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散

第一章 離散

相傳,北方有山,名曰「少咸」,山上寸草不生,但卻出產一種青碧色的玉石,因而,此山在列國石匠中聲名遠揚,不少採石者為了那青碧玉石跋涉而來。然,山有凶獸,曰「窫窳」。傳說它周身通紅,身形如牛,人面馬足,叫聲如同嬰兒的啼哭。山上的採石者被它騙去,便會淪為窫窳的盤中餐。

如今,周之盛世已過,世間正是戰國亂世,雖說天下兵戈不斷,但少咸山這採石的營生,卻從未斷絕過。每日上山來的採石者絡繹不絕,其中不少人,便果了窫窳的口腹。被食之人通常筋骨不剩,想再回來收屍,卻是難了。而要問為何此山如此兇險,卻仍有採石者蜂擁而入?實則,世間時局動蕩,今日這家稱王,明日那家封侯的,玉圭玉璧等諸多作為身份象徵的奢靡物件,從來都是供不應求。有利即有益,亂世之中,人命賤如草芥,橫豎都是死,何不搏一次大的!有道是,富貴險中求。是以,並非石工出身,但卻涉險進入少咸山的採石者,便多做此想了。

但蔡穰卻不是這其中的一員,已過中年的蔡穰孤身入山采玉,來往之路已是駕輕就熟。

蔡穰乃燕國宗室下屬的匠坊石工,正是名家正宗。加之燕國本就是玉飾出產的大國,在列國之間聲望極高,像蔡穰這樣的石工雕刻出的玉飾,便是直接供應給燕宗室的。即便出售,也要賣給王侯將相,叫出千金之價,亦不為奇。

石工如蔡穰者,便算是亂世中少有的幸運兒,他采了半輩子的玉,窫窳那孩童似的啼哭聲他聽過很多次,但遠遠的聽見了,避開便是,他也從未放在心上,只是這一次……

蔡穰在經過一處地形崎嶇的石崖后,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孩子的哭泣聲,他身子一震,心道不好,加快腳步走了一陣,卻仍能聽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嚎,聲音由遠及近,聽得他心尖上都跟著發顫,身上都止不住打寒戰。

這次的哭聲……總覺得跟以往不太一樣……

所謂凶獸的「啼哭」,其實更接近於人類嬰兒,那種哭泣是不帶有任何感情的,若是聽慣了,反而會覺得有些吵,但蔡穰這次聽到的卻不同,那是貨真價實的哭嚎,而等蔡穰反應過來時,哭聲已經逐漸淡去了。

「這山中……難道真的有孩童?」

蔡穰喃喃自語著,心道倘若剛剛的哭聲真是人類的孩子發出的……那……

他雖是個石工,但也並非冷血之人,倘若真有孩子在這寸草不生的石山上嚎哭,而自己卻見死不救,那倒真是不仁不義了,跟凶獸還有什麼區別……想到這兒,蔡穰心中的愧疚之情一下泉涌似的噴出,他咬了咬牙,轉身朝著之前哭聲傳來的方向挺進,繞過了一路上陡峭崎嶇的石崖,果然在一處亂石中發現了一個滿身血污的幼小身影——是個十歲左右的男孩。

那孩子周身染著濃重的鮮血,也不知是暈過去了還是死了,倒在石堆間,手裡還攥著個小竹筒。

見此狀,蔡穰三步並作兩步的走過去,小心翼翼的將孩子從地上抱起來,探了探他的鼻息。

「還活著……」

他長舒了一口氣,將昏死過去的孩子安放在自己上山採石的空竹簍中,背著他下了山。

看樣子,這孩子定是跟著親人上山來的。見他身上被血染紅的粗布衣裳,想來家境也並不富裕,此番上山,恐怕也是為了採石謀一口營生。而這孩子身上沾了這麼多的血,身子卻毫髮無傷,該是帶他一同上山來的親人從窫窳口中保護了他吧?而這孩子看在眼裡,所以才會哭得那樣撕心裂肺……

畢竟是親眼看著自己的親人被窫窳啃食……

蔡穰在心裡默默想著,下了山,他將孩子從竹簍中抱了出來帶回住處,還請了附近的游醫給他診治。

過了一夜,那孩子仍未醒。蔡穰一早起來看著他全身血污的模樣,也著實不忍。他燒了熱水給那孩子擦了遍身子,露出人白嫩的小臉蛋,仔細一看,長得倒是清秀,甚至還有幾分女相。

又守了一整天,那孩子才悠悠轉醒,蔡穰給他備好了飯食,又找隔壁的郭二娘給人連夜趕製了一套新衣服,輕聲細語的哄著人說話,可誰知問了半天,那孩子卻不出聲,也不知是傻了還是怎麼了,只知道愣了的看著一處,也不知是在看什麼……

蔡穰嘆了口氣,只得自己給人把衣服換上,又喂他吃了飯。

「我說你啊……」蔡穰抬起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見他仍沒反應,無奈嘆了口氣,「怎麼竟是個傻子呢……可是浪費了這一張水靈靈的模子。」

他雖是感嘆,但發過牢騷,蔡穰最終還是帶著孩子回了自己位於燕上都薊城的家,一路上,他費盡心思的想要讓這孩子對自己的話做出反應,但終是無果。正當他心灰意冷之際,忽然那男孩對著他裝玉石的竹簍叫了一聲,緊接著便又是如那日在山上一般,撕心裂肺的哭嚎了起來。蔡穰不禁有些慌了——這孩子……撞邪了?

而最終蔡穰發現,那孩子不是對著自己竹簍里的玉石哭,而是對著被壓在玉石下面的那個破竹筒哭。那個小竹筒正是他遇難時一直攥在手裡的,想來該是親人留給他的遺物吧?蔡穰想著,趕緊把小竹筒從石頭下面翻了出來,用衣袖擦擦乾淨,遞到男孩手裡。

而說來也怪,自從男孩拿到了小竹筒之後,人也「機靈」了不少,餓了知道吃飯,渴了也知道要水了,只是蔡穰發現那孩子不會說話。無奈,他只好把已經壞的差不多的小竹筒穿上了線,給那男孩掛在脖子上。

「既然不會說話,又整天抱著個竹筒,要麼你就叫『竹』好了,怎麼樣?」蔡穰笑眯眯的摸著男孩的頭,詢問他的意見,而那孩子始終無言,只是愣愣的看著蔡穰。

蔡穰嘆了口氣,把孩子抱上自己的驢車,趕著小車往燕都去了。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將「竹」介紹給家中子女,便已殞命在了燕上都的城門之外。

正是燕王噲三年,是時,燕王聽信讒言,禪讓王位於當時的相國子之,大將軍市被不滿,起兵叛亂,後來又不知為何,子之離間市被,以至燕王之子,燕太子姬平被殺。燕國正是大廈將傾之際——而這石破天驚的大亂,便正發生在蔡穰趕赴少咸山採石的那幾個月。茫茫然趕回國都的蔡穰還沒搞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被城門口的叛軍士兵斬殺,只因他腰間帶著燕宗室核准的通行木牌。而跟在蔡穰身邊痴痴傻傻的小竹,也被官兵當做難民,驅趕到了城郊。

午後,天降大雨,竹漫無目的在郊野間徘徊。不一會兒,他身上的衣服就被雨點打濕。那是蔡穰找人給他縫製的新衣,只是現在,衣物尚在,人卻不在了,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濕漉漉的衣服,用手攥著脖子上掛的小竹筒,抬起頭看向頭頂陰沉沉的天空——

這個世界大概就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吧……他想。他並非蔡穰所想的那般痴傻,只是他在親眼目睹了父母在自己面前被凶獸撕扯直至變成一團血肉為止——他的世界崩塌了。

竹天生便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打從記事起,他便能夠聽懂萬物的聲音。不需說話,只需要靠近,他便明白對方的心意,那是沒法欺瞞的真實內心,是好是壞,是善是惡,他一下就分得清。

但這種能力給他帶來的卻只有無窮盡的困擾和障礙。因為能夠明白對方的內心,他很晚才學會說話,而即便學會了,也很少開口。說話對他來說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因為他看過太多人口是心非,他雖然不會當場指出,但卻仍會感到困惑。他不明白為什麼那些人會說出與內心想法截然不同的話……而如果說出的話都是假的,那還有繼續說話的必要嗎?

這個問題直到現在,竹也沒想明白,所以面對蔡穰,他仍然保持沉默。這個世界上與他最親的兩個人已經徹底的粉碎,他不會再跟任何人說話,也不想對任何人做出反應——這便是剛剛被蔡穰救下時,竹的內心。

而至於竹雙親的死。那天他原本是跟著父母去到少咸山上採石,但當那隻凶獸「啼哭」著慢慢靠近時,竹無一例外的察覺到了凶獸內心猙獰著的惡意,那一瞬間他就愣住了,緊接著是難以自制的大叫和顫慄。他的聲音令凶獸從隱藏處一躍而出,緊接著,便是噩夢般的奔逃。最先被吃掉的是爸爸,然後是媽媽……

那隻周身血紅的凶獸似是奔牛,但牛的頭顱上居然又是一張人面——血紅中一張蒼白的渾圓臉孔,猙目塌鼻,帶著張沾血的朱唇,看不出它的性別,也看不出喜怒。看到那張臉的一瞬間竹感到歇斯底里的痛苦,被凶獸吞噬的無數採石人化作怨靈,融進了凶獸的靈魂,就鐫刻在那張奇醜無比的面孔中。竹難以自制的感到一陣作嘔。他發瘋似的奔逃,心上滌盪這雙親被凶獸吞噬時內心的痛苦與哀嚎。

「好痛……」

「快跑!」

「啊啊……痛!腸子,腸子從肚子里流出來了……疼……」

「啊啊啊!」

竹大叫著從那兩團名為「父母」的血肉旁逃離,一邊跑著,胃裡還不停地往外反酸。

好苦……

但竹仍然堅持奔跑,直到精疲力盡,直到他再也聽不見那些聲音。

在蔡穰的住處蘇醒后,竹仍然難以忘懷父母臨終前內心的苦痛,以至於他整個人也沉浸在那種痛苦中,難以自拔。他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可內里卻無一例外的感受著來自每一個人的掙扎。直到蔡穰在他面前被斬殺,他聽到他心裡的憤懣和那些說不出口的哀傷——

這樣的世界,對他而言只是噩夢與噩夢的連續疊加罷了,他一個人徘徊在晦暗無人的原野上,毫無方向,也找不到方向。

忽然間竹被不遠處突出的一抹漆黑吸引了,那是一座已經坍塌了一半的破屋,而屋子裡,藏著顆充斥著惡意的內心。

還沒走近,竹就感覺到了,那是他熟悉的,死亡的味道……

這一次,終於輪到我了嗎?他默默想著,踉踉蹌蹌的往那間半塌的木屋走去。

充斥著噩夢的世界,他已經不想再停留。如果要死,他希望那是一瞬,只要一瞬便好,無需更多的痛苦和掙扎……而如果屋裡的那個人能將惡意傾瀉到他身上,他覺得自己必定會得到瞬間的超脫。畢竟如此濃重的惡意,他在凶獸那裡都沒有感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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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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