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同船而渡

第二十八章 同船而渡

梁錚不由得微微有些愕然。

按理說,天上是不會掉餡餅的,就算掉,也是下過葯的……

所以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難道又是紅娘子搞的鬼?

自從和紅娘子定下了三擒三縱的賭約,他表面上雖不在意,但心底一直暗暗戒備著,唯恐一時大意,著了紅娘子的道兒——上一回她女扮男裝擒住自己的那一幕至今還歷歷在目,每次想起來都是不禁悚然心悸。

這一回出門帶了這麼多的護衛,也就是這個道理。

看這個丫鬟的衣著打扮,明顯是出自大戶人家,可是在明朝,禮教大防很嚴,雖說出門在外往往沒那麼講究,但男女同船而渡,這種事放在現在當然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放在當時,已經算得上相當驚世駭俗,一般詩禮簪纓之族根本不可能這麼做。

對方既然毫不在乎地主動邀約,那麼最可能的只有兩種解釋:要麼對方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要麼就是另有目的。

可自己又急著趕去河南,這已是最後一條渡船了……

梁錚略一沉吟,招手喚過徐虎:「待會兒我們上船,你多留個心。」

「少爺?」徐虎微微一凜。

他聽出了對方語氣里的凝重。

「我懷疑是紅娘子的圈套。」梁錚不動聲色地說道,「只是我們終究得趕去河南府,眼下渡上又沒有別的航船,所以這船還是得上。」

「那要不要我……」

徐虎比了個手勢,但梁錚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

「暫時不要,」他說,「究竟是不是紅娘子,我只是懷疑,眼下也說不準……萬一不是就尷尬了。總之你多留個心。」

「是,少爺。」徐虎應了一聲,一面命家將們暗中戒備。

即至上了船,梁錚四下打量,這雖是渡船,內里倒還寬敞,自己的護衛家將攜槍帶械,還抬了購買錦帛的銀箱並送到沈府的禮物,幾十個人塞在其中竟絲毫不覺擁擠。

船艙的一側堆著幾疊貨箱,剛剛見到的那位丫鬟正指揮著長隨、下仆在清點搬運,給他們騰地方兒,見到梁錚望來,禮貌地沖他一笑。

「相載之恩,銘感五內。若有在下幫得上忙之處,姑娘儘管開口。」梁錚沖著丫鬟抬手行了一禮,一邊沖徐虎喝道,「你這廝還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幫忙搬東西!」

「是,少爺!」

徐虎忙應了一聲,一邊指揮起家將們幫助整理貨箱。待到左右收拾停當,才回來稟道:「都辦妥了,少爺可有其他的吩咐?」

一邊說著,一邊沖著梁錚伸出左手,三指張開,拇指食指成圈,比了個「OK」的手勢。

這本是當初青石坳之戰前夜時,梁錚在訓練這些家將的時候教給他們的,源自於現代特種兵戰術的手語,以便於在某些不方便說話的場合傳遞信息,想不到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場。

梁錚見到他這個手勢,自然也就明白了過來。

果然徐虎趁著左右無人之時,湊到他耳邊道:「剛剛幫著收拾貨箱的時候仔細檢查過了,這些家僕的虎口都沒有老繭,顯然不是長期握刀的人。所以應該沒問題!」

「看來是位富家小姐,商賈之女不是書香門第,怪不得這上頭不講究。」梁錚這才暗暗鬆了口氣,剛想開口說話,忽聽得樓上「叮叮咚咚」傳來一陣琴聲,絲絲縷縷,欲斷又連……

那不知從何而來的旋律,正通過衝擊著心靈的琴弦,奏鳴了傳唱了千年的樂章。

「這是何曲?何人所奏?」梁錚忍不住問道。

那丫鬟本在看著家僕們點貨,聽到這裡不禁「噗嗤」一笑:「公子學貫古今,怎麼連姑娘彈的這一曲《出水蓮》也不知道么?」

梁錚無聲的苦笑了一下,卻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首《出水蓮》他又怎能不熟悉?

在現代,他和女友李真真就是因為這一曲《出水蓮》相識、相知,相戀的……

記得那年學校的迎新晚會上,自己和她共演這曲《出水蓮》的時候,當時的歡呼,掌聲仍然猶在耳畔,而當時那個明眸皓齒的少女,也依然歷歷在目……

一曲《出水蓮》,寄託了多少青春,多少回憶……

瞬間追來的記憶就像是決了堤的洪水,那些埋葬在梁錚內心深處但總是揮之不去的片段又一次呈現在他的眼前,清晰得像一幅對比分明的,毫無生機的素色畫。

電光一閃,他彷彿又回到了杭州的西湖,其時春雨如煙,綠蔭橋影,兩岸青山環繞,李真真打著傘,步履款款地向他走來。

一步……一步……

像是走過了五百年的時光……

電光再閃,他彷彿又回鮮花環繞的舞台,自己白衣長簫,應和著李真真如幽如訴的瑤琴,撇開無數的掌聲,讓眼中倒影的只剩彼此。

可是如今呢?

這次意外的穿越,讓熱戀中的情侶就此離散,而今重聞此曲,已是離空隔世,曲在人非,又怎能不唏噓嗟嘆?

再美好的愛情,終究已戛然而止;再溫柔的女友,也終究只剩追憶了。

今天二人天各一方,她繼續她的生活,而他則繼續著自己的故事,但假如有一日時空能夠重疊,有機會重逢的話,他還會點下頭,輕聲問候一句:「你……還好嗎?」么?

「你好嗎?我很好。」對方還能感受到這份問候嗎?

梁錚不知道,他只保存了一些記憶的碎片,一個不完整的拼圖,其中最清晰的畫面,就是她那就是她那一句溫柔如水的「我愛你」。

「我愛你!」

杭州西湖……那見證了數不清地悲歡離合,數不清地凄美浪漫的斷橋之上,李真真輕聲低語,卻振聾發聵。

他致死也忘不了當時的心情,時間似乎定格在那一瞬,陽光在眼前飛速退散,四周嘈雜的人聲,也彷彿隔了幾個世紀一般遙遠,偌大的西湖,橋上川流不息的遊客行人,竟都成了一個個模糊不清的影子,唯一活生生的,只剩下一個聲音在不停的回蕩:「她在說愛我!在說愛我!」

可是如今呢?

也只能去聽風吹過竹林和麥田的聲音,或是把它當做唱片一樣放在記憶房間的某個角落罷了。

那丫鬟見梁錚忽然沉默了下三去,臉上似喜似悲,忍不住問道:「怎麼,公子覺得我家姑娘彈得不好么?」

「我哪裡敢說不好。」梁錚的聲音濁得有些發滲,「小姐此曲曲調平緩,柔和嫵媚,只是……」

「只是?」

「只是雖然意境深邃,但媚中無骨,未免不合蓮花『出淤泥而不染,著清蓮而不妖』之意。」

這倒不是他故意挑刺,事實上當初的李真真就是這麼說的……

「……真真,咱們這一曲《出水蓮》練了這麼多天,你還不滿意啊。」

學校迎新晚會的綵排中,自己曾經這麼問過她。

「只能算馬馬虎虎吧……《出水蓮》要彈得好,就要表現出蓮花的魅力,咱們還差得遠呢。不過咱們如果還想要更上一層樓,那靠的已經不是琴藝,而是心韻了……」

當時的李真真,就是這麼微笑著回答的。

平心而論,樓上的演奏雖然也達不到那種程度,但也已經算是出神入化了。

但也不知是他的聲音太大還是怎地,這裡話音才落,那邊琴聲戛然而止,梁錚正自悔失言——好端端地去批評人家做什麼,卻不料樓上又走下一位丫鬟,沖著先前的那位耳語了幾句,那位丫鬟點點頭,似笑非笑地望了梁錚一眼。

「我家姑娘說了。」她說,「公子說得極好,姑娘自幼酷愛音律,尚有二曲,請公子點評。」

她剛一說完,梁錚還未答言,樓上琴聲又起,這一迴旋律清秀,氣韻典雅,宛若一幅清新韻染的水墨畫,較先前所奏顯然高出一個檔次不止。

誰知梁錚聽了片刻,反而笑道:「這一曲《平湖秋月》,的確脫俗超凡,然而小姐奏來,雖律清韻雅,但曲中卻隱含著鋒銳,像是和誰較勁兒一般,這……未免也不合平湖秋月,高閣凌波,『月冷寒泉凝不流,棹歌何處泛歸』舟之意了。」

他剛一說完,樓上琴聲又止,再起時曲調大變,樂聲激情澎湃,彷彿急風暴雨,電閃雷鳴。

梁錚聽了片刻,搖頭道:「這一曲彷彿山東大漢執鐵箏唱『大江東去』,小姐一介女流,本該持月牙兒吟『楊柳岸曉風殘月』才是,如今小姐以閨閣弱質之身,譜燕趙慷慨悲歌之曲,既達不到沉鬱雄奇之勢,又失了婉約溫柔之意,恐怕……有些不合適吧?」

話一說完,樓上登時琴歇聲止,不多時又「噔噔噔」地走下來一個杏眼劍眉,鵝蛋臉上雖然微微帶著點雀斑,卻是身材一流的丫鬟,氣勢洶洶地上下打量了梁錚一眼:

「這位公子既然把我家姑娘說得這麼一無是處,想必也是精通音律的了?不知水平如何,是只會紙上談兵呢?還是伯牙子期?可否奏上一曲,讓我們也開開眼啊。」

梁錚聽到這話中帶刺的,不免大感頭痛。

是你們自己要我點評的嘛,這事到臨頭又來鬧,究竟是想怎樣?

他正琢磨著謙遜幾句算了,不料那丫鬟見他遲疑,這一回冷笑得更厲害了,直接開口道:「公子若是只會紙上談兵呢?依我說,還是請下船去罷,我們這裡仔細腌臢了您這樣雅量清高的人~!」

梁錚噎了個怔,暗暗搖頭,苦笑不已。

真的是「禍從口出」,這一回他總算是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了。

「也罷。」他點了點頭,一邊要來一管洞簫,「我就試試吧,若是入不了姑娘的耳,還請多多包涵才是。」

說著嗒然閉眼,手按洞簫。少頃,簫聲揚起,初時哀怨而幽憤,嗚嗚咽咽的似乎濺著點點淚花一般,但轉了兩轉之後忽然拔高,穿雲裂石,又彷彿雨燕撕裂天空,跟著再是一沉,悲愴委婉,如風嘯峽谷、百折迂迴……

這一陣簫聲宛如帶著攝人心魄的魔力,頓時壓得全艙鴉雀無聲,就連正在搬運貨品的那些小廝都不由得聽住了,那幾個丫鬟也是瞠目結舌,如泥塑木雕般呆在那裡,一顆心似乎要從腔子中跳躍而出。

簫聲激昂之時,忍不住想要引吭高歌;簫聲低咽之際,又忍不住就要放聲慟哭,整個人跟著簫聲時上時下,起伏不定。

簫聲奏到半途,忽然樓上一陣琴音和入,卻像是故意與梁錚的簫聲對著干一般,忽徐忽疾,音調酸楚,猶似如鴻雁哀鳴,秋風蕭瑟,更勝棄婦吞聲,冤鬼夜哭。

梁錚吹的本是一首《在水一方》,這一曲是詩經中的歌,寫的是男女相思之情,頗具兩情相悅,悱惻纏綿之意,這一下頓時被琴聲沖淡了不少,一個稍不留神,又彷彿李真真就在眼前,正巧笑嫣然地看著他,水一般的雙眸似乎有無盡的話想要對自己說,可他卻偏偏一句也聽不懂。梁錚驀地里心中一痛,由不得心中一痛,心神蕩漾,險些難以自制。

「好高明的琴藝。」梁錚微微有些欽佩。

自己的簫不敢說多好,但當初與李真真合奏不下百次,還從未被琴聲帶著走過。

不過略一思忖,他便猜到了樓上的心思。

「這是要斗樂嗎?」

他暗自想著,簫聲一轉,已變成了《詩經》中《秦風》的一曲《無衣》。

這一下簫聲如鐵騎錚錚,時而鏗鏘熱烈,如水阻江石、浪遏飛舟,時而放浪豁達,如月游雲宇,水漫平川,又把琴聲中的凄婉哀傷之音沖得七零八落。

而樓上的琴聲似乎也感覺到了不妥,極力想要擺脫簫聲的束縛,但不論它如何變化,梁錚的簫聲卻依然如跗骨之蛆一般如影隨形,待得他再奏到「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之時,已將對手的琴聲不自禁的給帶了過來。

再奏得幾句,簫聲更是大殺四方,琴音四面楚歌,很快潰不成軍,被徹底帶了過來,變成依附著簫聲上下起伏。

這一回琴助簫響,猶如暴風驟雨,又如迸豆之急、疾電之光,聽得眾人心驚膽戰,直到簫止琴住了好一會子,猶自獃獃地沒有反應。

半晌之後,還是那個鵝蛋臉,微雀斑的丫鬟先醒了過來,一摸後背,竟不自禁地出了一層細汗,再凝神一看,自己的手中正塞著那管對方還來的洞簫,而梁錚早已不知何時走到船頭去了。

而船艙二樓的瑤琴座前,秀簾之後,還有一個妙曼倩影仍在獃獃地看著自己的纖纖素手,彷彿不敢相信剛剛的琴是自己彈出來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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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大明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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