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傀儡無心

第一百三十二章 傀儡無心

一身白衣的年輕男子彎下身讓兒子們撲入自己懷抱,一手一個將他們抱了起來。七歲的孩子並不是很輕,但男子將他們抱起來卻輕鬆得很。

驚呼著被抱起來,向下看去,地面離得好遠,不禁伸出手臂抱住爹爹的脖子。晚了一步的大糰子只能死死貼在父親的胸膛上,瞪了眼弟弟。

摟著爹爹的脖子,靠在他身上,看著在陽光下不一樣的側顏,不禁痴痴。

分明貴為一宮之主,衣著卻向來簡單。墨一般的髮絲比娘的還要順滑稠密,用白色髮帶簡單束著,說不出的好看。而一向沒有笑容的臉上嘴唇卻輕輕勾著,笑容無比溫柔。側面看去無比挺直的鼻樑和微卷的睫毛將這張帶上了笑容的臉加上了更多的柔和。只是那雙好看的眼睛還如平時一般帶著灰色的陰霾,似乎是一團抹不開的霧,永遠無喜無悲。

美婦看著自家夫君,盈盈起身走了過去,看向男子身邊的少年,柔聲笑問:「怎麼樣?機關好玩嗎?」

十三歲就比兩個糰子加在一起還要高出幾分的少年將目光從對自己做著鬼臉的二弟身上挪開,回答母親的話:「又不是第一次,沒有以前那般好玩了。」

把蟋蟀往旁邊一扔就蹦起來的少年把父親懷裡的糰子揪下來塞給大哥一隻,放在地上一隻,然後仰起頭眼睛發亮的問道:「爹,快告訴我,這回是不是我做的最好啊?」

男子看看自己空空的胳膊,在看看旁邊一臉愕然的三個兒子,滿臉無奈,卻生不起氣:「是,這回你又是第一。」

本來眉毛一豎就想訓斥的美婦聞言一怔,顧不上生氣了:「真的?和修兒他們一起的考核嗎?」

男子看著歡悅不已的次子,笑容收斂了幾分,點點頭:「這次考核一共只有三具成型的偶,修兒和吟兒各佔一個。論質量,他們的兩具偶差距不大,都無限接近於完美品。但是……」

美婦自然明白夫君的意思,卻沒有任何的喜意,反而顯得有些擔憂:「和你當年一樣,提前一兩年就能做出完美的偶。」

男子仍舊看著次子,追著他,又看著打成一團的四個兒子,目光中說不出情緒:「不,如果沒有紛爭,能和我一樣靜下心去做偶,他的成就恐怕還要高於我。」

美婦眸中帶傷:「可是……」

男子攬過她的肩,伸指輕輕拂開她額前的碎發,讓她和自己一同去看笑鬧的兒子:「相信我,我會提前做好準備的。有我在,他們不會有事。」

美婦凄然一笑:「可他們不能沒有你。」

男子微微一笑:「怎麼會?他們不是還有你陪著嗎?」

最小的兒子撲到母親的膝蓋上,被母親彎腰抱起來。美婦低喃的回答,也只是傳入了懵懂的孩童耳中:「你要赴死,我又怎肯獨活?」

雖然已過三旬,卻仍白嫩如春蔥的手掌中還拿著剛剛綉好的荷包。淺碧色的荷包,正面綉著幾隻初夏時分在草地上紛飛的蝴蝶,背面綉著四個秀氣的字「握瑾懷瑜」。

記憶中模糊了的面容慢慢浮現出來,溫和包容的父親,溫柔賢惠的母親,性情相貌與父親極為相似的大哥,天資聰穎卻愛欺負人的二哥,還有分明只比自己大了一個時辰卻一直要裝作哥哥模樣的三哥……

蔚藍的天空,柔軟的青草,紛飛的花蝶。

曾經幾何,自己有一個如此美好的家啊!

母親在父親懷中哭泣著拚命搖頭,抓著他的衣袖不肯撒手。父親最終還是推開了她,連就在不遠處的兒子也不肯看一眼,便大步離去。

看著哭到在地的母親,和決然而去的父親,八歲的兩個孩子拚命的掙扎,想要過去抱住父親的腿,然後像往常一樣被高高的抱起來,偏著頭去看父親的側臉和眼睛,猜想著自己長大后的模樣。

但兩個哥哥卻死死的拉住了他們,分毫不動。大哥的手在發顫,卻很溫柔,即使被他一口咬在手臂上,鮮血從白色的衣衫上滲出,也沒有多用一絲力氣,唯恐弄疼了他。

二哥沒有像平時那樣沒心沒肺的笑,可能是在板著臉嚇唬他:「別哭了,哭得我心煩死了,信不信我把你捆上?」然後脫下自己的衣衫,空手撕成布條,把他捆成了粽子,然後「哐」的一聲狠狠關上了門,將失去了背影的父親,和泣不成聲的母親,連同外面的空寂一同隔絕。

唯一的聲音就是大哥帶著說不清的感情低低說出的一句:「二弟你不要再嚇唬他們了。」

二哥說:「我只是不想讓他們死而已。」如此嚇人的恐嚇,從來沒有聽過。二哥他,從來都不會在嚇唬我們的時候說「死」字……從來沒有。

大哥站起身,走到二哥對面停下。

十四歲的大哥,比十二歲的二哥高了整整一頭。在自己眼中已經分外高大的二哥,在大哥面前卻還像個孩子。

他們在爭吵,二哥始終冷笑,大哥的喉嚨中卻響著無力的悲愴。兩個還太過年幼的弟弟獃獃的看著,完全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

二哥的手掌張開,始終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大哥的手早已死死攥拳,卻抖得彷彿要崩潰。

父親說過,傀儡師的手應該始終穩定,即使面對死亡。眸子霧蒙蒙的,卻像是在說自己的曾經。

母親說過,你們的二哥生來就是傀儡師,和你父親一樣。眸子空洞洞的,盛滿了哀傷和嘆息。

父母的話,有些明白,卻又茫然無知。

二哥已經看到了父親去而不返的結局,但他還強行保持著傀儡師的冷靜。

大哥看到的也許比二哥要多,要多得多,但他的手掌暴露了他顫抖的內心,不適合做傀儡師的內心。

什麼是傀儡師啊?

自己至今都沒有得到答案。

莫止咳慢慢從回憶中掙扎著醒來,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靠著樹坐倒在地,握著荷包的手顫抖到無法控制。而黃昏時分的秋風,吹得自己臉頰冰涼的刺痛——因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二十歲的自己僅僅因為一段模糊的回憶便潸然落淚,十二歲的二哥面對著生離死別猶能冷靜如常。

淚眼中,莫止咳艱難的用手指展開了一張紙,一張隨意摺疊,甚至沒有疊整齊的紙。上面的字也很少,只有幾句話:

「傀儡無心,人則有心。有心之人,何耐孤寂?最合格的傀儡無情,最優秀的傀儡師無心。人若無心,與死物何別?你三哥的心,與死物何異?」

字跡並非如何好看,但絕不敷衍。每一個字,都如傀儡師手下精緻的傀儡,挑不出一絲的瑕疵。

這封信顯然是血淚寫的,那另一封足有十幾張至厚,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大概就是呂泣寫的。

莫止咳沒有勇氣再去看這封信,沒有勇氣去看那個如同父親影子般的兄長,那個自己最敬佩喜歡的兄長寫給自己的信。

宮詭靜靜的站著,看著大亮的天染上黃昏的金黃,再慢慢陷入黑暗。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動,唯恐打攪到莫止咳。

血淚要讓宮詭過來,就是因為他知道,莫止咳的心結還沒有解開。

「二哥讓我回家,我就回家。」這個理由太過牽強。

生活過八年,其中還有襁褓間的無知,幼童時的蹣跚的地方,在經過了十二年的遺忘,真正留在莫止咳心裡的,到底還剩多少?

對莫止咳而言,根本沒有「家」的概念。傀儡宮,不像他的家。

莫止咳是血淚的弟弟,是血脈相連,有著同樣溫馨的記憶,和刻骨的仇恨的弟弟。不是一粒放在最合適的地方便可以任由他自生自滅的棋子。

逼著自己弟弟去做他不情願的事,血淚做不到。

讓他想起他不忍記起的往事,讓他回視錐心之痛的曾經。雖然同樣殘忍,但最起碼給了他一個選擇,也了他他一份心愿。

莫止咳最怕的,莫過於忘記了自己的親人,此生難見。

莫止咳最恨的,莫過於身為人子不能盡孝,不能復仇。

血淚隱瞞了他十二年的仇恨,也替他承擔了十二年的苦痛。如今還給他一個復仇的資格,也交給他了一副足以壓垮雙肩的重擔。

讓他明白,家還在,親人也還在。肩上沉甸甸的疼痛,就是融於血水之中此生不忘的恨。此仇不報,誓不心安。

莫止咳突然笑了,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但他真的笑了。

即使悲傷,卻不再彷徨。

他將三樣東西重新用布裹好,仔細的收入懷中,然後起身,看向宮詭:「能幫我給大哥送一樣東西嗎?」

宮詭神情有些歉然:「我聯繫不到大少爺。」

莫止咳問道:「那二哥呢?」

宮詭道:「二少爺能。」

莫止咳問道:「那能幫我將一樣東西送給二哥嗎?再讓他送給大哥。記住,親手交給二哥。」

宮詭再次跪下:「屬下絕不辱命。」

莫止咳點點頭,唿哨一聲叫來了不遠處刨著枯草想找到一口可以吃的嫩菜的馬,從它身上卸下了一個加了好幾層鎖的盒子遞給宮詭:「我相信你的武功比我更能保管好它。」

宮詭雙手接過:「謝少爺信任。」仔細打量了一下盒子的大小,深吸一口氣,胸腔凹下,在懷裡騰出了一個能把盒子塞進去的地方。

莫止咳看著放入盒子后看起來與之前毫無分別的宮詭:「你這麼用縮骨功不會難受嗎?」

宮詭不在意的道:「沒關係,習慣了。」

莫止咳收起哀容,掛上了一抹笑容,晃了晃手中的乾糧:「來兩塊嗎?」

宮詭道:「來一塊就行。」

莫止咳拿了最大的一塊扔給他,然後看看天上的月亮,目光明亮:「過兩天大概就到家了。」

宮詭含笑接了一句:「四少爺別忘了把我想家的那一份挂念也帶上?」

莫止咳訝然看他,見他笑著看向自己,唇邊的笑容放大了幾分:「自然,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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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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