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楓葉紅
夏末過後，暑天的躁動繁華，日漸淡盡；而遠空，清澈悠遠，南風輕起，一抹淺淺的微涼，驚動了初秋的南雁；再至仲秋，更是一片枯萎寂靜。
前些日子移栽的紅楓，如今陸陸續續沾染了紅色，滿眼秋意，襯著院子外的翠竹，顏色正好。
唐氏一家，前幾日，也已經遷居新修的唐府，何氏也安分了許多，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
除了即將到來的嚴冬，還有纏綿病榻的太皇太后。
中秋已過，雖是佳節，但因着太皇太后的病，所以皇宮王府都沒加慶祝。
太皇太后病重又添秋寒，所以朱祁鈺也免不了日日進宮探視，一天內，半數的時間是見不著的。
周亦雅又總愛拉着唐疏桐在王府里溜達，片刻也坐不住，不過已經來了幾月，性子倒比初來乍到時，沉穩了不少，慢慢也融入了這個環境。
「實在是太無趣了，這王府里還有哪條路是咱們沒去過的？」周亦雅百無聊賴，柳眉微皺，嘆道。
「你抱怨也沒用啊，古時候不都是這樣，女子不都是天天被拘在家中，你還該慶幸呢，幸好自己在王府，總比在青樓好吧！」唐疏桐寬解道。
「我倒寧願出去拋頭露面，當個藝妓還挺好的，唱唱戲，拉拉曲兒，倒和我從前的職業相似！」周亦雅笑道：「我還是覺得，你在宮裏的日子精彩些，總有斗不完的破事兒，要是放了我去，就憑我這個聰明才智，還有演過那麼多宮斗劇的經驗，肯定能飛上枝頭，碾壓一眾庸妃！」
唐疏桐無奈地笑了笑，回道：「宮裏頭可不是鬧着玩兒的，你當是在拍戲啊，若是一步踏錯，那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你這麼浮躁的人，不適合那裏面，還是宮外自由自在的好。」
「你當然覺得這樣好，你有王爺的寵愛，你遲早就是這王府的女主人，當然會覺得自由自在，不然，也跟宮裏沒分別！」周亦雅回道
是啊，微風拂面，清香溫柔，卻正是因為有朱祁鈺在，唐疏桐才會覺得，這樣歲月靜好，也不失一種另人心怡的生活方式。
而曾經的她，也曾同一切年輕人一般嚮往車水馬龍的大都市生活，也曾寄夢於拼搏廝殺的職業生涯，可如今越發覺得，只要在一個滿眼都是你的人身邊，就會覺得平平淡淡也挺好，至少這樣去生活，幸福更加觸手可及。
兩個來自同一個時代，有着不同世界觀，卻意外一前一後來到另一個時代的女孩，話不投機，卻攀談了一路。
唐疏桐不想再辯駁，自己的觀念不能強加給別人，更何況二人的閱歷心境都是不同的，難免有分歧，說不定，她周亦雅，真的適合在皇後生存。
如果真是那樣，流離於宮外對她來說才是禁錮呢。
二人都不再攀談，安靜地回了流響院中。
大門微掩，二人輕輕推開，跨進門去，快到堂屋時，卻聽到耳房的談話聲。
「可是杭玉姐姐，你性子也忒好了，你伺候王爺一場，也有幾年了，最後什麼都沒得到，這也算了，可王爺鬼迷心竅，從宮裏頭又帶了個唐疏桐回來，事事在你之上，又是賜院，又是修府的，好不風光，又把你叫來同她一塊兒住，讓你日日見了心煩……」
聽聲音，是夜琴的聲音，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唐疏桐與她日日相見，她總是笑臉相逢，如今背地裏，卻在背後挑撥是非。
周亦雅也聽見了，看了看唐疏桐，又欲衝進去，替唐疏桐打抱不平，而唐疏桐一手攔住了她，面帶微笑。
日後還要相處，撞破了豈不尷尬，只是背後挑撥幾句，她若連這點度量都沒有，以後怎麼在王府生活。
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她一早就料到了。
「行了，你別說了，王爺待姐姐的情意，輪不到你我在這裏詆毀，你若再嚼舌根子，我回了王爺，讓他打發你去柴房！」杭玉有些不耐煩，雖還是溫柔輕語，卻依稀能聽出語氣中微微有些怒氣。
果然，杭玉還是那樣不爭不搶的淡然。
又待須臾，二人噤聲良久后，唐疏桐才同周亦雅進屋去，佯裝不曾聽見夜琴方才的言語。
「你們在做什麼呀？」唐疏桐笑意盈盈地進了房門問道。
杭玉見是唐疏桐來了，抬頭笑道：「這是王爺之前給的一塊墨狐皮，我和夜琴做成一對抹額，快入冬了，姐姐一個，王爺一個。」
唐疏桐聽了，不免有些悲憫杭玉，面對自己的情敵，又是陪笑，又是送禮，也許是大愛至深，所以才會愛屋及烏，所以才會懂得成全。
他的深愛，就由我來錦上添花。
「這麼好的東西，你拿來自己用吧，既是王爺給的，你就好好留着。」唐疏桐走近了些，溫聲道，她總是怕自己的言語傷害了眼前這個溫婉脆弱的女孩子，所以都是小心翼翼。
「疏桐姐姐，雖然王爺送你的東西，都是稀罕貴重之物，可這抹額，雖然粗陋了些，比不上王爺賞的，卻也是杭玉姐姐的一番心意，你還是收下吧，不然咱們白忙活了！」夜琴在一旁諂笑道。
雖然她話語中，有奉承之意，但唐疏桐卻聽得出，這無非是在杭玉面前，訴說王爺對自己有多好，而讓杭玉更加心碎，然後捧高自己貶低杭玉，又在她的自尊心上，重重一擊。
好一個伶牙俐齒，能挑撥得這樣不露聲色。
「我倒是覺得，這墨狐皮，是再珍貴不過的了，不然為何，王爺只給了杭玉姑娘一塊兒，卻沒給旁人，夜琴姑娘，王爺可賞你一塊兒了？」周亦雅聽了夜琴的話，也察覺了其中的挑撥之意，遂反問道。
夜琴聽了，不免窘迫難堪，雙頰微紅，搖搖頭不語。
「姐姐不收，是看不上妹妹的東西了，妹妹只是想着，入冬了……」杭玉雙眸有些悄然暗淡，微微垂頭道。
唐疏桐走到杭玉身邊坐下輕言撫慰道：「這麼好的東西，我怎麼會看不上，我只是想着，這既是王爺給你的，那就是王爺的一番心意，你怎麼可以隨便給別人，我可不能奪人所好。」
「王爺的心意，都是給姐姐的，妹妹不敢妄想，只要看着姐姐和王爺都能平安順遂，妹妹就心滿意足了，還請姐姐收下！」杭玉微微抬首，瞳孔里是無比渴盼的光亮。
唐疏桐不忍再推辭她的好意，便點了點頭回應。
杭玉見唐疏桐答允，驟滿愁緒的眉眼才舒展開，淺淺一笑。
禮尚往來，收了杭玉的抹額，唐疏桐總要回敬些什麼才是，俄而，回房打開了妝奩，左挑右撿，選了支鎏金攢珠髻。
「我收了你的抹額，你也得收下我的鎏金髻才是。」唐疏桐遞過去珠釵，笑道。
杭玉見了，一臉惶惑，忙解釋推辭道：「妹妹送姐姐抹額，不是想要姐姐的回禮，王爺送姐姐的鎏金髻，妹妹怎敢染指！」
「都是王爺送的，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這髻襯你，我幫你戴上！」語罷，唐疏桐把這支鎏金攢珠髻插在了杭玉的雲鬢上。
「姐姐，這攢珠髻太過華貴了，我……」杭玉還在推辭。
「沒有啊，很好看的，你平時都太素凈了，就跟我一樣，還是應該戴些亮麗的飾物！」唐疏桐輕輕托住杭玉的臉，細細端詳這她正副面孔，認真地說道。
「對啊，杭玉姐姐，疏桐姐姐送的東西，都是王爺賞的上品，旁人的東西誰能比去？你此時若不收下，以後還沒機會了！」夜琴笑道。
這丫頭，果真不簡單，句句挑撥，卻又挑不出錯處。
「誰說沒機會了，以後有我的，就少不了你的。」唐疏桐撫了撫杭玉的手道，又轉頭，面無表情地望了夜琴一眼道：「若是換了別人，我也舍不送。」
夜琴並未同唐疏桐對視，只是自顧自頷首綉著抹額。
唐疏桐見夜琴眸子微顫的樣子，又覺得是自己太過多慮了，總覺得夜琴在挑撥，或許她本就口無遮攔，自己較二人年長些，方才說的話卻是有失氣度，便又道：「夜琴妹妹，你也辛苦了。」
夜琴笑笑搖頭不語。
「砰砰砰！」院外響起急促叩門聲。
「我去吧！」夜琴小跑至了門口。
進來的，正是隨王爺一同入宮的小廝。
「你不是跟王爺進宮探視太皇太后了嗎，怎麼回來了，可是出了什麼事？」唐疏桐問道。
「太皇太后已經不大好了，御醫說，也就是這兩天的事了，如今報了太妃娘娘，已經匆匆趕進宮去了，宮內又召了楊士奇、楊溥兩位大人入內覲見，王爺讓小的也來跟疏桐姑娘通報一聲！」小廝答道。
唐疏桐聽了，悲不自勝，雖然明知太皇太后大限將至，可沒想到這麼快，又遇上這秋日的凄慘光景和心境，不免更加黯然神傷。
「我知道了，有勞你專門跑一趟了！」唐疏桐謝道。
「王爺說，今夜同太妃娘娘應該都不回王府了，還要勞煩疏桐姑娘在府中打點着。」小廝道。
唐疏桐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夜已深，唐疏桐回房熄了燭，卻遲遲難以入睡，清冷的月光穿過薄如蟬翼的窗紗，灑至房中床前，讓她不禁想起了在宮中第一個守夜的晚上，那夜石階上的月光，也是這樣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