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置信己外

翌日孟巡組織的一周年同學聚會，竟還叫了夏佳來，理由一樣是見證見證。也是奇怪，夏佳竟還答應了。

其實聚會主要也就是一起吃個午飯，飯後嘛，想留下玩兒會兒的就留下玩兒會兒，有事的想走的就先行離開，僅此而已。蘇霓影話少，對這類聚會一直是屬於先行離開的那一波的。當然，她今天的計劃也不例外。

午餐時，孟巡喝多了，腦子有些發暈。不過老同學們的八卦可不會因此停下，「孟老闆是不是準備發展老闆娘呢？」，「孟班長每次同學會都叫了那個妹子，怎麼想的呢？」，「老孟，你對人家到底有什麼計劃呢？」，「孟總，可以啊，看來這是已經把人姑娘拿下了啊？」……孟巡不知道自己聽清了幾個問題，只覺得一陣懵，然後酒精的致幻力量直接讓他倒在桌上睡著了。

而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的夏佳臉上完全沒有表情，心裏不知道怎麼想的。

蘇霓影自從去C區后，還沒再參與過這種……亂糟糟的聚會活動。不過這類活動，林淺月應該會喜歡吧……蘇霓影正想到這兒，忽感到手臂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影姐姐，我就先走了。」夏佳輕輕在蘇霓影耳邊說。

「嗯？我也準備走了，一起出去吧。」

「嗯？我在這兒確實是多餘的，不過……你是從C區遠道過來參加這聚會的，也不多待一會兒嗎？」夏佳有些意外。

「其實我並不喜歡太熱鬧的場合，」蘇霓影將視線延伸到遠方小聲道：「只是想離開C區換一下環境而已。」

「你覺得C區不好？嗯……影姐姐你着急走嗎？要不我們出去聊聊天吧？」蘇霓影之前給夏佳的感覺，其實有點……雙重人格。這好像跟她也有點像。夏佳其實早有跟這個「面熟」已久的粉絲單獨交流交流的想法。

「我明早才離開T區。嗯……要不，我們去你工作室坐坐？」蘇霓影忽然對夏佳的工作室產生了興趣。

「嗯，好啊，走吧我帶你去。」

到夏佳的工作室，蘇霓影才有些明白夏佳今天為什麼會光臨他們的同學會。

「這裏是孟巡給你提供的？」這個地方……不就是孟巡之前說的他選的娛樂城的位置，而且……旁邊有一棟樓還正在施工。

「是啊，」夏佳淡淡道：「我的實力確實不足以自己開工作室，需要他的幫助。」

原來孟巡已經在工作室方面給了夏佳幫助，夏佳也接受了。那他倆的關係……至少孟巡對夏佳應該比對自己更信任。也對，即便孟巡跟自己是老同學，但這並不意味着信任更多。這種被學校隨機的安排強行捆綁上的同學聯繫，不知是有助情感聯繫和信任建立，還是給互生厭煩助了力。「所以你們……現在是合作關係？」

「也不是，」夏佳搖搖頭：「其實現在還是他單方面在經濟上和資源上幫我而已……不過他應該，是有那個意思。」

「他沒跟你講明過嗎？」

「沒有，」夏佳欲言又止頓了一下，最終還是說了：「應該說是……我沒有給他講明的機會。」

「可你看起來不像是會拒絕他的樣子。」

「是，其實我也覺得自己有點作。明明想的是不要別人施捨，卻一直在接受他的『資助』；明明想着不會拒絕他的感情，卻一直扮酷，讓他提前放棄提這些的念頭。」夏佳無奈一笑：「可能這就是我的性格吧。人都說R區人性情怪，極不穩定，這點用來說我大概也很符合吧。」

「你是R區人？」蘇霓影對她的背景，知道的就只有她家境比較窮，其餘的一無所知。

夏佳眼裏覆上了一層薄薄的悲傷：「是啊，不過我家人都已經在四年前的一場地震里……」

「抱歉，不說這個了，」蘇霓影自覺挑錯了話題：「嗯……剛才過來之前不是說C區嗎？不知道你在C區旅遊完一趟是什麼感覺，我在S大讀研這年吧，說實話，其實心裏一直都有種說不明白的恐懼。」

「恐懼？」夏佳一下想到了在VR館的經歷：「也許吧……」可VR館的體驗給她的恐懼卻是將根源指向了家鄉R區。

蘇霓影沒注意到夏佳情緒的略微變化，繼續似自言自語道：「可能因為自己覺得自己能力地位都太弱吧，感覺自己在C區除了按照別人的想法默默燃盡自我，其他的什麼都不能做。」她好些時候覺得老師可能不是在做合乎他身份的事，覺得師兄有時可能是在算計她算計淺月，就連老友淺月現在也常常更多地把她當作到達自己目標的工具或墊腳石……而她依然只是保持着對他們的忠誠，不僅僅因為是她無力改變他們的步調。如果夏佳自稱為逆思維而行，那她又何嘗不是？蘇霓影突然覺得自己也是蠻可笑的：「一閑下來就只想逃，可能是弱者的一種本能吧。」

「影姐姐你很不自信嗎？可我聽說你在S大的專業好像是全S大最好的專業。」

「可能就是因為在最好里，才漸漸變成這樣吧。」蘇霓影沉默想了一會兒：「其實……以前在T大，被孟巡他們圍着吹捧那些日子，我也不覺得就有多好。」

夏佳笑了：「這麼說其實影姐姐是覺得C區T區都不是真的想呆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蘇霓影也感覺自己說的莫名其妙：「就當我剛才都是瞎說吧。」

夏佳電話響了，她幾句好好好結束了電話后：「影姐姐，我臨時有點事……呃……你回去嗎，還是在這再坐會兒？」

蘇霓影起身：「我回去吧，你去忙你的就行。」

「嗯，那再見。」

「再見。」

孟巡酒醒后，又被同學們拉去各種打牌唱歌什麼的，在老友簇擁的環境裏樂呵了一天。他覺得他是喜歡這樣的聚會的，有朋友圍着，玩兒牌唱歌哪怕只是八卦帶來的快樂都是自然而然隨性產生的。瘋樂的時間裏，腦中的理性縮到最小，利益拋之腦後，得失計較拗不過隨性而行的本能，好是……自由。

自由，眾之所求。國中從貧瘠的R區到發達的C區，所有靈魂，所有靈魂都不例外。而眾對自由的理解卻各有不同，因地區，因種族，因經歷，或僅僅因為……靈魂。眾的追求漸漸異化，自由本身支離玻碎，沒有一個個體超群到具有能握住自己心中的自由的力量。隨後個體之間開始達成合作，再聚為眾，以獲得更大的力量，以獲得眾之意義上的自由。而此時個體的自由漸漸模糊，到無法捕捉，到失去關照，卻不會消失。

在T區呆了三天後，蘇霓影回了趟家鄉I區，不過她在家也就呆了兩天。蘇霓影父母對她的事挺隨她意的，不過七大姑八大姨們就未必了，總用蘇霓影認為有些冷嘲熱諷的語氣在她和她父母面前說些老一套的東西，比如……她年紀大了，要抓緊了之類的，還時不時給她送上幾份不知哪弄來的別人的資料……這樣久了之後，蘇霓影難免生厭。這，也是她讀書從沒選擇本地學校的原因之一，起碼，沒有親緣關係的同學朋友，也不會那麼口無遮攔。夏佳曾經問是不是C區T區她都並不是真的想呆……其實這麼看的話，家鄉I區，好像也不是蘇霓影多麼想呆的地方。國中這麼些區……她竟找不出一個能讓自己覺得完全滿意的。

C區，蘇霓影不在的這幾天，林淺月拉着暫且沒什麼重要工作的陽瀚維各種逛街吃飯看電影……可以說玩得可樂了。而且林淺月看來，這些天陽瀚維表現不錯。除開老闆的事，他就只對她關照有加而已。

蘇霓影沒把她回C區的時間告訴任何人。不過可巧了，她剛到公寓沒多久，就收到了陽老師的短訊，讓她去一趟。「說好的一周假呢……」不過去了之後，陽賀也不過是交給她了一些網絡結構的資料，沒提要完成什麼任務，接下來的幾天還是照之前說好的放她休息。

不過這樣的小中斷還是喚回了蘇霓影在C區的狀態，她覺得老師應該也很清楚，她所習慣的C區模式就是有事趕緊先完成了再說……有時候覺得老師對別人的心理把握和控制的能力真是夠厲害的。忙后忽然提出給假期，讓她心感關懷，而假期中途，又用幾份資料直接讓她提前收心……而這些厲害，卻竟還不足以讓他研究好最落後地區R區的人才的基本思維方式。果然人真是太複雜了。

「嗯？GAN……」這個結構蘇霓影之前也有些了解……還有，那天跟夏佳聊的時候……「對啊，這不就是自我矛盾的寫照嗎……」

周一例會上，蘇霓影向陽賀提了她覺得可以試試GAN結構。之後陽賀研究了好幾天，直到周五，才跟蘇霓影說她的提議可以試試，讓蘇霓影專註GAN的測試和優化的跟進。

為這次嘗試陽賀可以說是殫精竭力，大動干戈。他先是親自完成了基本結構的封裝。然後叫了陽瀚維聯調到之前他連好的模擬細胞上。公司其他員工的任務量亦明顯增多。就連林淺月都感覺跑的帳比之前多多了，甚至還有一次跟陽瀚維吐槽：「老闆最近怕是瘋了吧。」

不過陽瀚維很反感她對父這樣的吐槽，沒給她什麼好臉：「沒他，你以為你能在C區混下去？」

「你對剝削一點感覺都沒有的嗎？」林淺月隨口就懟了回去。她跟他也熟悉了那麼久了，她覺得他已經基本被她訓練成了她貼心的愛人，以為他能理解和包容自己的小脾氣。

不料陽瀚維就此好幾天以工作忙為由各種不搭理她。雖然陽瀚維也跟林淺月報備過他最近真的會很忙，但之前他從來沒這樣完全不理她啊。甚至下班的時候她主動去他所在的辦公室找他，都看不到他的影子……諾大的辦公室只有阿蘇一個人在認真忙着學習資料。林淺月感覺這次好像真的鬧大了，而且她怎麼也沒明白為什麼……他有這麼忠於老闆嗎？

一天晚上，林淺月感覺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她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失去他。她大半夜下樓敲了阿蘇的房門。

蘇霓影其實也沒料到隨口提了一下的方案竟然讓老師弄出這麼大動靜。雖然這段時間自己工作強度的增加並不比公司的其他人大。不過老聽到有人吐槽老師突然抽風，讓她還是覺得很尷尬……畢竟認真說來，真正突然抽了風的好像應該是她……咦，大半夜的有人敲門，什麼情況？蘇霓影當作沒聽見，沒搭理這一陣陣敲門聲。不過沒過多久，她接到了林淺月來的電話……好吧，是她啊。

一開門看到的是林淺月可憐巴巴的眼裏寫滿的委屈和鬱悶：「阿蘇，幫幫我好嗎……」

「啊？」

聽林淺月說完了她跟陽瀚維最近的情況……陽師兄之前沒告訴過淺月老師是他養父么？「老師跟陽師兄是父子關係，你不知道嗎？」

林淺月恍然大悟：「你說什麼？」這一臉驚訝證明了她確實一直不知道。

「……」蘇霓影覺得好像沒必要解釋更多。

林淺月略略低下頭：「他一直以來對陽老闆的稱呼都是叫的老師啊，也從來沒跟我說過這情況……」這麼想想……其實好像一直以來都是她單方面在向他敞開心扉，吐露心事。他最多不過是遷就着她，說些她想聽的話而已，基本沒跟她講過什麼關於他自己的事情。而她知道的關於他的事……好像不是自己查的，就是阿蘇告訴自己的……

「好了好了，」見淺月眼神都帶些絕望暗下來，蘇霓影還是給她了些無力的寬慰：「會過去的，你以後多注意點兒就是了。」

林淺月抬起頭一眼焦急：「可現在怎麼辦？他都不理我……」抽泣了兩聲后，她繼續道：「阿蘇你幫我約約他好不好，我跟他道歉，讓他給我個機會好不好？」

「……你不是……不希望我跟他接觸嗎？」

林淺月居然因這推辭有些生氣了：「你什麼意思？你說你對他沒興趣一直都是騙我的是不是？你之前看我對他一副痴迷，心裏都在笑我白痴是不是？你一直就等著看我今天這副慘樣，然後落井下石的是不是？」

「……你想哪裏去了，」莫名其妙，但蘇霓影還是體諒了她現在的心情，溫言相勸：「好了好了，我還是幫你去說說吧，別難過了。」

林淺月確實是沒有難過了，她的難過已經全變成了憤怒，她拍桌憤憤起立：「算了不需要，」轉身離開，頭也不回：「你給我離他遠點。」

……算了，淺月就是這性格，讓她自己靜靜吧。但是……陽師兄對淺月到底是什麼意思，什麼態度，她真的應該繼續支持淺月接着朝着淺月追求的目標前進嗎？

在陽賀辦公室的書櫃背後，其實還有一間密室。知道這間密室存在的，只有陽賀和陽瀚維。這時，陽瀚維正在裏面做聯調。無數導管和電線連接着的透明大型膠囊里站着他們的實驗品——模擬細胞拼接而來的一個，人，AI人。笑眼，點鼻，櫻桃小嘴，中等的個子，不錯的身材，不過她的頭髮尚未裝上。她目前還只是個空殼，她的腦細胞和神經細胞的聯調陽瀚維尚未完成。

這是陽賀的秘密實驗，人造AI，真人AI。成品用現在C區最先進的生物技術製得的模擬細胞通過複雜的連接得到，將與人的結構都幾無差異。不過其腦細胞與神經細胞的運作方式卻來源於陽賀一直在研究的AI領域。每個細胞激化出的基本AI決策的影響在模擬細胞間一點點傳遞，蔓延，最終形成思想與行動。

對於陽賀來說，這件密室是比公司秘密程度更高的存在。並不是因為他的這項秘密實驗在C區不符合法律，也不全是因為要防著同行搶奪成果。於是，從啟用這間密室開始，就只有他和陽瀚維知道它的存在，直到現在。

半夜，陽賀進密室：「調得怎麼樣了？」

「通了五分之一。」陽瀚維沒抬起頭，邊調邊回答。

「三個月差不多能全部完成么？」

「應該可以。」

「好，」陽賀把手中的一提營養品放到他桌旁：「辛苦了，記着多吃點。」

「謝謝爸。」

「還有個事，」陽賀想了想道：「那個小林，你得處理好。當時是我有些大意了，只顧叫你自己找樂子放鬆放鬆。小林這個人，情緒變化幅度太大了，只適合玩玩。」

「放心，我什麼都沒跟她說過。」陽瀚維還是邊調邊回應父：「再說，只要你想，你隨時都可以把她趕出C區的。」

「不一定，她在這兒還有個朋友。」

「你是說師妹，」陽瀚維迅速理解：「師妹不也是能控制的么？」

「蘇霓影其實還不錯，有可能的話我是想把她留下的。」

「這樣啊，」陽瀚維抬眼想了想：「行，林淺月我會處理好。」

「但有什麼問題也要跟我提。雖然她現在不知道那些帳有什麼問題，但畢竟她都過過手。」

「好。」陽瀚維繼續低頭忙自己的。

林淺月沒想到第二天她的問題竟真就自然而然地解決了，她跑了一早上帳回來就收到了陽瀚維幫她點的外賣。她激動地跑去他的辦公室，不過還是撲了個空。他似乎又去別處忙了，辦公室里只見還在改代碼的蘇霓影。他還是忙得很難見到本人。以他的性格，忙的時候應該根本是沒空顧及她的。難道……真的是阿蘇幫她說過情了？林淺月內心一陣愧疚，昨天真是腦子下班了才那樣說阿蘇，還給阿蘇下命令……其實，明明自己才是最弱最差的那一個，不知道哪來的底氣跟阿蘇發火……

蘇霓影看林淺月拿着外賣在門口呆站着：「淺月有事嗎？陽師兄現在不在。」

林淺月才回過神：「哦不是……阿蘇，昨天……對不起啊，我實在是昏了頭了……還有，謝謝你。」一個微笑之後，林淺月轉身離開，拿着外賣自己回去吃了。

什麼情況？林淺月忽然的道歉和道謝讓蘇霓影也是一陣懵……為昨天半夜的失禮道歉嗎？倒也符合情理，不過，淺月這種性格……是不是也太快了點……謝謝？淺月心情好像還不錯，那，他倆的問題是已經解決了嗎。

造物，力量的產物，先進力量的產物。它聚力而生，然後服務於眾。眾多稱之為工具，故造物們向來被習慣性地視為無生命無靈魂的。眾共享因它而來的便利，歡樂，而它亦需眾繼續貢獻力量來維持它並不能自給自足的「生命力」。