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漏網游魚 傷懷孤雁(2)

第六章 漏網游魚 傷懷孤雁(2)

?季巒正自無法,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咳嗽:「何必跟這殘障孩子多費唇舌,累他擔驚受怕?」卻是一個削瘦老者徐步而來。兩旁庄兵立時紛紛給老者躬身行禮。季巒雙目一亮,道:「大哥今晚不是該入止觀禪定了么?小弟沒敢因這小事,打擾大哥清修!」余孤天這時才知,這老者原來就是風雷堡的大堡主易懷秋。

「心驚肉跳的,難以入定啊,這事委實有些古怪!」易懷秋仔細盯著屍身,咳了兩聲,才向幾個庄兵揮手道,「將這無憂子的屍身埋到後山山坳里去,坑挖得深些,不要留下丁點痕迹!」說著大袖一擺,轉身走入廳內。

季巒面色憂鬱,帶著南雁和余孤天也走了進來。明亮的燈燭之下只見易懷秋滿目凝重,季巒心下不由一沉,看了一眼余孤天,道:「大哥,這單天馬有什麼古怪么?」

易懷秋搖頭道:「也不好說!最讓我擔心的還是這無憂子的主子完顏亮!這人素來野心勃勃,卻在前些日子篡位登基,奪了大金國的天下。聽說他正自加緊網羅人手,連天下武林的頂尖高人、『風雲八修』之中的『刀霸』仆散騰,都要出山給他效命!」

余孤天聽他說起完顏亮,心中一陣火辣辣的痛,凝神望去,卻見這老人消瘦得如同寺廟裡的長眉羅漢,蕭疏而灰白的頭髮散披在額前,臉上的皺紋真如刀雕過一般深刻,兩隻眸子也深陷下去了,瞧上去似是七八十歲病入膏肓的老朽。

「嘿嘿,若是任由這梟雄坐穩了江山,我大宋只怕是形勢更憂!」易懷秋說著深深嘆息,「只怕不出十年,完顏亮便會揮師江南!」季巒聽了他這話不由一驚,道:「眼下江南朝廷給秦檜狗賊把持朝綱,弄得文恬武嬉,烏煙瘴氣,岳元帥已去,誰還能擋得住金人鐵騎?」

南雁眼見易懷秋凝思不語,忽然道:「易伯伯,你說過,金國的女真人不過才幾萬人。為什麼咱們大宋千千萬萬的好漢,卻怕了他金國幾萬的女真人?」易懷秋霜眉微抖,咳了一陣,才冷笑道:「一來是咱這朝廷無能,大宋趙官家任由宵小橫行,弄得忠良凋零,自食苦果。二來么,便是咱大宋百姓人口雖眾,卻最不心齊,素來只好相互排擠相互算計!大宋國勢不振,中原武林更是亂成了一鍋粥,一群無知之輩終日里自相殺做一團……」

南雁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驀地頑皮地一笑:「我知道了,咱們大宋的人雖多,心卻不齊,若是有個人站出來,讓大夥息了爭鬥,將勁往一處使,一同抵禦金兵,那不就成了么?」

「小小年紀,居然懂得這個道理,」易懷秋那一雙老眼裡還隱著一蓬光,忽一閃動,如星如電地望向南雁,道:「這話不錯,我大宋好漢若真是戮力同心,中原之大,又哪裡有金兵的容身之處?十幾年前,卻是真有這麼一個人,創建四海歸心盟,將天下武林聚在一處,折箭為盟,同抗外侮……」說到這裡,卻忽然頓住,目光也悠遠起來。

窗外山風呼嘯,雖是隔了厚厚的窗戶紙,仍擾得那燈焰微微抖顫,映得他那張古柏青松樣的老臉忽明忽暗。

南雁見他深深沉思,忍不住問:「他叫什麼名字,現在何處?」

易懷秋的身子登時一震,望過來的目光里就多了一抹蒼雲般厚重的疑惑,緩了緩,才沉聲道:「那人便是『風雲八修』之中有『劍狂』之稱的卓藏鋒。十幾年前,他還是明教的月尊教主,以一把騰威神劍決勝千里,在同心壇上戰敗了一十三家門派宗主,使黃河兩岸的天下英豪摒棄成見,立志歸心,以『四海歸心盟』為號,矢志共破金虜。」

南雁聽得悠然神往,睜大黑炯炯的眸子,道:「以一把長劍戰敗四方英雄,這人真是好本事啊!」余孤天心中正五味雜陳,眼見他望著自己笑,也呵呵地陪上張笑臉。

一直微笑不語的季巒這時呵的一笑:「卓大俠獨勝天下英雄那是有的,但若想會盟群豪,使眾多英雄同心同德,單憑武功又是不夠的。四方群豪擁戴卓盟主,除了他的武功,更多的卻是他那赤膽忠心和慷慨仗義。他天生是個領袖群倫的英雄,只在那高台上豪氣凜凜地這麼一站,便引得群豪心生崇敬!」

南雁眼前似是現出一座直聳入雲的高台,台上一個長衣飄拂的漢子臨風揮劍,他心下悠悠地想:「只在台上這麼一站,便引得群豪服氣,這人不知是何等英雄!」

易懷秋點頭道:「後來四海歸心盟便跟著卓盟主投到岳元帥麾下。那時你易伯伯也在卓大俠手下聽令,受他指派率人過河相助北方義軍。黃河以北的義軍有了『四海歸心盟』這強援,登時便成星火燎原之勢,沒多少時日便有了四十萬之眾,鋒芒所指,所向披靡。岳元帥得了卓盟主的鼎力相助,也是愈發如虎添翼……若非後來的奸賊秦檜弄權,只怕咱早就跟著岳元帥、卓盟主直搗黃龍,迎得二聖還朝了。」想到壯年豪事,心下感懷,眼眶四周竟是一片潮濕。

余孤天一直凝神靜聽。他隱約知道岳飛這個人,知道那是宋朝能征慣戰的勇將,連金國的大英雄完顏宗弼都不是此人對手,幾次敗在岳家軍之手。這時聽了易懷秋的話,不由暗自苦笑:「原來他們是岳家軍舊部,我這大金皇胄,卻跑到岳家軍舊部之內避難,真是天大的笑話。」

屋內一片靜,忽地響起脆生生的一問:「那位卓盟主,後來怎樣了?」

易懷秋神色一震,悠悠地瞅了發問的南雁一眼,才道:「卓藏鋒得了四海歸心盟的盟主,卻在無意之中得罪了兩個人。第一個人便是奸賊秦檜。盟主是岳少保的左膀右臂,秦檜要除岳大帥,第一個自然先要除去他。另一個人卻是當時明教的日尊教主林逸煙。明教『日月雙尊』兩位教主之中,論位分,日尊教主還在月尊教主之上。試想卓藏鋒以副教主的身份得了四海歸心盟的盟主,欲置他這明教日尊教主於何處?聽說那時卓藏鋒要揮劍抗金護國,林逸煙卻想乘機壯大明教,後來教內便鬧出了護國還是護教的林卓兩派之爭。到底卓藏鋒和林逸煙二人之間有什麼恩怨,我們外人不得而知,聽說後來卓藏鋒為息爭鬥,終於自動率了幾個親信遠走。

「那時恰是紹興八年,秦檜獨相,氣焰囂張,這狗賊一心求和,便設計奸謀,先將盟主手下英豪驅散殆盡,更遣出鷹犬,全力追殺於他。卓盟主最終寡不敵眾……」說著聲音驀地一哽。南雁聽他語音發顫,一顆心也撲撲亂顫,忍不住急問:「怎麼了,難道那卓大俠死了么?」易懷秋沉沉道:「或許是吧,據說那一場追殺之後,卓大俠不知所終!但我先後多次派人訪查他的下落,也是毫無所得,想必他多半便已遇難……」

南雁睜著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瞪著易懷秋,忽然道:「那位卓大俠是天下無敵的英雄,他死不了的!」易懷秋滾滿濁淚的老臉上卻破出一線笑容:「是,他是大英雄,死不了,或許棄劍隱居,也未可知!」在南雁一個孩子的心中,自是希望英雄永遠不死,聽得易懷秋這一說,倒更加認真起來,道:「這卓大俠就是沒有死的!」

「是,就是沒死!」易懷秋也不與他爭,只苦笑道,「只是這卓大俠一去,天下武林又如先前一般四分五裂,卻再無卓藏鋒那樣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出來登高一呼了。」說著長長一嘆,感慨無盡。南雁卻將兩條修長俊氣的眉毛一挑,一字字地道:「再過幾年,我也要跟這頂天立地的卓大俠一般,再開他一個四海歸心大會,將四海豪傑聚在一處,再不打打殺殺,大夥一起使力將那金狗趕出中原!」

「好孩子,」不知怎地,他這孩子氣的一句話竟讓易懷秋身子一抖,伸出枯瘦的手掌將他肩頭緊緊攥住,顫聲道,「你小小年紀就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不枉了易伯伯督導多年……」雜著老淚的目光中掩不住的一股欣慰之色,還要待說什麼,口中卻蹦出一串猛咳。他咳得那樣的猛,那身舊得發黃的袍子象深秋落葉一樣簌簌抖起來。余孤天聽他幾人對答,心內忽酸忽苦,當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大哥,」季巒聽他咳得厲害,急忙站起,輕聲道,「那老傷可又犯了么?」易懷秋點著頭,卻止不住那咳,愈發咳得急促起來:「咳咳……這傷是一日重似一日,也不知還能撐得幾時!」季巒面色一慘,急揮手道:「天色已晚,大哥還是早日安歇!」便帶著兩個孩子匆匆退出。

※※※※※※

當晚余孤天便給人安排住進了一間正房內。這風雷堡雖然窮破,壘的屋子卻還不少,這間房子也不是很大,牆壁卻用桑皮紙裱糊得乾淨爽眼,炕也是按北方人的習俗燒了火炕,躺上去暖融融的。跟他這些日子胡亂棲身過的破廟、岩穴和野店比起來,這地方實在該算是個天堂了。但余孤天卻睡不著。

還是平生頭一次,他這麼一個人呆著。屋裡還燃著蠟燭。借著抖顫的燭光,余孤天怔怔地盯著頭頂那昏黃古舊的屋頂,心內的恐懼、憂傷如同無邊無際的海水一樣迅速地瀰漫開來。他忽然將被子蒙住了頭,嗚嗚地痛哭了起來。

沉實地哭了片刻,余孤天的心內才好受了一些,卻聽得窗外驀地響起陣陣輕吼,聽來似是個孩子低啞著聲音嘶喊。他輕輕起了身,從門縫裡望過去,卻見院中正有個少年在伸胳膊踢腿地練武。余孤天心下好奇,推開屋門便走了出來。藍黑色的天上正有一彎透亮明朗的冬月,皎潔的清光照得這大院子一片銀亮,那在月下練武的孩子正是南雁。

南雁也瞧見了他,卻只向他微微一笑,便自顧自地接著打拳。余孤天識得那拳正是少林弟子入門必練的伏虎拳法。其時這少林派的伏虎拳傳遍大江南北,余孤天當年興之所至,也曾學過幾日。

可是余孤天凝神瞧了片刻,卻不由暗自搖頭,原來南雁舉足落步都毫無章法,那拳打出去也是綿軟無力。這趟伏虎拳剛剛打得不到半套,南雁竟已氣喘吁吁,但他倒有個咬勁,仍是一招一式認真之極地打下去。練到最後那招「跨虎歸山」時,震足擰身後該當一個起身旋風腿后收勢的,但南雁雙足無力,一躍之下竟摔倒在地上。

余孤天眉頭微皺,想過去扶他,終究是矜著步子懶得挪動。卻見南雁已經翻身而起,又將那招「跨虎歸山」呼呼地打了一遍,這一次落足在意,身子歪晃了下,好歹沒再跌到。

「瞧我這身汗!」南雁收了拳,便喘著氣向余孤天微微一笑,邊說邊拍打身上的土。余孤天也向他點頭微笑,見這南雁大冷的天身上衣衫卻只穿了兩件薄衣,給汗水浸透了薄薄地貼在身上,站在寒風蕭瑟的院子里,絲毫不覺得冷似的。

南雁臉上還騰騰地冒著虛汗,他卻懶得擦,任由汗水順著那清俊的臉頰刷刷流下,呵著冷氣道:「易伯伯說,我這體質不該練武的,身子太虛……」聽這聰明多智的南雁說自己竟然體虛無法習武,余孤天心裡竟有些悻悻然的欣喜。眼見南雁汗出得象水裡撈出來一樣,他心下好奇,伸手抹了下他額頭上的汗。

南雁說起自己的缺憾,臉上神色登時懶散起來,嘆了口氣,才道:「據說我打小便渾身是病,三歲那年更是險些病死。忽地風雷堡外來了個古古怪怪的老和尚,摸著我的腦頂骨說了一句什麼『百折不撓,玉汝於成』,又給他搗鼓一陣,我這病便好啦大半。只是身子依舊是虛,一動就出汗不止,」他猛然飛足踢得一塊石子遠遠飛出,道:「我倒真盼著那怪和尚再來一次,把我全治好,可他卻再也沒來!我還是想習武,只是這麼偷著練,胡踢爛打的終究不成器!」余孤天見他神色悵然,心中才升起一絲同情:「他那麼聰明,卻也有這麼多的煩惱!」

「嘿嘿,百折不撓,玉汝於成!天知道我還要再『折』多少回,才能變成一塊玉!」他說著怔怔望著天上的明月,愣了半晌,忽地閃著黑漆漆的眼睛望著余孤天道,「你知道么,我還總做一個怪夢!夢見自己跑到一個怪得不能再怪的深山裡,那地方有水有樹,一個挺高挺俊的人,就拄著一把黑黝黝的東西站在那,目光炯炯地望著我!每次我總是一怕,便醒了!」

余孤天聽他說得陰森詭異,只覺頸后冷風嗖嗖,不由縮了縮脖子。「你怕了?這個夢可是千真萬確,我連易伯伯都沒告訴,就告訴了你一個!」南雁才眨著眼睛壞壞地一笑:「可別給大哥我傳出去!」

這南雁有時懶懶的一句話也不多說,但這時說起來就是沒完,只聽他又道:「易伯伯傳了我們一門馴獸秘術。憑著這功夫,我沒事時就在山林裡面混,老虎、野狼都能做我朋友!除了在林子里玩,就是下棋!可惜風雷堡中卻沒幾人敢跟我下棋!」南雁說到下棋,陰鬱的眼神驀地變得神采奕奕,伸手攬住南雁的腕子,道:「對了,走,帶你到我屋裡玩去!」

他的屋子其實緊靠著余孤天所居的房屋。進得屋來,卻嚇了余孤天一跳,滿屋都是圍棋。凳椅上,桌案上,連地上都攤著圍棋子,火炕上一張棋枰,黑白分明的棋子錯落有致地點染在棋枰上,顯然是打譜用的。

余孤天啊了一聲,險些脫口問他:「你這麼喜歡下棋么?」其時圍棋風行天下,金國的女真貴胄仰慕宋人衣冠文化,也頗好此道。漢化頗深的熙宗皇帝就是箇中高手,上行下效,宮中之人也多好行棋打譜,余孤天自認也是其中的一個高手。這時忽然見了圍棋,倒有些出乎意料,不想這荒僻山堡間竟也有孩童喜歡此道。

南雁見他眼睛發直,不禁面露得意之色,說:「易伯伯不讓我練武,卻喜歡讓我下棋,」拉著余孤天的手,走過去一起坐到了炕上,捻著炕上那白閃閃的棋子道,「這東西也著實讓人入魔障!我玩起來就能一天不吃不喝。易伯伯每年我過生日的時候都送我一副圍棋。這滿屋子的棋,都是他給的!」

余孤天聽得「生日」兩個字,心裡就似給刀剜了一把。生日,自己十二歲的生日前夜,頭頂上的天驀然塌了下來,自己一步跌落了地獄。那個金國貴族少年最盼望的十二歲的生日,自己卻是在顛沛流離中胡亂過來的。

他覺得雙眼一陣潮濕,怕給南雁發覺,忙低了頭拈起一枚棋子,裝做細細把玩。南雁卻忽閃著眼睛早瞧見了,他是個極機靈的孩子,心下微微一沉:「是了,這余孤天是個孤苦孩子,想必每日里吃喝都不保的,我跟他說起生日里有人送這送那的,未免惹他難過了!」便一笑道:「你會下棋么?易伯伯說我是個奇才,天生學棋的料。這裡的大人們連易伯伯算上,全給我殺怕了,我讓他們四子都沒人敢下。你若跟我下,我就讓你四子!」

余孤天在宮裡面給人捧慣了,這時聽得南雁狂傲的話語,心中登時一陣氣惱,只想立時揮棋布陣,殺得眼前這小子片甲不留,但想起師父矮修羅說的「裝傻裝啞」的話,心內又是一緊:「我這時是在這南蠻子的反賊窩裡面,還是處處謹慎為妙。」便咬著牙搖頭比劃著不會,跟著又仰頭打著哈欠,做困頓之狀。

「我倒忘了,」南雁笑道:「你是長途跋涉,只怕累得緊了。咱這就歇著吧!」將炕上棋子胡亂拾了起來,一口吹熄了燈燭。

兩個孩子並排躺在炕上。南雁手裡拈著一枚閃亮的棋子,翻來覆去地把玩,沉了一沉,終於嘆道:「我這輩子其實比你還苦,起碼你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卻不知道我爹是誰,我娘是誰……易伯伯說我是他撿來的孤兒,可我總覺得他們象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似的!」

余孤天給他的話攪動了心事,霎時間心內凄苦,也長長嘆了口氣,暗想:「這天下還有誰比我更苦?大金國已經換了個天地,我從此便是個漏網之魚,師父重傷之後去龍驤樓求援,也不知怎樣了……」耳聽得遠處不時隱隱傳來野獸嘶吼之聲,聲雖不大,卻讓人心中陣陣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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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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