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太初始也 24.隨性

第一章.太初始也 24.隨性

「來,你過來,外公正式給你引薦一下。」郭雲松站起身來,端起一杯酒來,引著沈歸走到了席間正座上的老乞丐身前。「這就是你二薩滿婆婆林思憂,為你請來的師傅。本姓伍,雙名乘風。」

「師傅?林婆婆是瘋了吧?我好歹也住在中山王府里,雖是個外姓,但還能算個官宦子弟吧。現在讓我拜一個老叫花子當師傅,難道要我跟他學要飯不成?」沈歸一臉的難以置信。

「這林婆婆給齊雁請了楚植,這當賊說出去雖不太光彩,但江湖上也有好些個飛檐走壁的義盜,只要秉持著心中自持,也算不得是走了彎路;齊返跟大金牙入了牙行,雖是下九流,但也是能養家糊口的正經營生;眼下我倒好,直接從王府孫少爺,變成個小叫花子……」

「打住打住吧你。」老乞丐伸手攔住了沈歸的話:「這街面上有句老話:正所謂一流的戲子二流的推;三流大神四流盜;五流牙行六剃頭;七娼八叫九吹灰。我們這花子行在下九流里排第八沒錯,可你以為在你身邊,都是什麼正經人啊?」

說到這,老乞丐喝了一杯酒,又吃了幾口老王爺親自給布到碗里的菜。而後張開手掌,數著指頭比劃起來。

「咱先說這三流的大神,說的不正是那個祈靈跳神讓你還陽的大薩滿李玄魚嗎?這四流的盜,說的難道不是你兄弟齊家老大,齊雁?這五流的牙行,說的不也是跟大金牙學藝的齊返?咱再說這七娼……」話至此處,老乞丐微微一瞥,引著沈歸就看向了在下垂手端坐的紅鸞,沈歸還情不自禁的吹了個口哨,直把個紅鸞鄧憐兒,吹了個又羞又惱,滿面緋紅。

「這個咱就不提了啊。再說說這九吹灰。」說完老乞丐往沈歸胸前一拍:「就你那方能隨意取銀的華延商幫印章,不就是吹灰老拐周疏同給你的嗎?」說完他把已經攥成拳頭的手收了回去。

「沈歸啊沈歸,如此看來,你身邊可全是些下九流啊。能讓你跟著我這個下九流里排行第八的老叫花子,方才顯出她林思憂的高明之處啊。」

沈歸被他說的一時之間接不上話來,只得轉頭看向自己的外公,老王爺郭雲松:

「我說外公,這事你不管管?就這奉京城裡,認識我的人可有不少呢。我就這麼頂著您中山王爺外孫的名號,滿大街的拉杆要飯,您就沒啥意見?」

「你自小就是林思憂帶大的,她能害你嗎?再說了,我與她之間還有約定呢,這事,也不歸外公管呀。至於說中山王爺的名號,你倒是無需擔心。你越是如此不成氣候,顏狩那小皇帝越是放心,對外公而言也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老王爺手捋長髯細細思量后,反倒安慰起沈歸來。

「王爺,有些話本不該當著伍爺的面說,可今日既然孫少爺要走,您總得給一句實話出來,我也好提前準備。」鐵甲多飲了幾杯,借著酒勁開口說道。沈歸也猛然想起,就在昨夜自己回到王府中時,自己的外公,老王爺郭雲松竟是周身上下披掛齊整,不由得也屏息靜聽。

「哪怕是十年前,都無需你來逼問;或者李玄魚當年沒有救回沈歸,亦無需你來過問;或是林思憂沒有派人前來送信,更無需你來問我。」老王爺慈祥的看著鐵甲,居然伸手在他的頭頂摩挲了幾下:「當年老夫從死人堆里把你刨出來,不是為了這些事。皆因那時在戰場上,我聽見了你的哭聲,心中覺得該救,於是就這麼做了。日前,林思憂也是這樣對老夫託付的,只做認為當做之事。」

話到此處,老王爺伸手一指沈歸,看著鐵甲的眼睛對他說:

「我前幾日曾對你說,現在不是我的天時,更不是你鐵甲的天時。這孩子,是當年的大薩滿,天脈李玄魚祈靈拉回來的死胎。他,本身就是天時,也是一個天靈脈者所留下的道。人,憑心中執念,或慾望情感的左右而行事。但他沈歸,自身便是天道。天道,無可強求,亦無法明言。」

說完,郭雲松看著仍然滿頭霧水的鐵甲笑了:

「簡單說來,以此事上說來,若沈歸想為我郭家復仇,那我等自可接受;若他不願,也無需強求;他能來世間走這一遭,全憑了李玄魚捨去自身的造化天靈。於大義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於家族中,他亦是我郭家血脈,怎忍逼迫唯一的親人犯險。」

「各位,我打斷一下。你們話說到此處,是根本沒打算讓我活著離開吧?」在一邊呆坐許久的紅鸞,面色鐵青,惴惴不安的說到。

「鄧姑娘想多了,伍兄和老夫說起過你。姑娘本是東海關副將鄧放之女。只因乃父東海關兵敗所累,才被教坊司官賣至綠柳樓的。鄧放這孩子啊,是當年石盞光從老夫手中要過去的,也算得上是我的老部下了。故人之女,於情於理,老夫也都該護你周全。」

「可是,若沒有殺我的心,就不該讓我聽見這些話。」紅鸞被這場席間談話的內容,驚得陣腳大亂,說話的語氣都因恐懼而微微顫抖著。

「當朝天子號宣德皇帝,平日也慣以寬厚仁德示人。當年三北書院的牧草閣主倪安在攔駕罵君,他居然能走下鑾駕當街低頭受教,此等唾面自乾的虛偽嘴臉,豈能以幾句不恭之言為罪,去殺一位三朝元老?老王爺搖了搖頭,慈祥的看著這個故人之女。

老乞丐拍了拍手:「這虛偽嘴臉說得太好了。他顏狩本就是個陰狠毒辣錙銖必較的小人,卻偏要做出一副寬厚仁慈禮賢下士的面孔,這一副嘴臉當真是虛偽的緊吶。」罵完顏狩的虛偽,老乞丐抬手又飲了一杯:「至於說因言語之間的不恭而記恨更是無從談起。他本就記恨著統領太白衛的郭家,已經不需要再多幾個理由。哪怕你是御馬監的密諜,把我等酒宴間的不恭據實上報,也是妄做小人罷了。只因孫白朮不識閻王草,進而讓顏狩小兒誤以為中山王時日無多,便不會在此時痛下殺手,以防落人口實。他雖虛偽造作,這點耐心還是有的。」

「若不是他顏家人烏龜一般的性子,這幽北三路還不知姓什麼呢。」中山王冷笑一聲,隨口說道。

鄧憐兒站起身來,低著頭,分別為中山王郭雲松與老乞丐伍乘風斟滿了酒杯,聲音低低的說:「憐兒不會的。我與他顏家也有著殺父滅門之仇。無論是何人,只要是顏家的敵人,他便是我鄧憐兒的朋友。」

『鐺鐺鐺……』沈歸用手中的筷子,敲了敲桌上的瓷盤

「你們仨這就嘮上了?先把我的事說清楚了怎麼樣?我到底和這老要飯的能學什麼啊?」

「先說說你想學什麼呀?」老乞丐一臉探究的看著沈歸。

「要說跟你學文吧,你個老乞丐看著也不像識文斷字的模樣;若是說跟你學武,昨天剛見你之時,我還以為你是個癱子呢。」沈歸攤了攤手。

「哈哈哈哈,依林思憂看來,許是覺得你這孩子性情清高孤傲,才讓你跟隨伍兄體會人間百態的;依外公看來,恐怕閱歷不足才是你眼下最大的阻礙。」老王爺看著老乞丐,兩個老頭相視而笑。

「算我倒霉,要飯就要飯吧,反正我也有的是銀子,委屈不著自己。只要你個王爺不嫌丟人,那我就更不嫌丟人了。鐵甲,一會就給我準備一個破碗一根竹竿,小爺以後就改行要飯去了。」沈歸氣急敗壞的跟鐵甲說。

「沒聽說過啊,叫花子吃飯還得掏銀子,還有王法嗎?就你那華延商幫的印章,師傅先替你保管著,你就別胡思亂想了。」說罷,老乞丐在沈歸的眼前,晃了晃手中的那方印。

「邪了門了啊,你到底是要飯的還是賊啊,什麼時候從我身上拿走的啊?」沈歸一邊在自己身上來回翻找,一邊嘀咕著。

「嘿,能在街面上混飯吃的手藝,只有師傅不玩的,還沒有師傅不會的。教你的玩意兒,起碼比你那倆兄弟學回來的不差。」老乞丐一邊順手拋著印章玩弄,一邊安慰著沈歸。

「別別別,您把印章收起來行嗎?這玩意兒摔壞了,可不只一塊田黃凍的價啊!」沈歸一臉的緊張,生怕老乞丐一個不注意,脫手摔壞了印章的邊角。

「行,那拜師這事兒就這麼定了。鄧丫頭呢,你就留在我府中,與鐵甲做個義女吧。」老王爺拍拍手掌站起身來,神色鄭重的把酒杯平舉在胸前:「伍兄,我把郭家僅存的這一絲血脈,就託付於您了。」說罷一仰頭,飲盡杯中酒。

老乞丐見狀也站起身來,同樣飲了一杯:「定不負薩滿與賢弟重託。」

散席后,鐵甲拿來了一個包袱遞給沈歸:「孫少爺,這裡面是一些衣物細軟,若還需要什麼,隨時託人帶話回來。」

老乞丐一臉微醺的擺了擺手:「要這玩意兒幹啥啊,要飯的沒那麼多窮講究。」說完就把包袱推回鐵甲懷裡:「走了,好好照顧你們王爺。有事了,就託人去城北破廟留話便是。」

鐵甲看著一老一小兩個背影,在夜幕里漸行漸遠,心下頗為不舍。良久轉過身來,見一直跟在身後的鄧憐兒,此時還沒走,便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說:你親生父親畢竟是戴罪之身,若仍以鄧為姓,日後恐會遇見很多麻煩。願意的話,你日後對外,就隨我姓鐵吧。

鄧憐兒聞言眼圈微紅,垂垂下拜施了個禮

「鐵憐兒謝過義父。」

子時剛過,王府內院的牆上翻過一道黑影來。這黑影身形一縱,就隱在了老王爺卧房外的窗沿之下。仍在靈堂守靈的鐵甲,猛然聽見內院有破風之聲,連忙起身,悄無聲息的也摸進了後院。

這黑影與鐵甲四目相對,都有些楞。鐵甲定睛一看,這黑影正是沈歸!

與此同時,鐵甲也聽見由內院老王爺的寢室之內,傳出了幾不可聞的聲音。他緩步上前,蹲在了沈歸的身邊,側耳細聽。

屋內,傳出了努力壓抑后的哭聲。這聲音就像是失去了幼崽的野獸,痛苦頹然,順著門窗的縫隙,聲聲刺在二人的心間。

鐵甲和沈歸二人,就在這內府窗沿下,陪著老年喪子的中山王爺郭雲松,流了一整夜的淚水。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馬過江河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馬過江河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章.太初始也 24.隨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