地看了曾毅一眼,或者說,他陷入了對好日子一去不返的惆悵之中。

埋單時,服務員勸我先辦卡,再從中扣錢。一共消費四千多,不辦卡原價,辦銀卡打八五折,需要充值一萬;辦金卡打七五折,充值兩萬;辦鑽石卡打對摺,充值五萬。我說你們夠狠,辦卡就能這麼優惠。年輕的服務員乾笑幾聲。我看看坐在沙發上四顧張望的陳尚龍,心裡突然生出一陣憐憫和一陣惡毒的快意,決定辦一張金卡,然後送給他。

我讓服務員幫忙叫一輛計程車,把曾毅先送回去,然後跟陳尚龍走出公館,再走一會兒。我問他:「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相當於三四年虧掉了大幾百萬。」

陳尚龍嘆氣,抽煙,不說話。我看看他,心裡涌動著好奇,我不關心他具體怎麼把錢都糟蹋掉的,因為除了傻沒有其他出奇的原因,我只是非常好奇外債如山的他,是怎麼一天天熬過來的。這種好奇和小孩兒對成年人世界的好奇不相上下,但我不想這麼直接地問他。我問他:「如果曾毅就是不借你錢,你怎麼辦?」

陳尚龍莞爾一笑說:「我有辦法。」

他的笑容讓我覺得特別噁心,我突然沖他喊:「你有什麼辦法,你就是他媽的腦子不夠用。你所有的問題就是沒腦子,沒把握的事一件又一件,你他媽的還說有辦法!」

陳尚龍尷尬地看著我,半天才想起來我畢竟是他叔叔。他又擠出一絲笑容說:「表叔你不要氣,我確實一塌糊塗,但不會餓死的,我在外面找了個女的,她養我沒問題。」

我呆住了,停在路燈的光芒之中,看著他。他繼續說:「這個女的有錢,對我也好。她丈夫以前是開發區的一個領導,後來被抓了,我呢,老是往他們家跑,送東西,就認識了。她丈夫出事了我還是去了,我覺得不能因為人家出事了就不去了,就那一次我跟她說了一天的話,然後就在一起了。對了,她住得跟你很近。」

「你們好到什麼程度?」

陳尚龍得意地說:「私下裡就是老公老婆這麼喊著。」

「那你憑什麼呢?」

他擠眉弄眼幾秒鐘,拍拍胸脯說:「靠身體呀。」這一刻,我出現了幻覺,覺得他回到了二十來歲,而我,已經老了。見我沉默了,陳尚龍補充說:「大概是我以前給他們送的東西太多了吧,她一直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後來她丈夫落難了,也需要男人。」

繼續走了一段路,我把剛剛辦的金卡拿出來遞給陳尚龍說:「你拿著,裡面還有一萬多,當我還你以前吃飯的錢。」

陳尚龍大驚失色,連忙推擋。我說:「你就拿著吧,我不好給你錢,也不能不支持你,你以後要是覺得兩頭跑太累了,到這邊泡泡澡。如果光是泡澡,夠你用好幾年的。」

他還想說什麼,但我揮揮手,攔了一輛計程車打算回家。陳尚龍緊跟著我說:「我跟你一起走,我去她家。」

車上,我問他:「她有沒有小孩?」

「有個兒子,在國外讀書。」

我看著窗外發獃,心裡有點兒不是滋味,陳尚龍簡直就是在城裡紮根了,而且扎得比我還深。再想到他的老婆孩子,這又是一樁麻煩事。我擺出苦口婆心的語氣說:「你大我一輪,但又是我侄子,這麼多年我都不知道怎麼稱呼你,更談不上教育你,是你一直在照顧我。不過這些年下來,所有人談到你,都認為你不把握,就是沒腦子,你認識的那些人、辦的那些事,都欠考慮。現在你如果覺得跟這個女的在一起心安理得,也可以,但是慢慢來,不要離婚結婚什麼的,慢慢把外債都處理乾淨。這個女的要是提出來結婚,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一定要坐下來跟大家好好談談。」

「她說她不要結婚,要我隨叫隨到就行。」

司機扭頭看了我們一下,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大家都不再說話了。

一晃半年過去了。一個多月前,我跟兩位外地來的老同學吃飯喝酒,他們搶著把單埋了,對此我覺得非常抱歉,為了彌補,也是為了顯擺,我帶他們去了八號公館洗澡。「只是洗澡」,我們在路上打趣,他們也附和說:「就是洗澡,什麼都不幹」。

到了之後,他們心照不宣地默許了經理的安排,讓一大群姑娘進了包間。這些都是外地人,但兩位從外地來的老同學有一種把她們當作本地人的錯覺和征服感,各選了一個。我說我就不用了。他們很吃驚,我說:「我請你們,誰也不許搶,但我昨天才來過,要休養生息。」他們含笑離開。

當我在包間里看電視時,陳尚龍冒了出來,西裝革履,後面跟著幾個小弟。我嚇了一跳。他大吼一聲:「給我叔叔換個大包間!」於是我被幾個小弟攙扶到一個豪華包間里。陳尚龍把小弟們轟走,坐下來跟我聊了起來。

因為拿了我送他的卡,他常常光顧這裡。有時候在這裡一待就是一天,起碼,這一天可以成功躲債。他臉皮厚,能胡扯,就這樣,很快跟上上下下的人都混熟了。由於他全身上下散發出濃烈的江湖氣息,這家老闆開玩笑說,就在這裡干算了,他欣然答應了。以往一年花十萬八萬帶來的經驗派上了用場,加上一口本地方言而非僵硬的南方普通話,他居然迅速成了總經理。說到這裡陳尚龍喜笑顏開,但隨即又繃緊臉上的皮膚,嚴肅起來。笑是他的真性情,他總是嬉皮笑臉的,嚴肅是他的經驗,或者說想起了我的所謂教誨。

這裡小弟很多,他一狠心,帶著小弟們沖回鄉下要錢,對那些欠錢不還的遠親發小還有稱兄道弟的人下死手。一兩百萬的死賬爛賬在一群小弟的注視下迅速盤活了。很快,陳尚龍把債務都平了。但他身在八號公館的事也人人知曉了,有人說他是老鴇,有人說他是黑社會。那些被他脅迫的人,也紛紛說:「本來嘛,都是打算還錢的,何必這樣搞,這樣搞我們就不客氣了。」陳尚龍老婆從此不敢出門,害怕那些被逼著還債的人,更覺得沒臉見人。沒幾天,陳尚龍在城裡有個女人的事也被幾個狠角色盯梢后發現了,回去到處說。一時間,陳尚龍成了集道德敗壞手段殘忍於一身的人,簡直不是人。陳尚龍就此不再回去,白天在那個女人家充當丈夫的角色,晚上過來上班,倒也一切順利,充滿了危險刺激的平衡感。

「感謝表叔,」他反覆說著,「你不給我卡,我現在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我哈哈一笑說:「我是看你跟曾局長要錢要得太狠,擔心你編個理由讓我還你的酒錢,就主動還你。」

陳尚龍哈哈一笑說:「那是我幼稚,幼稚。」

我心想,你他媽的都快五十歲了,還幼稚。但我嘴上卻說:「你現在起碼沒有什麼外債了,以後慢慢再搞好一點吧!」

他有點憂鬱地點點頭,沒說什麼。以往十幾二十年如一日的犯傻讓他憂鬱,今後的不確定更是讓他憂鬱。畢竟這個場子說關就關,它是一家溫泉會所,不是大江大海。

陳尚龍轉身出去的時候,消瘦剛硬的背影又讓我覺得他只有三十來歲,正在當打之年。他回來時,手上拿著一張鑽石卡,送給我。

幾天前我回鄉下,特地去陳尚龍家看了看。陳尚龍的兒子已經不知去向,老婆像殭屍一樣在屋裡忙活著,一刻不停。蒼老不堪的表哥常年喝酒,已經陷入半痴獃狀態,總是要坐在太陽底下才覺得舒服,即使是陰天,也得坐在本該有陽光的地方才覺得安心。表嫂卧床不起,說是知道陳尚龍的事情之後,跳樓摔斷了腿。我不知道她到底在哪個環節上崩潰的,是知道了陳尚龍欠很多錢,還是知道他成了黑社會氣息的人,或者是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女人。看著她滿是皺紋的臉沖著我擠出一點點笑容,我突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而且還將反覆出現;也突然對自己空手而來充滿負罪感,但也不能過分表示,不然他們會覺得奇怪。喝了幾口茶,我什麼都沒說,走了。

八號公館想必我還會光顧,陳尚龍也會來電邀請,他的那個女人我遲早能見到,甚至成為熟人(事實上他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邀請我去和她見面吃飯)。另外,鄉下定期要回,就算不去看錶哥表嫂,也能聽到周圍人不停地說,大罵陳尚龍,我只能沉默以對,其中的經過一個字也不能說。我在兩者之間,有一種被人抓住兩隻胳膊朝兩個方向拽的撕裂感。

好在,對於兩者,我全無挂念。隨著父母身體每況日下,我覺得突然有一天我就再也不必回鄉下了,同時我也可以再也不見陳尚龍一面,這樣,我就可以把所有的時間用在自己那塊小而淺薄的田地上。

2014年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拆遷人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拆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