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死亦何苦

第七十五章 死亦何苦

蔣隨自知必死,反倒冷靜下來了,一改之前滿臉憨厚的樣子,眼中也多了幾分譏誚:「你知道什麼叫做知遇之恩嗎?」

「不知道。」青衣公子淡淡一笑,「我只知道,沒有那個人,就沒有能活到現在的你。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給你的。我只知道,他救你性命,卻在十年後被你們百般羞辱至死,屍骨無存。比起他,毛珙所能給你的,算什麼?」

蔣隨本想反駁,卻一時無言。

高高在上的人一落千丈,本以為可以看著他所有的高傲被摔的支離破碎、顏面無存,但是沒有。即使功力盡廢,癱倒在爛泥之中,那個人仍舊面帶揶揄,目光清淺,白皙的面頰蒼白卻平靜到沒有一絲波瀾。那副神情,彷彿發生的一切都事不關己一般。他平靜的注視著自己的嘲諷,如同看著一個孩童幼稚的胡鬧。

即使將他從高高的位置上一把推下,自己卻仍像原來一樣被俯視著,抬不起頭來。不是因為他太高,而是因為自己一直太低太低……低到,永遠不敢與那雙眸子對視。

即使不願意承認,但蔣隨還是明白。他的五弟,傀儡宮的宮主,從來就沒有瞧不起自己的兄弟。瞧不起他的,一直是他自己。

直到最後,那個人也沒有破口大罵,沒有哀聲求肯,沒有冷笑譏諷。甚至,沒有對他們有所指責。他只是默默的看著他們,一如年少一齊習武時他抱著書坐在樹下含笑的旁觀。旁觀著他們的榮辱悲喜,旁觀著他們的歡笑哀泣,無聲的為他們分擔著一切,卻不予言說。

他的平靜……是因為他早已料到會兄弟反目的這一天。只是,他永遠也不會料到,在他死後,他的兒子和舊部也難逃一劫。如果他知道這樣的結果,又怎會將對未來一無所知的幼子留在宮中,獨身赴死?他又怎麼甘心,讓自己的部下因為自己的死而被血屠?

那個人,明明心硬如鐵,又何必在生死攸關的時候做出退讓?

他要是不死……自己又何必懷著這樣的愧疚,苟活這麼多年?

青衣公子看著他的神情,臉上平淡的看不見悲喜,沒有憤怒。大仇得報,卻不因此歡喜,也未用思念來緬懷。淺青的衣衫,挺拔的身姿,平淡的神情……

蔣隨深深吸了一口氣,自嘲般的低笑出聲:「真像啊。」抬頭看向他,問道:「你不打算在我臨死前問我點什麼?」

青衣公子搖搖頭:「不了。」

蔣隨頗為意外的問道:「為什麼?」

青衣公子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輕輕出聲:「我怕我問了,就會心軟。」

「心軟嗎?」蔣隨若有所思的笑了,「看來你這點還是沒怎麼變啊。」

青衣公子淡笑道:「已經好多了。」

蔣隨「哦」了一聲:「那就好。」

青衣公子又沉默了片刻,問道:「可以告訴我那些圖紙在哪裡嗎?」

蔣隨輕嘆口氣:「在燭曳堂。」

「燭曳堂?」青衣公子猛的皺起眉,語氣凌厲了幾分,「為什麼會在燭曳堂?」

蔣隨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點了點頭:「對,在燭曳堂。當年二哥預謀奪權,就是向燭曳堂借的人。當然,那時候的燭曳堂還不叫燭曳堂,只是一個小小的殺手組織,幾十號人。但是他們堂主雪練的內力是江湖少有的極寒內力,加上二哥修習的傀儡煞可以瞬息間凍住對方的經脈。即使有再雄厚的內力,猝不及防之下也會中招,甚至直接被廢去武功。二哥許給雪練的報酬就是朱雀殿護殿神獸的圖紙和一個中樞。而我也確實看見二哥把東西交給了雪練。」

青衣公子臉上的笑意第一次完全消失,眼中的平淡被冰冷所替代,隱於袖中的手指緩緩攥緊,指節咯咯作響。影子見狀不由向前了一步,想要出言相勸。青衣公子聽見腳步聲,抬起手示意他不用過來,淡淡道:「放心,我不至於這麼容易生氣。」

影子遲疑了一下,慢慢退回原處,沒有再勸。

青衣公子仰起頭深深吸氣,將怒火強行壓下,聲音也恢復了淡漠:「在燭曳堂的哪裡?你還知道更多嗎?」

蔣隨搖搖頭:「你也應該知道,這件事幾乎是由二哥負責的,我知道的並不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朱雀的圖紙絕對在雪練手中。」

青衣公子反問道:「肯定?」

蔣隨知他不信,攤攤手:「十二年了,我自毀容貌,裝傻充愣的躲在丐幫是為了什麼?總歸不是因為二哥容不下我吧?說到底……」蔣隨又嘆了口氣,沒有多說:「我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青衣公子眯了眯眼,也看不出是生氣還是審視:「你到現在都還在管陸初寒叫『二哥』,卻不願意對你最辜負的人叫一聲『五弟』?」

蔣隨悠然反問:「你不也是從剛才開始就沒有叫過他一聲『父親』嗎?」

青衣公子神情略微波動了一下,又恢復了平靜:「我不叫,是因為我不配。」

蔣隨動了下身體,坐的舒服了一些:「連你都說自己不配,那你不覺得我更不配稱他為『五弟』?還是你覺得我管他叫『宮主』要好一些?」

青衣公子默然。

蔣隨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時眼中已是滿滿的疲憊:「已經十二年了,我不想對我做過的事進行評判。而你,該報仇的人也不是我。我們五人,只剩我和雲愷了。你想知道什麼就去問他,他會告訴你的。還有,丐幫總舵,我的房間床下有出機關,裡面是我按記憶畫出的朱雀神獸的圖紙殘份。」

青衣公子微微皺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蔣隨道:「朱雀神獸的圖紙只有一份,就在雪練手中。這麼多年了,他們也肯定造出機關獸了。所以,朱雀結局如何,就看你準備怎麼辦了。」

青衣公子問道:「這麼做對你有什麼好處?你不把殘份交出來我也不會再向你要的。」

蔣隨聳聳肩:「不給你,它也只會在那裡慢慢爛掉。就算是一點點恕罪吧,順便當做你讓我以這個身份死去的報答吧。」

青衣公子張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始終沒有說出,只是轉過身,輕聲道:「影子,走了。」影子默默點頭,跟了上去。

「等一等!」青衣公子頓步,卻沒有回身,直立在原地,等待著蔣隨下面的話。

蔣隨摸摸自己的臉,唇角帶上了幾分苦澀:「如果我沒有自作聰明的帶著那麼多丐幫的人按照正確的路下山,你是不是就不會發現我的身份了?」

青衣公子不置可否:「你一日不死,我就會找下去一日。」

蔣隨眼中露出了几絲自嘲:「我當初那般小看你,還真是有點失策了呢。」

青衣公子嗤笑:「我所能付出的,遠遠大於你能想到的。換一張臉就能換一個身份?別天真了。」不再停留,大步向外而去。同來時一樣,步伐輕穩,看不出任何心情的改變。

喜怒不形於色,還是真的摒棄了情感?

不是情感不曾顯露,而是情感的變化太過平淡。

——————————————————————————

任公子……

任公子,奴家等您好久了。

任公子,這是我最好的弟子,風瓊。

「風瓊嗎?不錯的名字。」過於高大的男子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動作很輕,聲音也很好聽。

本就不大能看得清的容貌在記憶中殘留的更加少,少到已經勾勒不出大致的形狀。但是,他有一雙很漂亮的手,骨節纖細,皮膚白皙,指甲修剪的分外齊整。這雙手很靈巧,也很輕。很輕的意思就是……拿放東西都不出聲響,輕柔的如同對待絕世的珍品,一如他放在自己頭上的力量。

依稀記得,他很年輕,可能還不到三十歲吧?可聽見過他說,他已經有四個兒子了,最小的兒子也與我一般大小。八歲的兒子,還有三個哥哥……那任公子有多大?

對他所有的記憶,不過是在這小小的庭院中,樹下陰涼中持卷的側影,模糊而寂靜。還有,就是師父都在遠處偶爾偷看,然後看著叫嚷著想要嫁給任公子的姐姐們的腦袋無奈笑罵。

一個當了父親的人,跑到這鶯鶯燕燕的地方——來看書……真是奇怪的人。

「真的好奇怪……」風瓊低喃一聲,從夢中醒來,眼角還殘留著不知何時流出的,冰涼的淚珠。

風瓊抬手,指尖輕觸著眼角的濕潤,不禁微微發怔。

哭了?為什麼?

因為一個在記憶中幾乎消失的人,流淚嗎?

還是因為在窗前苦苦等候著一個再也不會到來的人的師父而不值?

情之一物,真的令人無處可逃。

風瓊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子,微微仰首看向今夜分外明亮的圓月。

是什麼能讓一個雙十年華的女子甘心留在煙柳之地,掩起絕世姿容,斂去無雙才情,一等就是十年。十年的芳華,只是換來遠遠的痴迷凝視,不敢言,也不敢奢求。

十年的青春,嘔心瀝血發展出來的遍布小半江湖的情報網,等來的是一紙死訊,和無故枯死的一棵柳樹。

值嗎?

風瓊伸出手,任由月光傾瀉在自己瓷白如玉的手掌上,唇角露出一抹苦笑。

值與不值,誰又能說清呢?

不忍師父半生心血付諸東流,所以以這樣的方法繼續追尋著師父的腳步?誰又知前路如何?

「公子和任公子,到底是什麼關係啊?」風瓊將胸前的髮絲甩到身後,喃喃低語。

一抹白色,一抹青色,根本重疊不到一起。

或許……是自己聽錯了,多想了。

如果不是因為師父的苦等,自己又怎麼會記得一個姓任的公子極少的幾次到來?何況,天下姓任的年輕公子何其至多?自己憑什麼認為蔣隨驚呼出的那個「任公子」就是自己知道的那位?

毫無緣由。

風瓊的玉掌微微攥緊,在心中暗道:「蔣隨、公子、任公子,只知道他們三個人而已。不論如何,明日就差人去查查吧。」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執棋天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修真仙俠 執棋天下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七十五章 死亦何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