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桃花渡口

第二十七章 桃花渡口

「你說什麼?」

李府之上,聽完了鮑勇的彙報,李世清險些沒跳起來。

這個梁錚果然有問題!

就連那個周記老闆只怕也不幹凈!

說不定他們真的和紅娘子有什麼勾當……

難道是自己慫恿彭展鎮叛變紅娘子……結果東窗事發,她這才借梁錚的手清理門戶?

否則的話如何解釋彭展鎮那麼多人居然會打不過區區百餘梁府家將?

又怎麼解釋梁錚夜審紅娘子,就馬上走脫了人?

一念及此,頓時越想越像,李世清霎時間如墜冰庫,渾身上下一陣陣地發冷。

這件事被紅娘子知道了,她既然已借著梁錚之手除了彭展鎮,那麼下一個一定就是自己!

怎麼辦?

「老爺?」鮑勇瞧出對方神情不對,忍不住問了一聲。

他一出聲,不料李世清彷彿嚇了一跳般地猛一哆嗦:「毀了,咱們要完了……」

「這……?」

鮑勇怔愣,正想再問清楚些,李世清已然再次開口,把自己的顧慮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鮑勇是他的心腹,也不知幫他處理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在鮑勇面前,他自然無需隱藏。

誰知鮑勇聽了之後,反倒冷靜了下來,只是沉著一張臉,在房中不斷地踱著步。

「老爺~」

終於,在李世清的面前走到第七回的時候,鮑勇攸地回過了身:

「事到如今,只有那個人能救我們了……」

也不知是不是沒聽懂鮑勇的話,李世清一臉的茫然,但是很快,茫然就變成了震驚,震驚又變成了驚駭:

「你,難道你是說……」

「無天無地,無生老母!」鮑勇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

窗外的天,黑得彷彿鍋蓋,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一陣陣刺人骨髓的寒風,吹的窗子格格直響。

「你荒唐!」也不知是不是被寒風凍的,李世清渾身一顫,臉色白的嚇人,「這可是造反!」

「無天無地,無生老母」——那是白蓮教的切口。

自己有家有業,怎能做這種殺頭的買賣!

鮑勇沒說話……

他只是捲起了袖子……

「你……」李世清忘情地站了起來,卻旋即像是支撐不住自己身體的重量一般,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因為他赫然發現,在鮑勇的手臂上,一朵鮮艷的白蓮,正妖異地綻放著……

「或許我該重新介紹一下。」鮑勇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在下聖教河南分壇壇主鮑勇。」

「你……你瞞得我好苦。」李世清顫抖著手,幾乎說不出話來。

鮑勇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專門幫他處理各種上不得檯面的事……

換句話說,自己所有的秘密,其實早就掌握在了白蓮教的手中……

隱隱之間,李世清已經明白——今天他是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了。

「老爺莫慌,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如今天下盜匪四起,朱明大廈將傾,朝廷早已自顧不暇,誰還有空計較你的身份?」

李世清:「……」

鮑勇:「何況我聖教蟄伏多年,養精蓄銳,如今教中高手如雲,一旦教主舉事,頃刻間就是摧枯拉朽,值此亂世之際,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之時,老爺難道不想封王拜侯?」

李世清:「……」

鮑勇:「何況老爺本是山東巡撫加兵部尚書銜,卻以『交結近侍』之罪,非但徒了三年,還削職為民。老爺難道不恨?」

李世清渾身輕震,卻沒吱聲。

鮑勇說的不錯,他本名李精白,乃是山東巡撫,崇禎初年在魏忠賢逆案中被定以「交結近侍,又次等論,徒三年,輸贖為民」的處罰……他能不恨?

恨天恨地,也恨皇上……

但自己好歹也是富家一方的鄉紳,這造反之事……

「難道老爺不想報仇了?」見對方總是吶吶地只不言聲,鮑勇加重了語氣逼上一步。

李世清頓時渾身劇震。

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又一次失控的在他的腦海中上演……

於是,仇恨的烈焰開始重新在他的眼瞳深處點燃幽冷的黯焰。

「梁錚隻手遮天,連周記的老闆都替他瞞臟遮醜,這條線索怕是已經斷了……」鮑勇滿意地看著李世清的表情,「他上頭還有武大烈那個狗官撐著,若不入教,就憑老爺單槍匹馬,這仇如何能報?」

李世清:「唔。」

「還有紅娘子,」鮑勇繼續說,「這個女人一向嫉惡如仇,何況咱們給了她這麼大一個圈套,老爺自己也知道,她能放過我們?若不入教,這一劫我們如何過得去?」

李世清:「這……」

「所以入教於您,有百利而無一害……」鮑勇笑眯眯地說,「老爺試想:我白蓮教三教九流無所不至,秘點眼線遍布天下,一旦老爺入了教,就能利用教中眼線打探消息,那梁錚的短處還怕探不出來?屆時一紙秘狀告到州府,還怕他不吃不了兜著走?」

李世清:「……」

「退一萬步說,就算這也奈何不了梁錚,一旦您立下大功,得到教主賞識,屆時傾教相助,除掉一個梁錚不是手到擒來?」鮑勇的聲音猶如來自九幽地獄。

李世清:「……」

「還有紅娘子。」鮑勇又道,「老爺入了教,便是我教中兄弟,教主自會護你周全,還怕紅娘子區區一個女匪不成?」

一席話說到這裡,李世清已然重新坐直了身體。

既然今日已是騎虎難下,不如索性放手一搏,只要能報得了大仇……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他緩緩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懇請壇主度我。」

※※※

而另一方面……

梁府的花廳上,幾個管事聽完了梁錚的轉述,具是面面相覷。直過了半晌,蘇清和忽然一拍腦門,站了起來:

「老奴真是該死,現如今就有個現成的商家,無論多少錦帛都有的,怎麼就給忘了!」

「嗯?」梁錚訝異地看著他,「是誰?」

「就是您的岳丈啊!」

「岳丈?!」梁錚怔住。

這是什麼情況?

自己什麼時候娶的親?

怎麼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

「這也難怪少爺不知。」蘇清和重重地嘆了口氣,「都怪我,沒有早點和少爺說起,險些誤了大事!」

「這,這話怎麼說?」

「唉~這事得從萬曆三十八年說起。」蘇清和唏噓不已,「那會少爺還沒出生呢。」

「萬曆三十八年?」

「當時我也還沒跟著老爺,這些都是老爺臨終的時候給我說的。」

「我爹他……」過於震驚的消息,讓梁錚不得不暗自定了一回神,這才又問道,「都說了些什麼?」

蘇清和道:「老爺告訴我:那會夫人懷孕不久,自己回京述職,路上救了一個險些溺水的書生,兩人攀談起來,才知對方姓沈,乃是河南人士,書香繼世之家,這一回是進京趕考的。兩人便結伴同行上京,一路談詩論文,極為投機,便結為知交,一次酒酣耳熱之際,得知沈舉人的妻子也有了身孕,兩家就約定:若生的都是男孩,就結為兄弟,若生的都是女兒,就結為姐妹,若是一男一女,就結為夫妻。」

「這……指腹為婚……」

「不想沈舉人那一科落了榜,雖然有心再考,可他家裡為他讀書已經掏光了家底,敗落得什麼似的,連飯都吃不起了。老爺憐他才華,就資助了一些。原指望他有個營生,也好安心讀書,來年再考,不想此人卻是經商的奇才,忽忽幾年,竟整理得家成業就,成了河南一帶有名的富戶。」

「唔。」

「老爺和我說:後來他也曾潛人打聽,才知道沈家生的是位小姐,名叫沈晚月,樣貌人間少有,因為沈舉人膝下無子,只有這個女兒,因此溺愛非常,令其讀書識字。不想此女聰明清秀,不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胸中所學竟較之尋常男子高過十倍不止。沈舉人自選了皇商后,商務漸忙,因此她便不以書字、針黹為事,開始幫著料理生意,為父親分憂解勞。而且沈舉人對老爺當年的義舉一直念念不忘,趕著要和老爺結親。只是老爺反而一直推說少爺年紀還小……」

「這又是為何?」梁錚有些好奇地問道。

古人向來早婚,男子十四五歲結婚都屬常見,如果是崇禎五年的話,按時間推算自己也該十五歲了,怎麼會……

但當他看到了蘇清和一臉訕訕的樣子,登時明白了過來。

當時的「梁錚」已經是永寧一霸了。梁遠智,既和對方是知交,自然不好耽擱人家大好閨女。

果然,蘇清和頓了片刻,又接著說:「這件事原本老爺也是不想讓你知道的,便連我也不知道。後來老爺病重,臨終時囑託給我:少爺若是有出息,就把這樁親事告訴你,給你完婚,若少爺……咳咳,那還是不說的好,寧可讓沈家另擇夫婿,也不能讓你禍害了人家姑娘。」

梁錚聽到這裡,不禁暗暗擦了一把冷汗。

自己的老爹還真是不待見自己啊……

「不過如今少爺懂事了,還做了官。」一直緊盯著梁錚臉色的蘇清和趕緊補充道,「老爺泉下有知,自然……」

「先不說這個。」梁錚揮手打斷,「你先說說,這椿婚事和軍服錦帛有什麼關係?」

「現如今沈家已是皇商,每年都要經手大量的錦帛綢緞。」蘇清和解釋道,「所以咱們若是去一趟河南府,和沈家說說,我想他們定然不會坐視不理。」

梁錚站了起來,在花廳里踱了幾步,目光炯炯地看著窗外:「看來河南這一行是在所難免了。」

「那~可要老奴帶人跟著?」蘇清和問。

「不。」梁錚回過頭,眼睛在與會的眾人身上轉了一轉,「還是讓徐虎點一隊人跟著我吧,永寧到河南也不算遠,咱們這一回也不是去迎親。募兵的事眼下離不開手,這才是中之重。」

※※※

計議既定,第二日徐虎便點起50名家將,跟著梁錚施施然沿著官道一路曉行晚宿,望著桃花渡趕去。

這桃花渡西倚高門關巡司,東有崤底關巡司,乃是永寧、崇陽、新安、澠池通往河南府的必經之道,南來北往的行旅客商絡繹不絕,梁錚見渡頭擾攘一片,阻塞不堪,暗暗皺了皺眉頭,便尋了個茶棚歇下,打發隨身書童去張羅渡船。

不料等了半日不見人,前頭反一疊聲兒的吵嚷了起來,三五成群地圍著好些人在那裡指指點點,中間還夾雜著看熱鬧的好事者哄鬧、幫腔之聲,梁錚循聲走去,原來卻是自己的小廝正和一個船家爭執不下,那船家三十齣頭,滿臉堆笑,不住地求情告饒:

「實在對不住,小船今日不載客了……」

「你別放屁!」書童冷笑道,「這渡頭我來往不止一回了,從沒聽過這規矩。要不是我家少爺趕著辦事,還看不上你這破船呢!」

「爺請包涵著點,小船實是給人包下了,不便之處,還請多多見諒。」

「就是有人包了你的船,也得給我退了,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家少爺是什麼人?那可是新任的總兵官,上州府辦的是公務軍機,若誤了事,你擔當得起嗎?」

……

梁錚見自家書童鬧得有些不像話了,忙上前喝住他,沖著船家揖了一禮,溫言道:「實在是有要事,耽擱不得,老丈能否行個方便?大不了我們多多給你銀子便是。」

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塊五兩重,底白細深的九八色紋銀丟了過去。

那船家見他出手闊綽,頓時臉上都樂開了花,待要伸手去接,又攸地縮回了手,尷尬著陪笑站在那裡,正自委決不下,身後忽然又傳來了一個妙曼的女聲:

「店家,怎麼還不開船?」

梁錚抬頭看去,只見泊在碼頭的渡船中走出一個遍體綺羅的丫鬟,不由得微微一怔:

原來包船的竟是女眷么?這倒不好打擾了……

他正自萌生退意,船家已經一路小跑著到了那丫鬟跟前,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那丫鬟朝梁錚看了一眼,便走回艙中,沒多久又裊裊婷婷地走了出來,沖著梁錚福了一禮:

「我家姑娘說,公子既有要事在身,自然該以公務為重,若是耽誤了正事,反倒是我們的不是了。公子若不嫌棄,不妨同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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