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這一日,周瑜同時收到了兩封來自遠方的信。

其中一封來自委身於袁術手下的孫策。自孫堅去世,而他也舉家搬離廬江之後,周瑜大約有一年未曾聽得他的消息了。孫策的筆跡紮實張揚,言辭之間卻俱是隱忍與悲憤。他過得不算很好。守孝事畢后,孫策便去壽春找袁術討回之前父親的舊部。卻因袁術首鼠兩端,是個出爾反爾的小人,雖然承諾了將孫堅舊部歸還孫策,卻又令他去丹陽召集兵勇,如此方能歸還其亡父舊部。孫策無奈,卻也只能照循。他一心想要為父報仇,而今卻寄人籬下,連一支像樣的軍隊都拿不出手。他的白紙黑字之間,綴滿了蕭瑟的秋風。

——我雖知復仇一事不可操之過急,然則被玩弄於股掌之間,實非我所願也。

孫策在信中這般訴說道。周瑜又何嘗不知袁術並非英傑,只是孫策若想自立,必然要經歷這樣的一番隱忍與委屈。以孫策剛烈固執的個性,一次兩次倒還能屈能伸,可若是日久天長仍不被禮遇,想來他大約會忍耐不住罷。

周瑜給他回了信,又附上一片前日新摘的楓葉,叮囑他遇事切莫衝動。若有來日,自己定當襄助。

另一封信,來自當時已身在京中與父親團聚的司馬弦。打開信箋的時候,周瑜竟恍惚覺得她仍在此地,天涯比鄰。

司馬弦的字清雅秀氣,與當年並無二致。她在信中娓娓訴說著自己回去之後的生活,從回到溫縣開始,一直到近日在京中與父親共享天倫。滿滿的三大頁紙,幾乎將她這一年間所見所思皆盡述於此。而這其間,自然也提到了擬字的事。

——周郎,我本不該再與你往來書信。只是唯有此事,我無論如何也想告訴你。我已向父兄求了封字,喚作「嘉琰」。我本不喜玉而喜頑石,只因你如瑾似瑜,我才得以略觀其美質而已。

——若說這字里摻雜私心,倒不如說這私心是何等酣暢淋漓,以至於大哥險些不能答應。

——正月里我走得匆忙,未能帶走任何一件與你有關的物什。只有這嘉琰二字,算是我留給自己的回憶。它有關於你,因而我很歡喜。

「嘉德懿行,琰琰容華。這字著實很襯你。」周瑜笑著,有些喃喃地輕聲自語。自她離去后,他總想給她寫信,卻又不知她如今居於何處,更不知該寫些什麼。從前舞文弄墨都是信手拈來的少年才子,在給心上之人寫信時卻詞窮得令自己都發笑。

正當周瑜鋪開信紙欲寫一封回信時,房門在此刻被無聲地打開了。

他抬起頭,只見母親一個人站在門口。她的神色躊躇,似是欲言又止。

「娘,您怎麼來了?」周瑜連忙起身迎了上去。若非實在有要緊的事務,母親是不會親自過來的。

「瑜兒,有一件事……娘必須親自來找你。」

周瑜的母親是個端莊溫柔的婦人。她出身名門,又明媒正娶地嫁進了周氏大族,為人處世總是大氣而淑雅。無論是對待下人,亦或是自己的孩子,她都一貫保持著沉著端莊的姿態。可現在的她,看向周瑜的眼神飄忽遊離,雙手不自然地攥著,口將言而囁嚅,頭頂的珠翠隨著倉促的晃動而輕聲發響。

周瑜覺得母親今日有些不對勁,卻也不催促,只靜靜地看著她。待到母親醞釀半晌,似是做足了心理準備,她方才猶豫著開口道:「……瑜兒,娘知道司馬氏是個好孩子,也知道你放不下她。可是,長久以往……你已是十七歲了。」

「娘是要為我說親嗎?」周瑜笑道,似乎全然不將此事放在心上,「此事不急。兒子在心裡早已認定阿弦是我畢生唯一的妻子,如今不過是想努力澄清天下,好早日結束這倉皇亂世。兒女情長,我不願再放在心上。」

「那你可曾想過周家的香火?難道你要為了一個不會再回來的人而終身不娶?」

面對母親急切的質問,周瑜沉默了。他又何嘗不知?倘若就此終身不娶便是不孝,可他更不願就此辜負了自己,也不想辜負那素未謀面的姑娘。因而娶妻之事,能拖多久便拖多久才最好。

「你剛被退婚,正是周家顏面掃地之時,但卻有人不計前嫌地想要嫁給你……論才貌,這位世家小姐倒也不輸給那孩子啊。」

「前嫌?」從母親言語的罅隙之中,周瑜敏銳地捕捉到了不同尋常的蛛絲馬跡。一絲不安自他心裡升騰起來,逐漸化為晦暗的疑雲。在那如霧般朦朧而沉灰的顏色背後,彷彿間有千絲萬縷的回憶交錯織覆,在腦中編成那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

不願意想起,更不願意再見到。

母親似乎自知說漏了嘴,手指不自覺地遮掩了一下唇角,卻仍是強裝鎮定地諄諄道:「人都在府里坐著了,別管是誰,你就去見見罷。」

「是顧瑤吧。」周瑜低垂著雙眼,漫不經心地戳破了那層薄如蟬翼的窗戶紙。餘光瞥見母親的臉上多了幾分尷尬,卻仍是輕輕點了點頭。他感到失望極了。當年幾家人互相往來,司馬弦曾多次拜訪過母親,她是相當中意和憐愛司馬弦的。當年顧瑤將司馬弦推下水中的事,母親也相當知情,只是自始至終不曾表明態度,更不曾責備過顧瑤。司馬弦高燒不醒的那幾日,忙得焦頭爛額的周瑜也只聽得她悄悄問過一句,倘若這姑娘真的醒轉無望,他是否會在來日娶顧瑤做正妻。言罷,倒也自覺好笑地辯解,說自己不過是隨口問問而已。

彼時聽來不過是無心之詞,而今想來倒真是多了幾分殘酷。周瑜一向尊敬有加的母親,原來不過是想他早日與才貌雙全的世家女子成親,延續周家的香火而已。

「你長大了,該早日娶個門當戶對的女子才是。顧家與周家是世交,瑤兒與她爹娘不計較先前你將人家攆出城的事而仍願結親,實是我們的福氣……」

至於那名女子是誰,她從不關心。

周瑜抬眼望著母親,望著她理所當然地說著這些話,心中倒真生出幾分悲戚來。母親一貫以來對所有人的溫柔與端莊,不過是掩護自身的一道屏障。他總以為之前自己提出要娶司馬弦的時候,母親果斷乾脆地答應是因為喜歡這個孩子。原來換了一個除家世之外各處都截然不同的人,其結果也並無二致。

他沒有答話,只是沉默地擦過了母親的肩膀,徑直走向了平日里會客的主廳。

顧瑤正坐在裡面,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懸於腰間的玉佩。兩年未見了,她較之於彼時出落得更加美艷動人。少女總是如詩,青春的時光愈是在她臉上書寫,她便愈是嫵媚漂亮。見周瑜來了,顧瑤原本有些促狹的眼廓舒展開來,將那對斜飛的鳳眸勾勒得竟有些楚楚可憐的儀態。細膩的唇角也隨之上揚,只稍一展顏便是攝魂奪魄般的風姿。

「瑜哥哥!」顧瑤開心地起身喚道,彷彿那令人不快的陳年往事早已如煙消弭。她想如從前一般擁入他懷中,卻因見他臉上不快的神色而猶豫了腳步。

周瑜蹙起眉頭,眼中厭棄彰顯得明明白白。顧瑤對他的稱呼比兩年前更為親昵。可這個稱呼於他心中,始終只有一人能喚得。

「你我並不相熟,顧姑娘切莫如此。」

顧瑤原本閃爍著華彩的眼眸在瞬間黯淡了下去。

「哥哥,當年之事是我一時心急,如今已知錯了……」

「知錯?」周瑜似笑非笑地側過臉,看著身側萬分委屈的顧瑤:「若如此,你倒當真不必再來我面前。顧姑娘知道瑜早已心有所屬,又何必糾纏不休。」

「她都棄你而去,你還在等什麼?等她回心轉意再來找你?」顧瑤著急地抱緊他的手臂,卻被周瑜冷著臉甩開,「瑜哥哥,我對你一往情深,你又何必執著於那自私自利的賤人!」

只這一句話,便足以點燃周瑜的怒火。他一把攥住顧瑤的手腕,將她狠狠拉至自己面前,頓時兩人相距不足一尺,而氣氛更在此刻爆發焦灼。顧瑤有些害怕,明明離傾慕的哥哥這麼近,明明他的眼中除了自己以外再無他人,可他面對她的竟是這般凶暴狠戾的神情。他的眼睫因激怒而微微顫抖,雙眸如同嗜好撕咬的凶獸。即使是強行壓抑著氣忿的鼻息,落在她身上時也能感到近乎灼熱的刺痛。顧瑤咬著嘴唇想要掙開他緊攥的手,卻根本難以挪動分毫,她的頭頂幽幽傳來周瑜沉鬱的聲音:

「顧瑤,當年的話我不想再說第二遍。妄圖殺人的是你,險些害死阿弦的也是你,你有何面目詆毀她分毫?憑你心腸狠毒如蛇蠍,又如何與明珠皓月爭輝?你若真識趣,現在就給我滾。」

「周公瑾,你可知自己在與誰說話?!」顧瑤猛然抬頭,惡狠狠地瞪著他。她那驕傲恣肆的大小姐心性,終究還是難以壓抑。顧瑤始終覺得,縱然當年之事是她一手造成,可司馬弦不是還沒死么?既然沒死,她就什麼錯都沒有。更何況,顧瑤絕不能容忍自己低於他人一頭,也不能容忍有人藐視她,即使對方是同樣身為世家公子的周瑜。

原來在她心裡,周家的地位始終不及顧家。她為了周瑜而低聲下氣了那麼久,究竟是真心愛他,還是執著地認為只有他能配得上自己的尊貴——周瑜或許早就明白了吧。

因此,他在聽到這話時竟不曾有絲毫的動搖和驚詫,只是先前那來勢洶洶的憤怒彷彿煙銷一般散了些許。周瑜默不作聲,也不曾鬆開緊攥的手,只端端持了三分笑意看著顧瑤。

見他不答話,顧瑤更覺自己似被羞辱。當年周瑜將她趕出舒縣的事還歷歷在目,那時的她可是低到塵埃里的姿態啊。司馬弦昏迷不醒的那幾日,顧瑤壓抑著滿心的不甘與怨恨前來,遭遇的卻是他不留情面的怒吼與驅逐。現如今她不計前嫌再度來到周家,原以為周瑜會略微轉變態度,可誰知竟又是一番令她極盡恥辱的冷眼相待。

「叫我滾,你也配?」顧瑤氣得渾身發抖,「那個賤人……那個賤人反正也回不來,你們之間已經完了,你懂么?我還能看得上你,便是你求之不得的福氣,你憑什麼趾高氣揚地同我說話?」

「兩年未見,你竟愈發跋扈。」周瑜哂笑道,兀自搖了搖頭放開她的手腕:「我娘也是,你也是,一個兩個竟都以為亂世中的真心最不要緊。然而我縱是娶了街頭流亡的乞兒,也斷斷不會娶你。」

「話已至此,想必你也不再對我抱有什麼希望罷。顧瑤妹妹,看在兒時的情分上,我容你自己走出府去。」

顧瑤瞪大了眼睛,全身顫抖地死死盯著周瑜。她揉著手腕,眼中漫上了憤恨的淚花。朱紅的嘴唇被緊緊咬住,洇自肺部喘出的怨氣將唇縫鼓動得劇烈打戰。望著周瑜轉身離去的背影,顧瑤下撇的唇角突然放肆地張揚起來。她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站在原地,仰頭向著檐角放聲大笑了起來,笑聲凄慘凌厲,猶如魍魎魑魅。

「周瑜啊,周瑜——」顧瑤一邊笑著,一邊用手掌按住滾落淚珠的眼眶。她的眼睛充斥著凝血的殷紅,整張面孔都醜陋得變了形:「你會後悔的,你會後悔的……我得不到的東西,沒有人能得到。你也好,她也好,你們都會毀在我的手裡!」

周瑜聞言一驚,前行的腳步猝然停駐。話音剛落,只見顧瑤自袖中抽出一把短刀,飛撲著刺向他的後背。他側身欲躲,瞬間一道雪白的刃光劃過視野,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刻骨銘心的痛楚。

血肉被鋒刃劃開,那把短刀直直地扎進了他的右脅。

司馬弦握著茶杯的手狠狠地抖了一下,正要入口的茶水沿著下巴流入領襟,沾濕了衣裙。

「怎麼了?」坐在一旁批文的司馬朗抬起頭看向她,卻見司馬弦神情嚴肅,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猝然顫動的手,並未理睬已被茶水潑濕的衣服。

「……沒事。」她思慮了一會,緩緩搖頭:「適才突然有一瞬間的心悸,許是沒休息好吧。」

「只是一瞬倒也無妨。但若是嚴重起來,可不許瞞著。」司馬朗放下公文,殷切地囑咐道。

司馬弦點點頭,勉強扯出一個不咸不淡的笑容,內心卻總覺得不安,彷彿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正在發生。窗外有飛鳥嘶鳴著掠過,其聲喑啞悲烈,不似尋常時。

刀自傷口中拔出的瞬間,鮮血也同時噴涌而出。汩汩外涌的猩紅液體滾燙熾熱,如焰火燎燃於原野一般肆意恣睢,將周瑜的半邊青衫都染就了鐵鏽的赤黑。他咬牙捂住傷口,如注鮮血沿著指縫滑落,在地面敲出雷雨般沉悶的聲響。冷汗不斷自額角沁出,幾縷汗濕的頭髮緊緊貼在他蒼白的臉上。

周瑜張口想喊府內的家僕,卻見顧瑤不急不緩地自後背繞至他身前。

「你想喊人?」她鳳眸微眯,眼淚混合著濺上的新血,將她美麗的容貌刻上斑駁的痕迹,「別費神了。我早已拜託伯母將下人遣回屋內,無論發生了什麼他們都不會出來的。畢竟又有誰能想到這一切呢?正如兩年前一樣。」

「你縱是將我刺傷又能如何?」周瑜冷笑道,「殺不了我,便也毀不了我。我現在承受的這點痛楚,較之於兩年前阿弦在鬼門關外走的那一遭而言,是根本算不得什麼。」

「我現在就送你去見閻王!」

顧瑤雙眉倒豎,暴漲的殺意令她面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已是扭曲的嘴唇劇烈地抖動著。為什麼,為什麼都已經這麼疼了,他還是不肯向她求饒?為什麼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心裡想的還是那個女人?顧瑤雙手高舉起那把短刀,緊握著刀柄的手指攥得發白,指腹甚至已經磨破了皮。她瞪著血紅的雙眼,因淚而模糊的視野里是周瑜嘲諷的臉龐。他仍在笑,是那般冷漠與冰涼的笑,清雋的眉眼之間儘是觀賞玩物的神情。

憤怒,屈辱,憎恨。三種感情混雜著充斥顧瑤的心,她感到心房劇烈地脹痛,彷彿被一雙大手狠狠攥著。不甘的血肉自指縫間爭相脹出,要將整個心臟撐破。

顧瑤感到很痛苦。而結束痛苦的唯一方式,就是殺了面前的這個少年。

她自喉底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暴喝,拼盡全力向周瑜的心臟刺下短刀——

周瑜眉頭深鎖,輕輕嘆了口氣。隨即閃身躲開,抬腿踢中顧瑤的手腕,將她手中的刀也一併踢落。

顧瑤一個踉蹌栽倒在地。精緻的金釵自髻中摔出,她毫無血色的面頰籠罩在亂髮的陰翳之下。

「你當真以為自己殺得了我?」周瑜彎腰撿起那把沾滿鮮血的刀,另一隻手仍是捂著右脅,「不過我倒是震驚,你於我心裡不過是個懵懂少女,如今見了血竟能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實話告訴你吧,我爹娘都死了。」顧瑤抬起頭,憑空落下的幾滴雨打在她慘白的臉上:「我本以為自己能無憂無慮地當一輩子的大小姐。可誰知就在前幾天,逃亡至此的董卓軍殘部竟盯上了我家錢財,在我面前將爹娘都殺了。原本他們還想擄走我做娼妓,我是拼了命才逃出來……」

「所以你就來這裡,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想讓我娶你以保全自身?」周瑜抬起手中的刀指向顧瑤,目光中沒有絲毫的同情:「我不願如此,你就要拉我一起下地獄?」

雨水將顧瑤臉上的血跡洗凈。凌亂的頭髮貼著面頰,她對他綻開一個滿盈惡意的微笑:「不然呢?你我兩家本是世交,且兩家父母皆有意使我們成親。現在我顧家沒落,你周家還能獨善其身嗎?縱然我不殺你,周氏一族也難逃這亂世,你們遲早都會死!」

未及周瑜答話,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尖厲的叫喊。他回過頭,原是聽見聲響趕來的母親。見他半身是血地佇立於雨中,她嚇得連忙迎上前來攙扶。顧瑤見狀靈機一動,彷彿殊死掙扎般自地上狼狽地爬起,趁母子二人不注意便奪門而出。

「這瘋女人……」周瑜話未說完,忽然覺得雙膝一軟。

伴隨著眼前的一陣暈眩,他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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