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漏網游魚 傷懷孤雁(1)

第五章 漏網游魚 傷懷孤雁(1)

?那少年和季巒領着完顏冠向風雷堡行去。遠遠地便見了那在暮靄中聳立的高大石堡,堡前卻有一塊丈高青石,上面縱橫雄放地寫着「風雷堡」三字。

「是少爺和二當家的回來了!」早有幾個漢子笑着迎了上來。完顏冠一輩子沒瞧見過這麼窮的人和這麼窮的地方。對面迎過來的漢子個個衣衫破舊,油乎乎的棉襖上都卷了邊,飛了白絮,更有人沒有棉衣,身上胡亂裹了一張獸皮。只有身旁這少年和季巒的衣服還乾淨些,卻也洗得掉了顏色。

這風雷堡全是以山上採下的石頭壘就的,塊塊青石光禿禿的,渾似饑饉災民胸前的嶙峋瘦骨。四處房屋上面茅草也不見幾根,地上往來有幾隻山羊和野狗,也全跟那壘堡的石頭一樣滾滿了清泥。奇怪的是住在這樣窮困冷寂的地方,這群人的顏色都還很精神,眉宇間都透出一股跟那荒村敝衣毫不相配的勃勃英氣。

進了石堡,便聽得空曠的堡外響起兩聲野獸吼叫,聲音沉沉的,伴着遠處的血色晚霞,更增蕭瑟之氣。完顏冠身子微縮,似是有些害怕。那少年才回頭向他一笑,道:「莫怕,」說着伸手挽住了他,道,「有我南雁在,沒什麼敢欺負你!」完顏冠點一點頭,暗道:「原來這孩子叫南雁!」

院子裏正半躺半坐着一個大漢,手中舉著個酒葫蘆正自痛飲。眼見眾人進了院子,那大漢忽然長身而起。

他這一起身,又讓完顏冠吃了一驚。藉著蒼暗的暮色,只見這人身材高大威猛之極,大冷的天,他卻只穿着一件單衣,雙袖褪起,露出臂上暴突的肌肉,配上一臉的暴起虯髯,看上去真猶似傳說中的巨靈力士一般。

這最奇的是這大漢身上橫七豎八地纏了數道鐵鏈,從頸至胸,再在腰間纏了數匝,隨着他那走動,鐵鏈拖地,發出鏘鏘銳響。卻聽一旁的南雁嘆了口氣:「這厲潑瘋厲大叔過去不知有什麼窩心的事,總是不開心,喝醉了酒便這麼痴痴獃呆的。」

「厲兄,」季巒望着那大漢厲潑瘋笑道,「天寒地凍,何苦又折磨自己!」那大漢卻不理他,只顧將酒葫蘆里的酒盡數倒入口中。南雁瞧他喝得雙目發紅,忍不住上前一步,輕聲道:「厲大個子,你心裏又難受了么?」

厲潑瘋對季巒這風雷堡二當家的理也不理,但聽了南雁這輕輕的一句話,卻雙目發直,忽然雙膝跪地,一把將他抱在懷中,哇的哭出聲來:「少爺,厲潑瘋該死,厲潑瘋該死呀」季巒見厲潑瘋痛哭,卻吃了一驚,低喝道:「老厲,你又發什麼瘋了,莫要再驚嚇了雁少爺!」

這一句「驚嚇了雁少爺」幾個字竟是大有功效,厲潑瘋聽了就悚然一驚,季巒已經揮手將南雁拉了過來。

厲潑瘋臉上的肌肉抖了一抖,才將腰間掛着的酒葫蘆摘下來,用力往口裏灌去。那裏面似是沒酒了,厲潑瘋奮力晃了幾晃,就無奈地站起了身,眼見身前有一個粗大的石碾橫在身前,惱怒之下便一腳踢去。那大石碾子少說也有二三百斤的分量,卻給他踢得忽地直向天上飛去。

眼見這沉重無比的傢伙給他踢得飛起數丈,又呼呼地直向下墜來,眾人不由又齊聲驚呼起來。厲潑瘋卻長笑一聲,踏上半步,揚起單掌一托,穩穩地接住了,又再反手一按,將石碾重重砸在地上。

眾人眼見這二三百斤的重物在他手中耍來竟如戲蹴鞠,不由齊刷刷喝了聲彩。厲潑瘋卻晃着鐵塔般的身子,拖着鐵鏈,嘩啦嘩啦地走了。完顏冠心下更覺駭然,他在大內宮中見過不少角抵力士,但那些人若是跟這厲潑瘋動手較量,只怕全是不堪一擊。

※※※※※※

南雁拉着完顏冠進了大堂,藉著明晃晃的燭光仔細打量着眼前這個白凈卻清瘦的小和尚,心裏面有些歡喜:「風雷堡內什麼都好,就是沒有跟我一般大的孩子陪我玩,這孩子白得象個丫頭,只可惜是個啞巴!」忽然瞧見他頸上傷口,忍不住一驚問道:「你脖子上的這傷是誰給你弄的?」

完顏冠聽得他問,不禁將手撫上頸上的血痕,那地方已經結了血痂,但手摸上去還是有些撕痛。那種疼更多是來自心底的,一股不堪回首的剜心般的沉痛乍然騰起,完顏冠的眼前立時一片模糊。他不願在生人跟前流淚,拼力咬牙挺住。

南雁見他欲哭不哭的可憐相,頑皮的少年心性忽然發作,拍着他的肩頭道:「好了好了,易伯伯說了,大丈夫不流淚!不過——好漢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時!到了好漢傷心時,哭個雨過地皮濕!」

完顏冠給他這一「溫言撫慰」,淚水終於止不住地流淌了下來,口中嗚咽大哭。南雁見他哭得傷心,心下大生憐憫,手忙腳亂地給他抹淚,道:「停,停,再哭你就不是大丈夫,你就是小媳婦!」

「這是刀傷!好毒的一刀呀,再深得半毫就要了你的命了,」穩步踱過來的季巒蹲下了身,虛了一雙老眼,藉著廳內亮堂堂的燈焰向他細細凝視着,「你這小子倒是好大的命!對了,你叫什麼?」完顏冠心中一動,嗚嗚的只干叫了兩聲。徒單麻早跟他有言在先,怕他說話露出上京口音,索性讓他裝作啞巴。

季巒呵的一笑:「倒忘了你是個啞子!該當如何稱呼你,難道便叫你小和尚么?」完顏冠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暗道:「終是要告訴他們個名號的,總不成讓他們就叫我小和尚!」便伸手在空中比劃着。季巒老眼一亮,笑道:「竟是個識字的小和尚,寫下你的名字和年歲來!」尋了破紙禿筆推到他面前。

完顏冠緩緩伸出手,微一尋思,握筆時故意將那毛筆猶似提槍握棍般地一把抓在手中。屋內還有幾個滿臉粗紅的小廝伺候着,那幾人瞧了他這握筆的姿勢全不禁嗤嗤的笑,完顏冠的一張臉給幾人笑得騰的紅了。倒是南雁走過來拍着他的肩頭,小大人似地道:「休要理他們,只管寫來!」

季巒瞅了他一眼,眼露嘉許之色,卻見完顏冠已用毛筆在紙上抹桌子拖地一般寫下了「十二歲」三字,微一思索,又寫了「孤天」二字。

季巒不由皺眉道:「你姓孤么?」完顏冠寫下的這「孤天」二字正是將「冠」字之音拆開而成的,其中隱隱含有「孤家寡人」、「君臨天下」之意,聽得季巒這一問,便在「孤天」之前又寫下了個「余」字,那是取「漏網之魚」的諧音。

寫罷這三個字,完顏冠心下又是一陣摧心摘肺的疼:「從今以後,我便是余孤天了!完顏冠這名字,不知何時才能再用!」

「原來是余孤天,你十二歲了,比南雁小了兩歲。呵呵,南雁終日嚷着要做大哥,這一回終於來了一個小弟!」季巒說着伸手拍著余孤天的頭,笑道,「莫怕,有你這個大哥在,以後這堡內沒人敢欺負你!」

暖暖的屋裏面就盪起一陣暖暖的笑聲。這笑聲竟讓余孤天心下生出一股感動:「這群人破衣爛衫,卻窩在這光禿禿的石頭堡內自得其樂。這樣的人便是所謂的『遺民』吧,可憐我這大金皇子,卻跑到了宋朝遺民堆裏面來藏身!」

季巒口中向南雁說笑,眼神卻沉重許多,只覺這余孤天雖是破衣爛衫,口不能言,但眉宇間卻有遮掩不住的一股矜貴傲氣,只是受了驚嚇,目下稍有些驚惶畏縮。

眼見余孤天不時翻着眼睛的餘光瞟向自己,一副心神不定之狀,季巒不由嘆一口氣,溫言道:「孤天,你不必提心弔膽的,待在這風雷堡內,便如同我們的孩子一般,這一身僧袍都磨爛了,就不必穿了。待會洗了澡,且將南雁的衣服給你穿上吧。」

南雁應聲跑出屋,捧了一件光潔的衣服過來。季巒忍不住笑道:「你倒大方,將自家過年才捨得穿的好衣服都送人了!」

南雁昂起小臉,搖頭晃腦地嘻嘻一笑:「易伯伯教我《論語》時說,古時有個跟我一樣沒兄弟的人叫司馬牛,子夏便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這可不是來了一個兄弟了么!」余孤天瞧這衣服雖是半新不舊,但比起南雁身上那件洗得褪了色的棉袍要好多了。他知這南雁是個大方豪爽之人,心中微生好感,向他輕輕點頭。

一時余孤天洗漱完畢,換上新衣,又隨南雁到前廳用膳。雖然余孤天這幾日亡命奔波,難求一飽,但對着滿桌的山珍野味,他仍是細嚼慢咽,不曾缺了半分禮數。季巒在旁冷眼瞧了,心內更是暗自稱奇。

才吃過了飯,便有人來報,在堡外樹林子裏尋到了一具屍身,這時已經運進了堡來。季巒知道那必是無憂子的屍體,神色立時一沉,命人取過火把,帶着南雁和余孤天走到院外。余孤天遠遠瞧見無憂子那猙獰的面目,心下害怕,不敢多看,急忙別過臉去。

季巒卻過去掀起無憂子的道袍,卻見屍身胸前肌膚上端端正正地印着兩個漆黑的掌印。那本就瘦弱的胸膛這時好似沒有骨骼的一具軟軟的皮囊,顯是胸骨皆給這這可怖的掌力盡數震碎。季巒定了定神,才道:「南雁,你瞧如何?」

南雁凝神瞧了片刻,伸出兩根指頭漫不經心地搔著額頭,道:「傷處烏黑,顯是被毒掌功夫所傷。傷他之人毒功霸道,一掌之間毒氣業已滲入他的肌骨之內,所以死了半日功夫,野獸卻不敢咬噬屍體。他衣袖之間還要數處細微血跡,血色泛青,跟他口鼻間流出的黑紫血色不符,顯是他對手所流。」頓了頓,又道,「他那對手是受傷在先,所以激戰中細微血跡濺得他雙袖都是,但最終卻能將他一掌擊斃……必是這單天馬受傷之後故意示弱,引得無憂子大意,再暴起發難!」

余孤天大吃一驚,師父徒單麻確是先給無憂子的碧磷毒針擊中,索性激戰幾招后便倒地假裝毒發,誘得無憂子近前查看,才躍起后一掌擊斃了他。這時眼見南雁僅從屍身上便將當時情形推斷得一清二楚,不由心下又驚又佩。

「好你個賊小子,」季巒眼見余孤天連連點頭,不由贊道,「不枉了大哥一番調教!這果然是毒掌功夫,可又比尋常的毒掌功夫凌厲百倍。卻不知那單天馬是何許人也?」說着雙眉緊鎖,眼望余孤天,滿目疑惑之色。但他連問了多時,余孤天只是裝聾作啞地胡亂比劃一番,問急了便嗚嗚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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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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