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喬妍翻出了一管唇釉,借著昏暗的燈光,對著小鏡子細細塗抹。
她總是希望好看一點的。
如果可以她不想選擇這個方式的。
左手手腕上的石英錶下,是試切傷口。
一共三道,細長的三條白色疤痕。來自她十歲時候,第一次知道她有個「弟弟」。
喬欣蕊帶著她闖到了那個「家」里,那是她記憶里最混沌的一天。
孩子的哭鬧聲,兩個女人扭打在一起的謾罵聲,瓷器打碎的聲音。
以及匆匆趕來的林河疲憊而暴怒的一聲「離婚」。
那一天是所有幸福的終結。
喬妍努力想想十歲以前的生活,每天放學被林河牽著往回走,林河會給她買好看的發卡還有粘貼,周末也會帶她出去看風景,甚至會給才九歲的女兒買單反相機。
他們去拍過海城的每一片海。
在喬妍的印象里,林河是很寵她的,像每一個很疼女兒的父親一樣。
喬妍看看天空,突然覺得這些記憶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情。最起碼,這些,都是屬於「林妍」的。
其實很多事情早有預兆吧?
帶她去玩具店時,多買的那個玩偶給了誰?
無意間聽到林河打電話,那句寵溺的「要聽媽媽話哦」是說給誰聽的?
「你也是爸爸的寶貝啊」的「也」又是說誰?
喬妍站在門口,看著嚎啕大哭的小男孩,鼻子一酸。
爸爸,這就是你不要我們的原因嗎?
林河看她那一眼,瞬間慌亂又鎮定下來,蹲在她前面,張開嘴卻又不知道說什麼。
「爸爸?」喬妍哭著開口。
喬欣蕊衝過來扇了她一巴掌,「他不是你爸,你爸死了!」
那天不記得是怎麼收場的,喬妍只能回憶起回家之後,沉悶而壓抑的家。
喬欣蕊躺在地板上望著天花板流眼淚,喬妍縮在牆角,不敢出聲。
她不明白,臉頰微微發燙,腦子更加混亂。
從未有過的恐懼,這個家即將分崩離析,更難過的是林河不再只屬於自己,他的溫柔和耐心,漸漸傾斜,最後會悉數給另一個孩子,和她有一半相同血緣的孩子,一個和她的命運從此背道而馳的孩子。
說不上「恨」,只是有著悲傷和嫉妒,和一種陌生的窒息感。
喬欣蕊盯著她,喬妍往後縮了縮,但還是沒能躲過喬欣蕊的巴掌。
喬欣蕊對著她邊哭邊打,頭髮散亂、聲音嘶啞。
喬妍從沒見過一向好面子的喬欣蕊這個樣子。
「都怪你啊,你爸不要我們了。」
「他怎麼不把你一起帶走啊,留這麼個累贅給我。」
「耗了我那麼多年,又讓我一輩子不得解脫啊。」
「我為什麼要生下你,以後都不得安生。」
......
喬妍獃獃地任憑打罵,身上很疼,心裡更疼。
原來,喬欣蕊是這麼想她的嗎?
才十歲、總是覺得「父母說的都對」的喬妍自動接收了喬欣蕊的話。
她要是個男孩子,林河就不會走了。她是喬欣蕊的累贅,要是沒有她,喬欣蕊就可以解脫了。
有她喬妍在,喬欣蕊一輩子都過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對不起。
我是個女孩子,對不起。
我留不住爸爸,對不起。
我成為了你的累贅,以至於哪怕離婚了你都不能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對不起。
喬妍想說句「對不起」,卻始終說不出口。
她想不明白自己錯沒錯,可喬欣蕊說她錯了,她的存在就是錯。她像喬欣蕊的喉中鯁。以至於在她後來的七年裡,她始終帶著罪惡感活著。
她每多活一天,喬欣蕊就被困住一天。
她像一盤錄像帶,時時倒放,提醒著喬欣蕊過去,和無法擺脫的將來。
或許她多活了七年。早在十歲的那個晚上,鋒利的小蒙刀劃開手腕的時候,她就該死了。
她第一次做傷害自己的行為,身上到處都很痛,但劃開皮膚的痛感仍然強烈而鮮明。
從冰冷的刀刃貼在手腕上的時候,她就開始顫抖,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
她劃了三道,一道比一道深,鋒利的小刀輕而易舉地劃破皮膚,殷紅地血湧出來,三道傷口的血漫在一起,蜿蜿蜒蜒地淌到桌子上,慢慢蓄成了小血泊。
粘稠,鮮艷。
喬妍有些害怕,但是檯燈照著的更顯蒼白的手腕和暗色的鮮血的組合,加上血腥的氣息,讓她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
失血讓喬妍有點不太舒服,發冷,打了個激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胡亂往傷口上撒了葯又收拾好桌子。
喬妍想,當時膽子再大一點就好了,再狠一點,劃下去,起碼死得比現在好看點。
喬妍往下探了探頭,高得有點頭暈。
她在網上查過,跳樓的人死相都很慘,她忍著看了很多照片,很難接受自己變成這樣。
但這樣最乾脆利落,跳下去,連反悔的機會也沒有。疼痛也很短暫,幾秒鐘的恐懼,幾秒鐘的疼痛,她就解脫了。
她白白耽誤了喬欣蕊七年。她用了七年,喬欣蕊仍然是那句「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玩意」。
對不起,我該早點走的。
好在,現在也不算太遲。
會有悲傷吧?她的媽媽,她們朝夕相處十七年,喬欣蕊經常罵罵咧咧,卻仍是愛她的吧。
林河會嗎?剛剛打了電話他好像在給他的小兒子輔導功課。
喬妍摁亮了屏幕,沒有新消息的通知。
沒有回復。
風換了方向,襯衫被吹得鼓鼓的一面貼在了身上,涼涼的觸感,喬妍打了個冷顫。
這件是新的,她第一次穿,她最喜歡帶了褶皺的袖口。
包括穿的裙子,她背著喬欣蕊偷偷買的,帶了流蘇的紅格子,花了她一個月的早飯錢。
她喜歡紅色,或者說一切鮮艷明麗的顏色,是「活著」的顏色。
而她是在黑暗角落裡的看客,一個在七年前就死掉的空殼。
她總是有些怯懦,在裙子里套了條運動短褲。
她穿著她喜歡的裙子,卻又怕跳下去的時候裙角飛起來連最後的尊嚴也沒有。
相機早就摔壞了,她取出了存儲卡,放在地上,用石頭砸斷。
這樣,她走了之後,沒人再知道她想過什麼了。
喬妍擦了擦眼淚,躺在地上,看著沒幾顆星星的夜空。
還是沒有消息回復,喬妍定了凌晨四點的鬧鐘,閉上了眼睛。
長眠之前,她想再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