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入了春,天氣便不那麼冷了。

司馬弦自廊內朝庭院伸出手,一滴露水沿著屋檐落下,在指尖綻成六瓣的鮮花。春意乍暖,院內光禿的樹杈間也暗自萌發新芽,細小嬌嫩,遠望便如山水畫卷之間點上了幾滴薄翠一般。淺淡日色掠過繚繞晨霧,自其間傾入手中,曬得手指溫溫涼涼。

雖是仍有些返寒,可溫縣的春天也著實是要到來了。

司馬弦併攏五指,透過指縫看遠方的藍天。是日無雲,天空泛著有些矜持的淺淺碧色,同過往所見一般含蓄溫柔。她想起那個與自己並肩眺望過藍天的少年,想起他曾在同樣的時節替自己披上帶有體溫的外裳,笑意盈盈如朝陽初升。她將手指緩緩舒展,指間的風景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交錯出疏淡迷離的重影。而那個少年的樣貌,竟也如夢似幻一般在她的眼前復現。

「公瑾……」司馬弦的手僵在半空,愣愣地低聲自語。

「……姐姐?」

少年的笑靨倏忽間如霧散盡,司馬弦回過神來,只見司馬懿面露疑惑地站在她面前。他抄著雙手立於檐下,自黛瓦飛檐間零落的春水悄然滴於肩頭,斜飛的眉尾也似被朝露沾濕。司馬弦低頭揉了揉眼。適才恍惚間,她竟將司馬懿錯看成了他人。明明是千萬分不相似的面孔,她卻看了個十成的一致,此刻竟連眼帘都濕熱了起來。

「姐姐怎麼了?」

「無事。」司馬弦收斂心神,藏起了眼角三分柔婉,看向司馬懿的眼睛便英武肅穆起來。

「公瑾,是『他』的字?」話剛出口,司馬懿便感到一道凌厲的眼風如飛刀擲來。他卻只是不動聲色地避開,如同撣去衣袖上的灰塵一般隨性自然地繼續說:「我也想聽聽長姐在廬江的見聞——想知道長姐於這二年間遇上了什麼事,遇見了什麼人。」

「你想知道,不如現在就啟程去廬江探望叔父,他定詳細地說與你聽。」司馬弦不知同誰賭氣一般拂袖離去。袖底蘭風掠過鼻尖,宛如刀削的鋒銳凌厲,司馬懿卻也不躲,只納著笑意疾步跟上前去。

「長姐不想說,那不說便是了,只是千萬別生氣。」

司馬弦佯裝慍怒,不發一言地在廊內快步行走。老宅的走廊迂迴曲折,偏又冗長得如同夢境中的迷宮。司馬弦健步如飛地走在前頭,腳底生出波瀾壯闊的疾風。司馬懿跟著她兜兜轉轉了三五回,直走得面頰生熱,後背也沁出了汗水。他正欲稍放緩步伐休息一會,抬頭卻見長姐快步前行的身形仍是穩健輕盈,全然不似尋常女兒的嬌柔孱弱。

「長、長姐……」司馬懿敗下陣來,抬起手背擦拭額頭滲出的細密汗珠,「您究竟是要去哪啊?在家裡轉了這許久,我可真有些跟不上了。」

司馬弦駐足轉身,朝陽映照下的笑容璀璨明媚,又同以往一般摻雜著三分狡黠。她徑直向司馬懿走來,腳尖如蜻蜓點水,步步生蓮。

「早讓你學些拳腳功夫。縱是不做武者,多少也可強身健體。」司馬弦大袖一拂,掀起清風掠過髮絲,空氣中竟隱隱有裂帛之聲,「你只消每日走上個七八遍。經年累月下來,倒也不會如現在這般文弱了。」

「姐姐,你別看我長得高,我可才十三呢……」

「你都這麼高了,年歲有什麼要緊?」司馬弦拈起手指,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容,緩緩往司馬懿的腦門戳了一下。這一戳,卻教他吃痛地叫出了聲,不由得捂著額頭踉蹌著往後退了兩步。似乎是不敢相信適才那輕輕一戳便有這麼大的力道,司馬懿驚恐地抬眼看她,只覺那張端麗溫柔的面孔無處不透露著可怖的狡猾。

「長姐,你的手勁何時竟變得這麼大了?……好痛。」司馬懿閉上眼,雙手捂住額頭不住地揉著,稚嫩的五官皺在一起,緊閉的眼角似乎也滲出了晶瑩的淚花。

「……真有那麼疼?讓我看看。」司馬弦連忙走上前,先前的笑容在瞬間揮散殆盡,隱約的憂慮浮上臉龐。原本只是想逗他一逗罷了,自己也沒使上幾分氣力,怎會如此疼呢?若是因為這樣而使他受傷可就糟了。她皺眉前去拉開司馬懿的手,想要看清他的額頭,卻在瞬間被司馬懿反手抓住雙腕,爾後撞進他尚且年少幼稚卻溫暖的懷抱。

司馬弦心下一驚,急忙想要掙脫,卻被這個與自己一般高的孩子抱得更緊。她預感到他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卻又忍不住先喊出聲:「仲達,你——」

「長姐切莫驚惶,仲達對姐姐沒有絲毫的非分之想。不過這裡來往家僕甚多,讓他們看見倒是難免有些閑言碎語。」司馬懿緩緩鬆開雙手,看著她的笑容明凈清朗,一如溫縣的朝陽:「同我來。」

他拉著司馬弦的手,將她悄悄領至屋后一個無人問津的角落。陽光與雨露都難以滲透,這裡陰暗潮濕,有經年的青苔自岩石罅隙之間擁擠而出,似蘆花一般蓬鬆,又如蝮蛇似的粘膩。司馬懿怕司馬弦滑倒,便緊緊抓著她的手心,他感到指尖隱隱傳來汗水的濕黏。

「長姐,你聽我說。」司馬懿沉聲開口,語氣和緩,卻摻雜著幾許不容置疑的冷靜:「一直以來,你都是仲達的摯愛親人。我不願任何人傷害長姐,因此我也會始終站在你身側。」

類似的話語,曾幾何時彷彿聽過。截然不同的聲音似在昨日,卻又恍如隔世。

他一定是知道了什麼吧。

司馬弦並不吃驚。她認真看著司馬懿,自他掌心裡抽出手,抬指撥開弟弟額前的碎發。幾綹細嫩的額發被汗水浸透,濕濕地貼附著白皙的皮膚。少年的臉孔較平日而言成熟英朗了不少,斜飛的眼眉如鷹隼般尖刻,唯有目光依舊赤誠灼熱。

她第一次這樣打量自己的弟弟,眼風之中全無多餘的波動,只是如同意料之內一般看著他,唇角掛著若隱若現的微妙笑容。

「我明白。」司馬弦彷彿早就通達一切,只淡然地拍了拍司馬懿的肩膀,反倒使他有些無措起來。「只是,你莫要怪你大哥。」

「不怪他?」司馬懿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長姐,難道你不怨他?」

司馬弦輕輕搖頭,望向他的眼神依舊古井無波。司馬懿看不透這深邃如海的眼眸,其中所蘊含的寧靜究竟是幾分真,而又有幾分假。他自幼時便很聰明,任何事物一點即通,像極了將他養大的姐姐。只是,司馬懿素來習慣了收心斂性,總是作出一副天真愚鈍的模樣,掩蓋自己過人的才華與機敏。他以為這樣能夠瞞過所有人,以為只要避開所有鋒芒,便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聰慧。

可他卻獨獨忘了,自己與司馬弦雖非一母同胞,卻又何其相似。

他所有向外人隱瞞的聰敏,都盡收於她眼底。

而她深藏於心的城府,他卻渾然不知。

司馬懿覺得,司馬弦此刻注視著自己的、那雙平靜溫和的眼神,像極了大哥素日看他的神情。她擁有與司馬朗一般溫柔剛正的外表,內心卻如司馬懿一般幽暗深沉。即便只是咫尺之距,卻宛如相隔天涯;她總像駿馬似的純粹矯健,卻又同孤狼一樣凜冽桀驁——如此這般的難以透析。

這樣的女子有誰能讀懂,又有誰能駕馭?

「若說怨,倒也不是沒有過。只是與其為難以挽回的事終日嗟嘆,倒不如順從現實罷了。日子總還要過。」司馬弦垂下雙眼,隔著衣物抓緊了司馬懿的手臂:「仲達,你比我想象中要成熟得更早一些。只是感情一事,仍須得等你再大些才能明白。我舍不下公瑾,也不願使爹與大哥傷心,自然還因為這裡有你。回家是我自己的選擇,歸根究底怨不得旁人。不過,你說無論何時都會與我站在一起,姐姐很高興。」

司馬懿輕輕地咬了咬嘴唇。他雖年少早熟,卻也仍有許多參不透的事情。比如他就算如此聽了,也不甚明白為何本該有恨的姐姐,對大哥卻連怨也不怨。

只是,他一意孤行地想要保護她。

少年的這個願望,永遠不可能是錯的。

「仲達想說的話說完了嗎?」司馬弦暖暖地笑著,彷彿傷口從未在心頭綻開過:「如此,我便先去找哥哥了。」

「找大哥做什麼?」

「說是為我擬字的事。本來早該去的,被你耽擱了一會差點忘了。」

「擬字……」司馬懿低頭思索片刻,恍然間彷彿想起什麼似的。他雙眼一亮,隨即拉住了司馬弦的衣袖,目光靈動似有朗星墜落:「長姐,帶上我吧,我同你一起去!」

————————————

司馬朗坐在書房裡,反覆揣摩著紙上的墨字。

一旁的硯台下,壓著整沓綴滿墨痕的白紙。父親曾悉心交代過,司馬弦的笄禮未曾來得及舉辦已是萬分遺憾,這封字就一定要她喜歡,更要配得上她的品性才行。司馬朗雖是熟讀詩書史傳,可也不甚明白女子的封字該如何起擬,索性先擬幾個待選的,叫她自己來領便罷了。

他想了很多,也揣度過司馬弦會喜歡什麼樣的封字。她素日喜好蘭與竹,恬適清雅,意境淡薄,或許如「清婉」、「檀媛」一般的字她會喜歡——不,這有些過於柔和了吧?筆的尾端抵著嘴唇,司馬朗蹙眉搖了搖頭。如司馬弦這般學習過武藝,除了誦詩彈琴以外倒也喜歡打獵,太過輕盈的封字不會合她心意。可若說剛傲一些的字,又總不似大家閨秀,更不甚好聽,她也不喜歡。

司馬朗翻開手邊的書卷,自嘲般笑了笑。在太學館讀了那麼多年書,如今卻連個封字都擬不出來,當真是要貽笑大方了。

「大哥,來了。」

司馬朗抬起頭,看見站在門口一手牽著司馬懿的司馬弦,眉目清冷,眼底流露著些許疲倦。自從廬江回來之後,她的言辭便少了許多,對任何事都打不起什麼精神。

「既來了,那就進來便是。從前的你可一貫如此。」

司馬弦對他的話不置可否,只是恭謹地頷了首,走上前去坐在書桌的旁側。身後的司馬懿正想跟上,卻突然聽得桌案后的司馬朗眼都不抬地說:「仲達。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大哥——」司馬懿極不情願地拉長了聲音。少年的嗓子還未變,將那仍顯稚嫩的尾音扯得奶聲奶氣:「你最近怎麼這麼凶,我哪裡得罪你了嘛。」

「我和你姐姐說事,你來做什麼?出去出去。」

司馬弦漫不經心地奪過司馬朗手中的筆,又將那一沓廢紙收得整整齊齊:「是我帶仲達來的。既不是什麼他聽不得的事,來便來了,又能如何?」

司馬朗看著她,幽幽地嘆了口氣:「我家阿弦是長大了。也罷,就讓仲達坐著吧。」

司馬懿聞言,興高采烈地坐在了書桌的另一側。他看見對面的司馬弦緊挨著窗欞,日光從她背後灑落,將她消瘦的輪廓勾勒得熠熠生輝,卻唯獨把那張美麗清冷的臉孔埋在了陰影里。

司馬朗從案上揭起剛寫好的紙,向司馬弦遞了過去。司馬懿伸著脖子也要看,被他輕輕拍了一下腦袋。

「這是大哥剛給你想好的幾個字,看看有沒有喜歡想要的。」

司馬弦只掃了一眼,便放下手裡的紙輕輕笑了一笑。她的笑容沒有感情,只是在某個瞬間,司馬朗看見其中掃過了淡淡的戲謔與輕蔑。

「大哥,可否令我自己擬字呢?」司馬弦的眼中全無波瀾。除了眼底與唇角彎曲起來的弧度之外,竟無半分笑意可言。

司馬朗還記得,她兒時笑著踮腳摟住自己脖子的時候是多麼活潑純粹。彼時的笑靨如枝頭新開的紅梅,她便是開在寒天凍地之中的花朵。縱使是數月前,她含著眼淚與周瑜道別的時候,那一瞬間的展顏又是何等的真實溫柔。

可如今,她分明是在對自己笑著,眼裡卻再也沒有零星的光了。

「擬字一事,也當是父兄做主。」司馬朗沉默了一會,最終還是生硬地開口。

說這話的時候,他始終望著司馬弦如死水般靜寂的眼眸。被籠罩在陰影里的眼神黯淡沉悶,聽了他的言語彷彿也沒有絲毫的意外。她自鼻腔底下輕哼一聲,彷彿是失望至極一般閉上了眼睛。一旁的司馬懿看著大哥稜角分明的側顏,覺得他彷彿像是一把鈍得不能再用的刀。明明沒有絲毫鋒芒,砍在人身上卻格外痛。就連那自刀身掉下的零星鐵鏽,也刺得皮膚生生地疼。他替姐姐感到不值,正欲出聲說些什麼,卻又見得司馬朗伸手覆在她蔥白的手指上。

「只不過,由你做主也未嘗不可。」司馬朗的聲音溫柔下來,擲地有聲,如三月的第一場新雨。

司馬弦的眼中掠過一絲訝異,旋即又恢復了平靜。縱然只有一瞬,司馬朗也捕捉到了那剎那間閃爍而過的感激。

她拿起一張紙,將毛筆蘸上新墨。柔滑的筆尖在紙上行雲流水地寫著,一筆一畫都揮灑著大刀闊斧的果決,彷彿心裡早就有了答案。

司馬弦寫字的時候,想起當年顧瑤曾說向父母求了與心上人頗為登對的擬字。

那時的她雖然不為所動,卻也不能說不羨慕。

她曾稱讚周瑜的字極好。公直剛健,懷瑾握瑜。君子更有璧玉之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兩字寫罷,一張宣紙便被牢牢地佔滿了。司馬弦緩緩擱下筆,竹制的筆身在桌案敲出清越的聲響。把紙遞給司馬朗的時候,她的手顯然有些顫抖。

司馬朗接過紙張,舒展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大哥的身形太高,司馬懿未能看見紙面寫了什麼。他自背面偷看,卻見得平日指力稍缺的司馬弦,此時寫出的字力透紙背,縱是反著看也清晰可辨。

嘉琰。

其中深意,著實是再明顯不過了。

司馬朗放下宣紙,淡然地看向司馬弦:「我不記得你從前喜歡過玉質的東西。若我沒有記錯,你曾說愛嶙峋山石更甚於被雕琢過的玉器。」

司馬弦沒有說話,三人彼此對此都心知肚明,並無任何解釋的必要。

司馬懿向前微傾著身子,看似饒有趣味地打量著這兩個字。爾後突然撫掌,連聲慨嘆道:「長姐擬的這字極好!」

「自然極好。只是好在何處,恐怕各人想來都不同罷了。」司馬朗微微一笑,頗有些玩味地望著司馬弦。

「大哥所言不錯。依仲達看來,這字該解『嘉德懿行,琰琰容華』之意。」司馬懿撐著腦袋,伸手抵著紙面一字一字地解釋道:「大哥給長姐擬的字,仲達方才也瞄了幾眼。多半是籠統地映射了姐姐的性格或是喜好。而嘉琰二字之所以好,卻正是因為長姐品相與德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自然該是這字才配得上她。」

司馬朗有些驚訝地看向他。略略思索之後,彷彿是有些無奈地笑了起來。

「也罷,你們姐弟倆慣是如此。」司馬朗笑著拾起布滿桌案的書籍和宣紙:「從今往後,阿弦便也是有封字的世家女子了。」

司馬弦一時有些無措,似乎是本能般將倉促的目光投向了司馬懿。她看見坐在書桌另一側的少年,不露痕迹地對她點了點頭。

「……大哥。」司馬弦猶疑著開口,話音的末節有輕微的喘息:

「謝謝你。」

籠罩在陰翳之中的臉上,此刻卻流露出足以打碎黑暗的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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