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舜華

二、舜華

陳凌風聽到嚮導說出這兩個字,一時間竟有些愣住了。

他有多久沒踏上那片土地了?

十年的質子生涯,加上在大荒的一年遊歷,算下來足足十一年了。

這十一年的風雨,足夠讓他從一個惶恐的小孩,成長為一個城府頗深的大人。而他在金陵的時間,也遠比在朔郡多得多。

八歲……到十八歲,那裏幾乎包含了他少年時期的所有回憶。

一絲冷笑浮上了嘴角,陳凌風重新帶上風帽,讓臉隱藏在陰影之下。

其實,他在哪裏都無所謂!

無論童年,還是少年,無論在金陵還是朔郡。與他而言又有什麼分別呢?

反正這世上的美好,和他都沒有太大的關係,他只是一個看起來很有利用價值的人而已。

他原本就是一顆棋子,否則也不會被父親送入這虎狼之地。如果不是僥倖得到這次遊歷大荒州的機遇,他還安安穩穩做着他的質子。白天陪大皇子讀書,晚上暗中傳遞消息。

這些年,他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每天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過着。

日夜難安。

他必須時刻謹慎小心,才能不被當成權力鬥爭的犧牲品。

黃沙被疾風捲起在空中瀰漫,像一陣嗆人的煙霧。可是陳凌風毫無察覺,他此時的腦中已經被紛亂的記憶碎片所佔據,往事如同開了閘的潮水般洶湧而來。

他清楚的記得,在無數個寒冷的難眠之夜裏,自己多麼想念故鄉,想念母親和妹妹。他一直以為,他完成任務回到朔郡的時候,母親就能成為晟國唯一的王后,妹妹也可以成為嫡公主而避免被和親的命運。

誰知後來竟然無意中得知了,自小一直尊重無比的父王將他送到大琰的真正目的。

陳凌風的眼神逐漸變得深邃陰冷,他幾乎控制不住雙手的顫抖,便將手掩藏在袖中,忽然觸摸到一枚堅硬溫潤之物,便攥緊了它。

他平靜下來,神色恢復如常。

他如此執著的尋找蒼龍之眼,並不光是因為傳說中呼風喚雨的能力,而是有更加重要的目的。而這個目的,就是能夠改變他命運的唯一的機會。他為此傾注了全部心血,決不能輕易放棄。

他不能放棄,否則母親和妹妹還不知道要落到怎樣的境地!

陳凌風手執韁繩看着眼前的漫天黃沙,黃沙無窮無盡如同水瀑。他壓下心頭的焦躁,用手撫了撫駱駝紛亂的鬃毛,強迫自己靜下心來。

若是寶物一時不可得,暫時倒也不會對他的計劃有太大影響,換句話說,蒼龍之眼之中所蘊含的強大能量只要不被其他人得到,繼續沉睡下去也無妨。

而且他也不是一點把握沒有,現在能夠用『演天』之法,精確占卜出寶物位置的,寰宇之內只有寥寥數人。其中一人就是自己的老師巫溪,隊伍中也只有巫溪和他清楚蒼龍之眼的真正力量和觸發其能量的方法。

想要讓這種上古神物出現,必須要天時地利人和,還有特定的環境集中在一起才能觸發存儲結界,這些條件缺一不可。

這就是隊伍一直在沙漠中繞行的原因。如今除了流風口,其他幾個寶屋可能出現的位置己經都走遍了,都沒有找到任何痕迹。

如今他已經盡了人事,只能靜待天命,若是始終沒有進展,也只能先回金陵再做打算。只是錯過了如此天賜良機實在可惜,一旦回到琰國,又將處在層層監視之下,再想正大光明的前往黑沙漠,可就難了。

倘若他離開了,寶物被其他人獲得,又要怎麼辦?

比如隱居於雪山上的羌國,最擅長觀星占卜之術,也很有可能占卜出蒼龍之眼的位置。

雖然羌國國君風允氏向來與世無爭。但是這種寶物的吸引力,足以讓任何人,甘願付出巨大的代價來換取。

況且羌國人少國弱,選擇隱居很有可能是為了避開中原的紛爭從而自保。如果有機會,風允氏未必不想振興本國力量。

所以他必須要搶佔先機。

康寧見陳凌風出神,以為他觸景生情,便小聲道:「聽說舜華郡主一直在別莊養病,到現在還未回府。」

一陣風沙掠過,陳凌風握著韁繩的手明顯一滯。待揚塵過去,風中傳來他清冷的聲音:

「她得了什麼病?」

「沒有病,養病只是好聽的說法。」康寧順手為巫溪整了整風氅。「自從殿下動身去了大荒,舜華郡主就被罰去田莊禁足思過,聽說走時只帶了隨身的丫鬟。哦對了,她弟弟致堯公子也跟去同住了。」

沒有聽到回答,康平便自覺的閉了嘴。誰知陳凌風忽然道:「知道是哪座田莊么?」

「是勐國公的產業,我們的人傳來的書信上說,那園子十分破舊,金陵的冬天濕寒,也不知道舜華郡主是怎麼住的。「康寧搖頭輕嘆。

「哦。「

康寧感覺陳凌風並沒有不耐煩,於是又道:「大琰王軒轅燁曾經說,什麼時候舜華郡主誠心認了錯,什麼時候出來,可是………郡主就是不做聲,一直生生犟著,拖到了現在……-

此時陳凌風神色已恢復如常,他將手重新攏進袖中,漫不經心的嗤笑道:「這麼久了,沒想到她還是那麼任性。「

康寧沒出聲,一旁的雁翎卻不以為然。

「作為一個沒出閣的女孩兒家,這軒轅舜華的氣性也未免太大了些,難道她還記恨殿下不成?話說回來,殿下都沒有追究被她刺傷的事,她還要怎樣?真是不知好歹,欺人太甚!」

雁翎想起陳凌風滿臂鮮血的景象,話里就帶了氣:

「她軒轅舜華雖說名義上還是郡主,可誰不知道,她們部族全都被她爹給連累了。禛國公是大琰的罪臣,他們全族從老到少,生生世世便都是罪人!說她是罪臣之女怎麼了?她也不想想,這種身份怎麼配得上殿下?咱們殿下要娶的王妃,可得是位正經的公主才是!」

陳凌風默然不語。一種極為複雜的神色出現在他眼中,裏面混雜了嫌惡,冷漠,不屑,還有一絲莫名其妙的東西。

康平憋了半天,瞟了眼面無表情的陳凌風道:「聽說禛國公是被冤枉的。」

雁翎嗤笑:

「那又怎樣?都多長時間了,禛國公府早沒人了,正主都不出聲誰還在意這事?只是足以看出那御龍王軒轅燁也是用人朝前,不用朝後的主。依我看,如果非要從大琰給殿下挑一位王子妃的話,還得是那位婉琳小公主,人家那可是正經的嫡公主。身份尊貴不說,又得大琰王和王后寵愛,模樣也和咱們殿下般配,而且我瞧著當年殿下對她也是極好的。「

陳凌風依然沉默不語。

「那小公主……「

此時一直沒說話的流風白了雁翎一眼:「你有完沒完,不累是吧?少說話省點力氣,還有好久才出得了沙漠呢。」

雁翎悻悻住了嘴。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一年前,金陵

陳凌風筆直的站在金鑾寶殿上,當着滿朝文武沉聲道:

「凌風無德無能,不能與舜華郡主訂婚,還請聖上不要耽誤了郡主!」

滿座大臣皆驚,紛紛交頭接耳。

軒轅燁猛地從王座上站起,勃然大怒:「豎子無禮!難道我大琰的金枝玉葉還配不上你么!」

莫旗丞相忙勸道:「聖上息怒,三殿下如此說,想必是有苦衷的。」

「苦衷?那就說來聽聽!」

「聖上,請恕凌風不能從命。」

莫旗丞相面露無奈之色:「殿下直說無妨,如果真的有苦衷也可再議。」

「不必了!「軒轅燁冷哼。從沒有人敢於這樣當眾挑戰他的權威!

「孤看也不必說了,待你大婚之後,再慢慢商議吧!「

陳凌風急急抬頭,目光焦灼而冰冷:「請聖上收回成命!臣是大晟王子,晟國乃大琰屬國,所以臣斷斷……「話到此處聲音卻逐漸低下去。

軒轅燁非常不耐煩,他縱橫疆場,戎馬半生,向來說一不二,如今見陳凌風吞吞吐吐的模樣極為不快。

「斷斷什麼?「

陳凌風靜默了一刻,眼中露出焦灼的目光,一咬牙道:「臣斷斷不敢娶大琰罪臣之女!」

此言既出,滿殿嘩然。軒轅燁也沒想到陳凌風竟是這種回答,一時愣住了。

所有人都知道,禛國公因涉嫌謀逆,裏通外國,導致三十萬大軍在討伐北疆賽維爾部落時全軍覆沒的事。

只是事發之時郡主和世子尚幼,於情於理都不應受到牽連。況且查封禛國公府那天,禛國公夫人也歿了,只留下這兩個孩子,委實可憐。

自從禛國公和夫人相繼自裁的消息傳出后,朝中的大臣便分為兩個派系,一支是挺禛派,一支是倒禛派。挺禛派說禛國公忠肝義膽,可惜被奸人誣陷,不得不以死以示清白,倒禛派則說禛國公明顯是畏罪自裁,死不足惜。

而聖上那裏又含含糊糊的,查到現在也沒個明確的結論。

明眼人都看出,重點在於「涉嫌謀逆「這幾個字上。這幾年,關於禛國公是否真的謀逆一直是眾說紛紜,懸而未決的疑案。所以拖了這麼久,禛王也沒有正式在刑部定罪。

誰都知道舜華郡主和陳凌風自小熟識,都曾一同入宮伴讀,也算有多年同窗之誼。在此之前就已經有了二人互相愛慕的傳言,如今又是聖上做主賜婚,何等體面,按說陳凌風應該欣然應允才對。

如今陳凌風這麼做,雖不一定是拜高踩低,對禛國公府落井下石,也必然是怕給自己惹上麻煩。

因為就算他對舜華郡主全無好感,也完全可以用別的借口拒絕,聖上雖嚴厲,但並非不講道理的人,即便一時不高興也不會處罰他。況且又是外邦王子,怎麼也不好強迫的。

近幾年,禛國公一事其實已經開始有逐漸平靜下來的趨勢,想是再過些時日,也不會有人再頻繁的提及。可眼下陳凌風竟然直接給舜華郡主扣上了罪臣之女的帽子,他這麼做,真的不怕讓這個兒時的玩伴前途盡毀么?

就算只有一層窗戶紙包着,也不應該由他來捅破,可真是夠狠心的。

有人暗中揣測,難道是陳凌風雖然與郡主有情,但現在覺得郡主的地位已然不保,所以才用這個辦法徹底與其斷絕關係?又聯想到之前陳凌風對婉琳公主特別熱情的傳言,看陳凌風的眼神就帶上了不屑。

不過是個屬國質子,竟然如此工於心計。到底非我大邦子民,一點都不厚道。

還有平素與禛國公不和的人便有些幸災樂禍。禛國公在時仰仗軍功,任誰都不放在眼裏,教養的女兒也是奢侈無度,任性妄為,如今怎樣?踢到鐵板了不是?

陳凌風話音剛落,忽然感覺耳側有疾風掠過,他猛地避開疾刺而來的劍鋒。只見一襲縹緲如雪的白衣疾速飛至,正是軒轅舜華。

未待他站穩,舜華轉身又是一劍,來勢又快又狠,陳凌風被刺中肩膀,鮮血湧出浸透了衣服。

舜華曾追隨異士學習了許久的輕身術,身形靈活如風,一時間侍衛竟都沒有回過神。所幸她並未系統的練習過劍法,手腕無力,準頭也不是很好,所以傷口並不嚴重。

此時滿殿嘩然,軒轅燁急呼:「舜華,不可胡鬧!」

任性而倔強的少女臉上帶着淚痕,用劍指著受傷的晟國王子怒道:「你胡說,我父親不是罪臣!」

陳凌風伸手阻止了將欲上前的護衛,似乎也明白自己的話過分了,但是並不看她,也沒有解釋。只是低聲道:「是凌風失禮。」

他捂著受傷的手臂,鮮血一滴滴砸在雕刻着金蓮的地面上,如同妖艷的花瓣在金蓮上盛開。

舜華怔怔的看着,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忽地一跺腳:「你走,從今天開始,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話一出口,金殿上所有人包括陳凌風忽然消失了,舜華惶然四顧,大殿之上已空無一人,她氣恨填胸,一時間父母的臉又浮現在眼前,只覺得滿腔委屈憤恨無處發泄,在胸口憋得生疼!

「我父親不是罪臣,不是罪臣!」

忽然,耳邊有一個急切的聲音響起:「郡主,郡主!「

舜華顧不上回答,仍怒道:「我父親不是罪臣!」

靈瑞將帳子掀開:「郡主,郡主,該起了。「

舜華猛然從夢中驚醒,發現枕頭竟然被汗濕了一片。

原來是個夢。

舜華長出口氣,方覺得心下安穩了些。

「郡主,時辰不早,該起了。」

舜華偷偷擦掉額邊的冷汗:「知道了。「

「郡主可要沐浴?」

「嗯。」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天嬌,舜華傳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天嬌,舜華傳
上一章下一章

二、舜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