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重拾舊夢
……
「皇兄？」趙卿言從侍女手中接過打濕的手帕遞向趙曙，「天氣這麼熱，皇兄休息一會兒再繼續也沒關係吧？」
趙曙將手中的劍丟到一旁，笑道：「我和你可不一樣，我不用功練武會被罵的。」從趙卿言手中接過手帕拭臉。
趙卿言道：「這話我可不信，誰敢罵你？」
趙曙問道：「嗯？那我擔心總可以吧？」
趙卿言轉轉眼睛，問道：「那我帶來的糕點和乾果就可以和縈兒她們分了是吧？皇兄也沒時間吃吧？」
趙曙微怔，好笑道：「你氣我？」
趙卿言一臉無辜的看著他：「絕對沒有的事，我只是替皇兄可惜。那些可是我讓浩煵提前去等了好久才搶在賣光前買到的，一口氣全都拿過來了，結果皇兄卻吃不到，多麼值得扼腕嘆息啊！」
趙曙道：「行吧，那今天就到這兒了，我陪你去吃東西。走吧？」
趙卿言彎眼笑笑，轉動輪子跟了上去：「我就知道皇兄最好了。」
趙曙退後一步，將手搭在了輪椅背上：「鬆手，我來推就好。」
趙卿言仰頭看著趙曙汗珠猶在的額頭，也沒有拒絕：「那就麻煩皇兄了。」
趙曙推著他慢慢走著，問道：「你的腿好不了了？」
趙卿言在自己腿上掐了一下：「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可能被砍上一刀才能感覺到些許疼痛吧。皇兄怎麼突然想起來問這個了？」
趙曙道：「沒什麼，隨便問問。」
趙卿言摸著扶手，問道：「我就要在這上面坐上一輩子，皇兄心疼不？」
趙曙果斷道：「不心疼，一點都不心疼。」
趙卿言展顏笑道：「裝的一點都不像，口是心非的皇兄喲，下回要說點容易被相信的。」
趙曙也是微微一笑：「什麼容易被相信？」
趙卿言想了想：「比如說，皇兄會一直照顧我，讓我不要擔心站不起來，這樣？」
趙曙笑罵道：「想得美，都快十五歲了，還這麼黏人。小頊還沒有你大，都沒有你這麼黏人。你還好意思讓我照顧你？」
趙卿言理直氣壯：「皇兄這話就不對了啊，我和小頊差不多大和你照顧我有衝突嗎？沒有吧？小頊多懂事啊，我能比嗎？我被人欺負了怎麼辦？皇兄不心疼嗎？」
趙曙在他頭上敲了一下：「你這麼聰明，還能委屈了自己不成？有等我照顧你的時間，還不如你自己解決了呢。」
趙卿言哼了一聲：「那才不一樣呢，我聰明也就是點小聰明，關鍵時刻還是要靠你們。我膽子這麼小的人，什麼事都讓我自己去解決，可能嗎？」
趙曙沒好氣地道：「你不自己解決還打算讓誰解決？」
趙卿言道：「家人就是用來解決困難的。」絲毫不覺得自己有沒說對的地方：「畢竟親人才是最不會害我的人嘛。」
趙曙一怔，繼而無奈的笑道：「你呀，還真是……」
趙卿言突然回過頭看他：「皇兄？」
趙曙怔了一下，問道：「怎麼了？」
趙卿言問道：「你那裡有什麼好吃的？」
趙曙問道：「你說我府里？」
趙卿言給了他一個「你笨啊」的眼神：「我當然是說宮裡呀。我問過了，小頊留在娘娘那裡了，加上縈兒，咱們四個人呢，我帶的東西不怎麼夠吃。」
趙曙不在意的道：「沒關係，我少吃一點就好。」
趙卿言歪歪頭：「雖說我等了好久才等到的糕點拱手讓人有點不甘心，但總不能請你們吃還不讓你們多吃。沒辦法啦，我就不吃了，讓給你們。」
趙曙看著他一臉的肉疼好笑不已，但也沒有多說什麼，故意看著他在那裡猶豫不決，唇角帶著一絲笑意。
……
「墨弟，你為什麼要請旨封王啊？」趙曙急匆匆的從外面走入，還帶著幾分氣喘。
趙卿言抬起頭驚訝的看了他一眼，問道：「皇兄怎麼來了啊？瑾兒，快倒水。」
趙曙衝到他面前，雙手按在桌子上直視著趙卿言，一字一頓的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你為什麼請旨封王？」
趙卿言故作不解：「什麼為什麼？皇兄不會也覺得我胡鬧吧？」
趙曙道：「我當然覺得你胡鬧！」
趙卿言輕嘆口氣：「我真不是為了地位，皇叔封我郡王也可以啊。不行就算了嘛，怎麼誰都要衝我發脾氣……」
趙曙深吸口氣，問道：「你裝傻是吧？」
趙卿言反問：「皇兄說什麼？」
趙曙和他對視了許久，趙卿言並沒有避開他的目光，深不見底的眸子一如既往的看不出任何破綻。終於，趙曙長嘆口氣，退後幾步拉過一把椅子重重坐下：「你是不是聽見誰說了什麼閑話？」
趙卿言果斷否認：「沒有。」
趙曙道：「以你的性格不可能做出這麼莽撞而且愚蠢的事情。」
趙卿言道：「那是皇兄把我看高了。」回答迅速，語氣肯定，絲毫不給趙曙反駁的機會。
趙曙見他不願坦言，也沒有再去逼他說出真話，只道：「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根本沒有任何的價值。」
趙卿言道：「我不願意。」
「不願意什麼？」趙曙脫口便問了出來，待他反應過來已經遲了。
趙卿言深深看了他一眼，異常認真的回答：「我不願意站在風口浪尖，不願意涉足污泥沼澤，不願意捲入朝廷的明爭暗鬥，不願意讓我一直在得失之間徘徊難定。」
趙曙問道：「你覺得我願意？」
趙卿言淡淡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至少可以接受，但我根本就不願意接受。無可奈何也好，欣然順從也罷，皇兄也該知道你在這上面遠遠強於我。」
「無可奈何？」趙曙苦笑，「我活了這麼久又有多少次抉擇是我可以自己選擇的？」
趙卿言面色少有的冷漠：「人各有命，皇兄不必覺得自己比誰差多少。被人抓在手裡的傀儡，比不被人抓在手裡就站不起來的傀儡要強一百倍。你覺得自己任人擺布，我又何曾擁有自由？」
趙曙一時無言。
趙卿言垂下眼：「或許皇兄以後還會需要這種東西呢。」
趙曙沉默許久：「我不是帝王之才。」
趙卿言道：「我只做臣子。」笑了笑，眼中帶上了幾分自嘲，似乎同時嘲笑著對面的人：「時也，運也，命也。順其自然，等著結果吧。」
趙曙看著這個才十六歲卻彷彿能看透一切的少年，一陣陌生的感覺讓他突然不寒而慄。
趙卿言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伸手擺弄著桌子上的鎮紙：「時間不早，我就不留皇兄了。這種時候皇兄不應該離我太近，會惹人閑言的。」
趙曙嗓子有些干，手邊卻沒有水。刻意迴避的瑾兒自然也不可能送水過來。趙曙清了清嗓子，略顯沙啞的道：「那我就先回去了。」很尋常的一句話，但他明白，從今之後，他與此時只有三步之隔的趙卿言中間就會出現一道再也跨不過去的鴻溝。
趙卿言抬眼，眸子黑的如化不開的夜色：「皇兄慢走，恕雲墨不遠送了。」
雲墨。和趙柏翼的字有著同樣的「雲」字，顯示著他正宗的世子身份。墨，卻是自己給他的「字」，至今用了整整十年的「字」。
雲墨……疏離的語氣是想表明什麼？你還是你，卻不是我懷中笑容澄澈的那個「墨兒」了嗎？
趙曙有些失神，最終還是擠出一個了笑容：「好，我走了。」走了，就是真的走了。
趙卿言沒有任何的挽留，面色淡漠，垂下的眼帘將他那雙本就看不到底的眼眸遮掩的更加嚴密。
再沒有人能進入那雙眼睛，了吧？
冰封似的唇角，也再也流露不出那令人失神的純真笑容，了吧？
……
趙卿言睜開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手的淚水。
江無顏早已經回去了，沒有將窗戶完全掩嚴的布簾邊緣隱約露出几絲光芒，大抵已經一夜過去了。
沒有夢醒的后怕，也沒有回憶起曾經的喜悅或是悲傷，只有極輕極輕的一聲唏噓散在空蕩蕩的房間里。
趙卿言出奇的平靜，睜著眼睛對著斜上方的房梁發了半晌的呆，然後緩緩坐起身，一隻手撐在玉枕上，另一隻手握住胸前的那塊玉墜，身體分毫不動。
「還真是，少有的美夢啊。」趙卿言鬆開玉墜，用手按住額頭，輕輕笑著。不知道是之前江無顏的幾句勸說有了作用，還是這一場夢將他內心的戾氣驅逐走了，他的心情出奇的好。
可能真的是想多了呢。
趙卿言張開雙臂往後倒去，開心的笑著，眼中滲出了幾滴淚水，順著眼角無聲滑落。
是自己將多年情誼斷的決絕，也僅僅換來趙曙的幾下試探，那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二十年的時光，心生懷疑本就是自己的錯。
是自己害怕被傷害，所以不惜去傷害在乎自己的人，一次又一次……
憎惡著他人的無情，卻從未思及自己的無情。
我懼萬物如斯，卻從不知他人怕我至此。
我恨萬物如斯，以冷漠無聲的抗拒著一切。
殊不知那些被我冷漠所傷的人，始終恨著被冷漠驅逐了所有柔情笑靨的我。
無心之舉，最為錐心。
若我至此收起所有的爪牙揣度，可否還能換回原本真心？
希望，真的可以就此結束吧。
真的，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