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餘音繞梁

第九十章 餘音繞梁

「不謂殘生兮卻得旋歸,撫抱胡兒兮泣下沾衣。漢使迎我兮四牡騑騑,胡兒號兮誰得知?與我生死兮逢此時,愁為子兮日無光輝,焉得羽翼兮將汝歸。一步一遠兮足難移,魂消影絕兮恩愛遺。十有三拍兮弦急調悲,肝腸攪刺兮人莫我知。」

「身歸國兮兒莫之隨,心懸懸兮長如飢。四時萬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暫移。山高地闊兮見汝無期,更深夜闌兮夢汝來斯。夢中執手兮一喜一悲,覺后痛吾心兮無休歇時。十有四拍兮涕淚交垂,河水東流兮心自思。」

趙卿言的聲音極少有聲調的變化,但他低沉安靜的聲音完美的融入了曲調。從悲切到凄苦,再到悲憤……琴聲將趙卿言聲音中缺失的情感完美的補充上,時而曲調蓋過了低吟的位元組,時而低吟的聲音剛好壓過了琴聲。這不是一首完整的琴曲,也不是一次完美的低吟,但對於不挑剔的聽眾來說,無疑是一次很好的享受。

走到窗外的皇后停下腳步,默默聆聽著屋內的琴聲,唇角隱約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

趙卿言在琴藝上的天賦絕對夠得上一句「天縱奇才」。八歲觸琴,九歲奏樂,十二歲就能用他完全不夠長的手指勉強奏完一首《胡笳十八拍》。而趙曙就坐在趙卿言身邊不遠的地方手裡拿著一冊書跟著琴聲吟誦——因為他沒把整首《胡笳十八拍》全部背下。

撇下自己兒子不管的趙曙、剛剛成親卻連王府也不想回的趙柏翼、連字還不認得幾個的趙縈,就躲在宮裡的某個角落,陪著趙卿言一起練琴。在趙卿言磕磕絆絆的琴聲中尋找著樂趣。四個年紀相差足夠大的兄妹卻能以寡言少語的狀態相處多年,並且悠然自得。

放心不下自己女兒,又想知道他們在做什麼的皇后不時的循著琴聲找到他們,然後躲起來偷看。

腿已經幾乎失去知覺的趙卿言大多時候都坐在地上,抱著他的琴,微微仰著頭和堂兄說笑,蒼白的臉上掛著安靜的笑容。其實……他之所以願意和他們待在一起,而不是盡日悶在王府獨對時間流逝的原因,可能就是他還是很在乎自己的身體吧?也只有和他一起長大的堂兄和尚不懂事的趙縈才能毫不在意他的腿。也不會像那些下人一樣要求他坐在輪椅中,連嘗試著站起來也不可以。

靠著竹子坐在潮濕的泥土上,眯著眼看著葉片間的微光,撥撥弦,傾聽著堂兄堂妹的閑聊,然後跟著笑一笑……他的要求真的很低,很簡單。

在長輩面前逞強的表現著毫不在意,卻在長輩不知道的角落靜靜的彎著唇淺笑,聽著堂兄們講述他還沒來得及去看的風景,然後孩子似的說著以後一定要去看的話。眼中盛滿落寞和笑意,但並不悲傷。這份笑容,太過令人心疼。

如果……他一直是這副樣子該有多好?

皇后暗嘆口氣,看著垂眸撫琴的趙卿言,眼前的景象與記憶中的少年緩緩重疊,又悄然破碎。

趙卿言的變化,並不難理解。

任誰傷的遍體鱗傷卻得不到一眼關懷還能含笑以對?

任誰哭的嘶聲力竭卻看不見一絲希冀還能聊以自欺?

任誰受盡病痛纏綿還能淺笑如風?

任誰歷經炎涼悲苦還能與世無爭?

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做不到,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同樣做不到。

支撐著他走過一切的,無非是活下去的信念,和對親人的留念罷了。

皇后隱於袖中的手掌慢慢攥緊。

她很清楚,不遠處被自己注視著的那個聰穎如妖的青年,其實早已看透自己的打算。但是,他還是來了,來到自己的宮裡,陪趙縈練琴。

不是無畏,就是太在乎。

從半年前趙卿言就開始躲著自己,這點就連趙縈都可以隱隱覺察。

那麼,他來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不再躲了?

皇後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

「胡笳本自出胡中,緣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餘兮思無窮……」已經到了最後一段,趙卿言手指不知為何突然一顫,琴聲驟然終止。

趙卿言似乎想起了什麼,獃獃的看了一會兒琴,才回過神來:「我忘詞了。」

趙縈顯得有些不信:「真的?」

趙卿言點點頭,滿臉無奈:「差一點我就可以少喝半碗粥了。咱倆打個商量,我留到……」目光本來隨意的一掃,卻猛的定格在了窗子上,然後連忙站起身。

趙縈背對著窗子,而趙卿言又一直垂目撫琴,自然是注意不到皇后的身影。但趙卿言這麼一抬頭,剛好就看到了趙縈正後方的皇后。皇后見他看見了自己,自然不會再繼續藏身,也就推開半掩著的門,走了進去。

趙卿言如往常般微微欠身,行禮道:「娘娘安好。」

趙縈意外的睜大了眼,起身跑過去抱住了皇后的胳膊,嫣然笑問:「母后什麼時候來的?聽見墨哥哥剛剛彈的曲子了嗎?真的太好聽了。」

皇后看著女兒的笑臉,也是微微一笑:「嗯,聽見了。若不是聽到了如此美妙的曲子,又怎麼沉迷其中不忍打攪呢?」

趙卿言含笑道:「娘娘謬讚,卿言愧不敢當啊。」

皇后深深的看了一眼神情與往常並無分別的趙卿言,又低眸看向抱著自己不撒手的趙縈,輕聲道:「縈兒,母后正好有事要和你七哥說,介不介意把你七哥借給我一段時間?」

趙縈一愣,抬頭看看皇后,又看看趙卿言,不解道:「您找墨哥哥有什麼事嗎?」

不需皇后開口,趙卿言已是略顯愧疚的開口:「侄兒及冠,本應進宮叩見諸位娘娘。前些時日身體疲乏,卻是懶了,還請娘娘恕罪才是。」

趙縈也不大明白這些禮節,但既然母后和堂兄都這麼說了,也就有幾分不情願的點點頭,小聲道:「那好吧。一會兒如果墨哥哥還有時間的話,再過來找縈兒好不好?」

趙卿言應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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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臣請娘娘的安,娘娘萬安。」趙卿言掀擺跪下,垂目行禮,然後筆直的跪著。

皇后緩緩揮退左右宮女,在主座坐下,靜靜的看著他,也不開口讓他起身。

已是初冬季節,屋內也沒有擺上火盆,地面更是冰涼沁骨。就算趙卿言雙腿並無知覺,但若是跪久了,也肯定會感到寒冷難耐。趙卿言這麼一個天子尚寵的小王爺,誰敢讓他跪這麼久?但皇后沒讓他起身,他就不動,直挺挺的跪著,垂眸望地,禮儀完美到無可挑剔。

淺青的顏色令本就不算厚的衣衫顯得更加單薄。而蒼白的臉色,順從的姿態,無疑是趙卿言在表明態度。皇后明白……他是在示弱稱臣,做出讓步。但皇后不清楚趙卿言代表誰的意思。他自己的,還是齊王府的?

不知過了多久,皇后終於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悶:「起來吧。」

「謝娘娘。」趙卿言緩緩站起身,臉上一片平靜,不露絲毫情緒。

皇后道:「看得出縈兒很開心,有勞了。」

趙卿言似是沒聽出皇后的深層意思一般,低目道:「娘娘客氣了,這是侄兒該做的。」

皇后捧起茶盞看著茶水,輕聲問道:「本宮記得,你的醫術一直是堪比一眾太醫的,是吧?」

趙卿言道:「卿言年輕,自然不敢相比。」

皇后輕輕一笑:「蕭神醫的獨門技藝,最出名的便是嘗葯辨方。據說數十種不相關的藥草胡亂煮在一起,只需一看一嗅一嘗,便可知其中用何藥草。你是他唯一的弟子,就算未得其真傳,想來也是有幾分功力的吧?」

趙卿言還是神情謙遜,卻打太極一般的又把話應付過去:「老師醫術獨步江湖,卿言愚昧,自是不敢自言得到真傳。」

皇后也不管他怎麼糊弄,自是說著自己的:「本宮前些時日得見一紙藥方,不過十餘種藥材,但其中似乎缺失了兩三味藥材。不知以你的功力,可否能幫本宮嘗出這缺失了的,為何種藥材?」

趙卿言神情絲毫未動,用古井無波的聲音道:「若是兩三味藥材,卿言能力自是夠的。但若是藥方上的四味補品,卻被換做了令四味帶毒之葯,由大補變無解之毒……那藥理亦是大變,卿言恐怕是嘗不出的。」

皇后神情微微一變,但很快就穩住了心神波動:「那你認為,此方該用不該用?」

趙卿言道:「卿言以為,天下之葯,絕不分好壞。以毒攻毒,毒藥也是葯。無病卻醫,良藥也是毒。恕卿言直言,此方,該用。」

皇后微微頷首,又問:「那給人毒藥,又不告知,豈非形同害人?」

趙卿言道:「醫者仁心。仁心,救人性命,解人病痛,也是安人心神。若前二者無力為之,那隱瞞一二實情以達安心之效,自然可矣。」

皇后略一停頓,再次發問:「隱瞞病情,也是欺瞞,若是觸怒病人又當如何?」

趙卿言這次沒有再含糊其辭,抬頭看向皇后,唇角露出了一絲笑意:「若覺不可為,當初就不必為。事已至此,無力回天,又何必去想對錯利弊?」

皇后沉默。趙卿言這句話說的是他自己,也是暗喻皇后。或者說……趙卿言這席話,暗暗的將他和皇后綁在了一起。看似勸說,實則警告。但他的話又甚為得當,點到即止,不卑不亢,就算皇后想要發怒,也無從發起。

又是一陣良久的沉默,還是皇后先開了口:「你怎麼知道是我?」目光有些複雜。

趙卿言眼中帶上了幾分詢問的意思:「娘娘是想聽真話?」

皇后像是蒼老了十歲一般,刻意維持的雍容也搖搖欲墜。她只是嘆息一聲,輕輕道:「說吧,說吧。」

「娘娘恕罪。」趙卿言欠欠身,然後才端正了神情回答她的疑惑,「其實,侄兒也是與娘娘一般心思。」

皇后顰眉,面帶不解:「怎麼說?」

趙卿言淡淡道:「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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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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