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所需

第二章 所需

竹跌跌撞撞的走向那間半塌的小屋,暮色的暈影中,屋內僅剩的狹小空間內,一個披散著頭髮的男人畏縮在一件沾了血的青黑大氈中。他低著頭,長發將面容遮住,竹看不到他的面孔。

冥冥中他好像又看到凶獸窫窳那張奇醜無比的慘白面容,竹打了個寒顫,胃裡又是一陣翻騰。他捂住胃部,卻聽到男人輕聲的嗤笑。

「你不怕我?」那個男人緩緩抬起頭,露出長發下的一張臉。不是窫窳——

竹鬆了一口氣。男人約莫三十齣頭,一張不修邊幅的臉上鼻樑高聳,深陷的眼窩裡是一雙墨色眸子,映著暮色,那雙眼中隱約帶出點青碧的幽光。他是……胡人嗎?竹在心裡默默想著,胃裡的劇烈反應也慢慢平復下來。相比起窫窳,男人的樣子要好上太多太多。他鬆了口氣,甚至連這男人內里散發出的邪氣都無視掉了。

竹愣愣的站在門前,而男人見他沒反應,眉頭不禁皺緊了,「傻子嗎?那正好……」男人的嘴角微微上揚,也不起身,只是從大氈中深處一直骨節分明的大手來。

正好……給老子補補元氣。

那是他心中的想法,竹聽得一清二楚。他想也沒想就走過去站到男人面前,蒼白而了無生氣的臉上是呆愣的,不帶有一絲情緒。

男人卻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他挑了一下眉,心道這小孩是什麼來頭?自己身上還帶著不久前的那一番惡鬥殘留下的血污,房子也塌了一半,搖搖欲墜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被掩埋其中了——普通的孩子,早就嚇跑了。

「喂,你什麼意思?」男人提高音量,眉心凝出一個「川」字。

看著他困惑的模樣,竹臉上現出一絲無奈的笑,長久以來他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極小,吐字也有些含糊。

「你想殺我吧?動手啊……」竹面無表情的說著,而男人的眉頭皺得愈發緊了,他盯著面前的小孩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嘴角上揚,眯起眼,一張臉逐漸變得猙獰,「你怎麼知道我想殺你?你是誰派來的?如實交代,我倒可以留你一命。」

「……」竹輕嘆了一口氣。他一心求死,但男人卻偏偏不做此想。男人那一瞬間複雜到可以作文成書的心理變化,讓竹突然意識到,他是人,不是凶獸,儘管他身上散發著比凶獸窫窳還要可畏的氣息,但要他殺人,是需要理由的。竹有些後悔開口說話了,若是他一直裝聾作啞,可能現在已經得償所願。

爸爸,媽媽,還有蔡穰……他們的死狀在竹的眼前一一飄散而過,痛苦縈繞在腦中,令人窒息,但卻逃不開,也無人傾訴……

「補元氣……你不是這麼想的嗎?只要不疼,隨你怎麼做都好。」竹厭倦自己的聲音,他的說話聲越來越小,一張臉也死灰般的沉寂著。

「……」這次換做男人語塞了。他盯著竹看了好一會兒,原本猙獰的臉孔又慢慢恢復平靜。這孩子……男人眼光流轉,好似突然想到了什麼,驟然開口。

「你能讀心?」

「……」

「你師父是誰?」

「……沒有。」

「你天生就會讀心?」

「……嗯。」竹冷著一張臉,他不明白男人怎麼會有那麼多廢話要問。忽然間他聽到男人腦中的聲音,啊……原來是這樣啊……

竹默默嘆了口氣,人心……果然要比凶獸貪婪得多。

「你想要嗎?拿去吧……我不需要這種能力。」竹篤定的開了口,他對這個口是心非的世界厭惡至極。

「等等……」男人卻忽然顯出笑意,他將蓋在身上的大氈掀開,露出一直隱藏在毛氈之下的身體。

「……」竹睜大了眼睛。那個男人……

男人沒有雙腿,他的大腿根部綁著兩圈血糊糊的繃帶,身上也儘是被巨獸撕咬過後的痕迹,血融之處還能看見染著濁液的白骨。他破爛的衣衫已經被血染紅,而流下的血又慢慢變黑,結成血塊凝在傷口和衣服的邊緣,散發出濃重的腥臭味——他的身體……正在腐敗!

「唔……」竹的胃部又跟著翻騰起來,他趕緊捂住嘴,將目光從男人身上移開。而看到幾欲作嘔的竹,男人卻不以為然的嗤笑了一聲。

「如你所見,我現在動不了,自然也無法施術將你的能力據為己有,但我們可以做個交易。就是……你帶人過來,讓我補充體力,等我的傷勢痊癒后,便可以施法將你身上的能力剝離。如何?當然,如果你想死,我也不介意在那之後送你上路。」

男人說著話,那具殘破的身體居然也跟著微微顫動。竹看到他胸口的起伏,那是他的呼吸,而隨著那呼吸一上一下的,血液又從尚未癒合的傷口中流出。竹咽了口吐沫,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幾步。

「帶人……我要怎麼帶人給你?」竹將目光移開,忍住腹中升騰而出的作嘔感,「況且你的身體……」

「放心,我死不了。殺了那隻畜生之後我還活著,現在就更不會死。但這副身體必須靠活人的精氣供養,否則傷勢不會好轉。你只消帶人來便是,只要你能將人帶進這間屋子,我包管他出不去。」男人說著將手邊的大氈重新蓋上。

終於……

竹鬆了口氣,胃部瞬間舒服了很多。

「你真的能將我的能力剝離出去嗎?」

「我有沒有說謊,你難道分辨不出來?」

「我……」竹一時間竟被問得噎住了。男人說的是真的,至少直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發覺他說謊的跡象。

「我知道了……待你傷愈,就把這能力從我身上帶走吧,你想要吧?」竹皺著眉頭盯著他。

「嗯。」男人點點頭,忽而又笑了起來,「你這小子倒是爽快,快哉!快哉!」他說著從嘴裡嘔出一灘膿血來,竹皺緊了眉頭,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咳……」男人從大氈下伸出一隻手,把嘴邊的膿血擦去,「所以……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之前跟我在一起的那個人,叫我『竹』……」

「竹?」男人皺起眉頭,「那那個人呢?」

「死了……」

「哈哈……死了好,死了清凈。」男人嗤笑著,眼中又流露出些許孤寂,「我叫蚩青琉,是個方士。」

——

「燕有邪祟,乃人化,曰:蚩青琉。速往伏之。」

昔日鄭國舊地,坐落著一處學館,乃先賢列子列禦寇講學處。百年前,列子登仙,這座鄉郊楓林間的學館,也便成了列子眾弟子的別院。如今,眾弟子中,除兩人外,其他亦已登仙。所以一整間的別院,變成了這餘下二人的居所。此時,那二人正於几榻間,一人側卧,一人端坐。側卧之人裹著件素白的深衣,一頭銀絲漫過腰際,琉璃色的眸子如水般澄澈,帶出一抹流光,端的是位難得的美男子,只是他身形消瘦,面上又多了幾分病容,卻是顯得過於憔悴了。而一旁端坐的那位,則是完全不同的一番光景。

那人約莫二十幾歲,內里是一件淡青色直裾,外面還規規矩矩的披了件蟠螭紋滾邊灰色寬袍,頭上戴著白玉流雲簪,一頭烏髮也規規矩矩的盤在腦後。他端坐於榻上,未言,便已有了幾分世家公子的貴胄之氣,再看他天庭飽滿,眉鋒挺拔,一雙墨色的眸子炯炯有神,眼光流轉間還透著股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淡然,正是氣度非凡,英氣逼人。

而縱然身邊之人如何「英武」,榻上側卧著的「病美人」卻不以為然,他慵懶的把玩著手裡的簡牘,而簡牘之上,是用大篆刻著的幾個方方正正的黑字:

「燕有邪祟,乃人化,曰:蚩青琉。速往伏之。」

「蚩青琉……」銀髮男子玩味的念著那個名字,目光投向坐於自己下首的同門。

「田師弟,你去。」他不著痕迹的吐出幾個字,便將手中的簡牘丟到榻上。

一旁的青年看著他,眼光微轉,「即是師父的意思,田胤自當前往,只是師兄未免也太懈怠了些,像師兄這般整日閑散度日,修為早晚是要敗光的。」

那青年雖是師弟,嘴上卻不饒人。而此時卧在榻上的「病美人」卻沒有過多的反應,他只是朝著師弟田胤擺擺手,又懶洋洋的打了個呵欠,可見也是被說教慣了的。

「啊啊……田師弟你就好生去吧,我心裡有數……」

「有數?」田胤俯身向前,一臉漠然的盯著他。

「自然有數……」銀髮人翻了個身從榻上坐起來,田胤也隨之挺直身子。

「比起擔心我,你難道不應該為自己操操心嗎?據說那蚩青琉幾年前也曾做過西王母的座上賓,實力定然不俗,如今不知為何,他竟化為邪祟……田師弟,你打算就這麼單刀赴會了?」

「哼……」田胤嗤笑了一聲,似是不以為意,「師父既然指名我去,定然不會叫我無故送死。」

那銀髮男子愣了一下,隨即嘆了口氣,「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他遲疑片刻,接著又沖著田胤擺擺手,「算了,既然你這麼有把握,我就不多說了。」

「嗯。」田胤點點頭,「其實……比起思考怎麼降伏他,我更好奇他之所以會化作邪祟的原因。」他看著自己那位滿面病容的師兄,緩緩道,「若是沒記錯的話,這個蚩青琉幾年前在瑤池盛宴上與蒼玉門的修士起了衝突,鬧了好大一場……一門之中,師兄你算是與蒼玉門最相熟的吧?」

「……」聽到蒼玉門這三個字,銀髮男子的神情慢慢變得認真起來,「嗯……所以呢?」

「所以……為什麼這次師父不叫你去,偏偏要叫我去?恐怕……這其中與蒼玉門的修士大有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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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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