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別離和相見

夜晚，繁星點點，似在一匹天幕大的黑絲絨布上撒上了一顆顆鑽石，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松樹林里，與森林的黑影交錯，使人產生無限的遐想；小鎮已陷入了沉睡，在小山丘的包圍中，似安眠的嬰兒；青石板上的凹凸里流淌著月光。一片漆黑之中，古爾雜貨店的閣樓卻亮着燈。

艾卡正坐在窗邊，支着手看着窗外，窗邊有一張缺了角的桌子，在這個戰亂頻發的年代，家家戶戶的百姓都沒有什麼積蓄，又因戰爭而頻繁搬家，能有幾件像樣的傢具已經很不錯了。桌上整齊地放着幾本邊上起了毛的書，是她將要在學校里學習的課本。

但她一點也不想看那些書了，白天一個人看書的時候，她在店裏遊走，無論是躺在床上，還是坐在門口，都無法消除她心中的焦躁，孤獨感從那些書里的每一個字眼裏生長出來，像滕蔓一樣纏住了她，隨着時間的流逝越纏越緊，無法掙脫。她不想在家裏待着，她想走出阿爾比利，走到莫里身邊，她想跟他一起打獵，一起回家，她不想巧瑞絲在他的旁邊，對他笑，牽他的手。她只想莫里能陪着她，可是一想到巧瑞絲，一股孤寂感就在她心底里瘋長，生出無數的棘刺，刺得她鮮血淋漓。

她把頭埋在雙臂間，咬着唇，想告訴自己明明什麼都沒有發生，不許哭。可是她好希望能回到那個舞會，莫里教他跳華爾茲的時候，那時的莫里，眼裏只有她，而他的笑容，是那麼明亮。

從出生以來，這是她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情緒，想要霸佔某個人，想要那個人對她比對別人都好。她知道自己的感情，那是因嫉妒而產生的委屈。可是她為什麼嫉妒呢？又在嫉妒着什麼？

是莫里對巧瑞絲的每一絲好么？是他對巧瑞絲無微不至的關懷么？

「吱—呀—」

門開了，又被輕輕關上，耳邊想起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艾卡頭也不回，卻知道是誰來了，撅起了嘴，腦袋開始脹痛起來。

「艾卡，今天你怎麼了？一直悶悶不樂的？」莫里在她身後問，他的影子溫柔地覆蓋了她。

艾卡一動不動，熱淚卻開始止不住地一滴滴流下來。

莫里伸出雙手想從背後抱抱她，卻被她狠狠地甩開了手，竟然還退後了幾步。

「真是的，像只小老虎一樣。」莫里嘀咕著坐上了桌子，靠着另一邊的窗戶。「怎麼哭了？」他坐直了，臉色肅然起來，「誰欺負你了？你告訴我，我去揍他一頓，我先一個上勾拳，再一記飛腿，把他打到庫尼吉塔嬸嬸家的臭水溝里去，讓那裏面的大老鼠咬死他。」說着還做了一個咬人的動作。

「噗。」艾卡忍俊不禁，破涕為笑，莫里總有辦法讓她開心起來。

「莫里，我去上學了，你會來看我嗎？」她擤著鼻子，想轉移話題，於是期待地看着他。

「會，我會去的」莫里把頭撇過一邊笑了，原來是因為這事在哭嗎？

「那你會離開巧瑞絲嗎？」艾卡天真地問。

莫里把頭扭回來，微帶了點笑意，認真地盯着艾卡：「為什麼突然說這件事？我為什麼要離開她？她可是我的女朋友。」

「哦。」艾卡*地回答著，又撅起了嘴，眼神看向別處，似乎在想着什麼。

「哎！小傢伙，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我離開巧瑞絲？」莫里起了挑逗的心思，彎下腰看着艾卡的眼睛。

星光下，艾卡圓溜溜的黑色眼眸閃著光芒，彷彿眼睛裏也有星星，閃閃發光。跟巧瑞絲的碧眼相比更深沉，也更柔和。艾卡羞澀地眨着眼睛，臉上有些微的紅潤，使她的神情可愛極了。

莫里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上一次艾卡初露鋒芒的美貌來。那一刻的她，妖孽得不似人間應有，美得讓人想把她緊緊攥在手裏，不讓世人看見，而這一刻的她卻讓人想把她捧在手心，讓她的光芒照亮更多人。

莫里沒說一句話，只是把艾卡的頭輕輕按住，親了親她的前額，就像哥哥安撫妹妹一樣。「時間不早了，明天我帶你去學校，早點睡吧。」

他跳下桌子，桌子晃了晃，但沒有倒下。艾卡有點失望，雖然心裏不難過了，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到底是什麼，她卻總也想不到。

月曆106年，薩法納學院外。

「艾卡，」莫里彎下腰，小聲地對她耳語，「去拍那個人的背，別讓他發現。」

艾卡順着莫里的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人，那是個男人，準確地說是個男孩，他穿着銀色無袖長袍，背對着他們，他的身形並不魁梧，卻看得出很健實，略微比莫里矮一點，一頭銀色的短髮扎在腦後。

艾卡雖然不知道莫里想要幹什麼，她抬頭看看莫里，他依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不過，艾卡的原則是，無論莫里說什麼，她都會相信；無論莫里讓她做什麼，她都會去做。

於是她踮起腳尖，一步一步貓著腰走近那個人，在靠近的時候，她忽然感到一股壓力，要阻止她前進，但她立刻讓自己繼續走，那壓力如影隨形，好像那個人隨時會回頭把她吃掉一樣。

她止住了腳步，在那人身後站着。

壓力消失了，緊繃的弦鬆了下來，艾卡突然覺得松下來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個人。

「嗨！」一隻大手從後面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回頭啊，加諾?賽威爾，我們在你後面。」

莫里什麼時候跟在了身後，艾卡根本不知道。男孩轉過身，看着兩人。

尖銳的線條，使他的臉如雕塑般純粹，幾綹銀髮搭在額前，恰巧露出他的眼睛，兩道劍眉下，淡藍色的瞳孔如鬼火般明亮邪魅，不摻一絲雜質，深邃猶如大海。挺拔修長的鼻子下，嘴唇卻瑩潤如玉，似花瓣般柔軟。

如神靈一般的存在。

「莫里?邁爾德？」他的聲音並不低沉，反而有些悅耳，大概還沒有變聲。「我等了很久了。」

他低頭看着艾卡，艾卡只到他的肩膀，「這就是那個女孩？」

由始至終，他都面無表情，與莫里一臉燦爛的微笑相比，他的笑肌似乎被麻痹了。艾卡不由自主地往莫里的身邊縮，在加諾的審視下，她感到恐懼，因為那眼神像是狼在打量獵物。

「嗯，我把她交給你了，請你好好照顧她，如果她出了什麼事，我不會放過你。」

又來了，艾卡再一次感受到了威壓。就像上一次在馬車裏，莫里對那個頭布男人說的話一樣。

不過，加諾似乎一點也沒受他的影響，只是突然咧起嘴笑了，那笑如冰雪融化一般：「我不受人威脅。」他蹲下來，抬頭，扶著艾卡的身體，看着艾卡黑夜般的眼睛；「你叫什麼名字？」

「艾卡?奧，奧利維亞。」

她結巴了，因為本能的懼怕。

「喂！別嚇着她了。」莫里把艾卡拉進懷裏，加諾站了起來。

「以後你就在這兒上學，加諾替我照顧你，你要聽他的話。如果他欺負你，等我回來你告訴我，我去揍他，知道了么？「莫里點了點艾卡的鼻子。

「嗯。」艾卡回答，眼淚卻開始落了下來。

其實，莫里替艾卡解決過很多麻煩事，因為長得瘦小，艾卡在開始時經常受欺負，她走在街上，會有人對着她扔石頭。每次艾卡哭哭啼啼地回家時，只要莫里在家，他就會打回去，因為沒有比拳頭更有威懾力的證明。但是在這裏，沒有莫里，她又該如何面對那可能存在的非難呢？

「別哭艾卡，我會回來看你的。」莫里揉了揉她的頭髮，艾卡抱住了莫里，看着莫里黃金般的眼睛，一句話也不說。

「如你所見，加諾。」他把艾卡抱着自己的雙手拿開，艾卡又緊抱了上去。「艾卡很黏人，你要哄着她，她才不會哭——」他終於掙脫了艾卡，但換來的卻是艾卡的號啕，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我得走了，加諾，拜託你。」他用左手撓了撓頭髮，呼了口氣，盯着艾卡，有些手足無措，「走了，艾卡，過來。」艾卡箭也似地沖了過來，他蹲下來，接住了她，把她抱在懷裏。「我會想你的。」艾卡小聲說。

「我也是，我會比你想我更想你。」

「哥哥你一定要來看我。」

「那當然，我們來拉鈎.」

加諾一臉平靜地看着兩人，兩人拉完鈎都哈哈大笑起來，艾卡親了一下莫里的臉，放開了他，不再哭泣。

「再見。」莫里站起身，揮了揮手。

「再見.」艾卡笑着說，臉上還掛着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